畏寒

張雅靖

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安過。不為自己的瑣事，而是為了身邊親近或疏遠的人。

剛剛過去的7個小時，我一直都在考試中心埋頭做卷子。考試是最經典的一個人的戰斗，讀不懂的題目絕不能請教他人，筆芯沒了水、計算器沒了電，都只能求助于監考官。一張考卷，及格與否，決定權只握在自己手中。偌大的考場，空氣冷冽而安靜，卻涌動著爭分奪秒的暗流。偶爾放慢的節奏，不過是抬個頭、伸個懶腰，或是倒一杯水，潤潤干燥的唇舌，又急急忙忙繼續做題，哪里會關心別人試卷答得快或慢，也不會想起有人提前退場，或是有人根本沒來。

考試結束，收拾文具準備離場的時候，我匆匆環顧了一下四周，才發現身后和我隔了一個考號的同學沒來參加考試。沒來就沒來吧，考試那樣難，要準備的內容那么多，班里原本就沒有多少同學報名，中途棄考的不勝枚舉，放棄了，沒什么大不了。

可是，我卻在回學校的公車上，和一起來考試的同學聊天時才知道，我后面本該坐著的是月月，在我們趕赴考場的時候，她已經簽下休學協議，拖著行李箱，離開了這個校園。

我從零碎的聊天內容里搜集到了一些訊息，一點一點地拼湊出她離開的原因：心理壓力太大，每天晚上失眠，和室友相處不好。我訝異，亦難過，在我這種普通學生的眼中，她是一顆耀眼的明星，雖然不是最亮的一顆，但也足以讓我們仰望。我以為她只是文靜，因為練過舞蹈和音樂才熏陶出來的一種疏離、清高的氣質，讓人不敢輕易靠近，卻不知她的孤獨與煩惱。負面的情緒日積月累又無處排解，以至于她最終用這種決絕的方式與大家不告而別。

這兩年來，我和她說過的話并不多，對她的了解多半也來自于流言蜚語，此刻她離去，我又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這兩年，我一方面格外上進，努力掙得一些響亮的名號和實在的好處，循規蹈矩地與我喜歡或討厭的人打成一片，只因他們是我前進道路上不可避免的共行者；另一方面，我的眼光不再看得那么遠、那么寬，只拘于未來的三五年，只拘于擺在我面前的這一條路，我的視野也只容得下自己，關注點永遠是我的衣服夠不夠鮮亮、成績夠不夠好、能否拿到豐厚的獎學金、是否找得到理想的工作。

時有孤單，但差不多已經習以為常。我好像承認了人生是一場獨自跋涉的旅程，有人與我同路是常態，無人與我交心也是常態。我們互相點頭招呼，偶爾需要的時候彼此分享，給別人搭把手。但是，更多的時候是袖手旁觀，好與壞、得與失都憑借你一人之力。而當身邊的一個曾與我們有說有笑的人突然離開，雖不是我們逼走的，但誰又能心安理得地說自己不是共謀者呢？

上學期的某個周六，無人的食堂，隔壁班的一個女生坐在飯桌前大哭。我對她的了解不多，不過她在我心中一向是睿智和堅強的，在公共場合里這樣哭泣實屬罕見，我準備過去給她擦擦淚水，心想能給她一些安慰。卻被身邊的好友攔住：“萬一人家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哭呢？”“你跟她又不熟，怎么安慰人家？”……最后，我只好假裝沒有來過，默默地和好友轉身，沿著來時的路折返回去。但是，那樣痛哭流涕的情景，我仍無法忘記，以至于后來每次看到她，總覺得她比以前更瘦，比以前更加嚴肅和沉默，笑容也變得寡淡了。而我對她，總有種莫名的愧疚。

“這一代人很冷，而且是一種不舒服的冷，缺乏熱情，缺乏善意，對待周圍的事物，尤其是對待人，有一種刻骨銘心的冷漠。”蔣方舟的新書里曾引用過這樣一句話。“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那些與我們親近或疏遠的人，他們的喜怒哀樂，都不會被我們放在心上，我們只會用冷眼看著這世上的人走茶涼，偶爾說幾句冷言冷語，算是張揚自己的態度，或是標榜自我的孤傲。而那些帶著傷口離開的人們，如果不給自己療傷，以后再碰到類似的事情發生，又該如何是好呢？

是離開的人們不堅強、不成熟，還是留下的我們太自私、太冷漠。而我最擔心的是，未來的某天，留下的我們，會不會也踏著他們的腳步離開。

會離開嗎？還是選擇等待，等待有春風拂面，為我驅趕嚴寒？我們無數次念起雪萊的那句名言：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因為我們篤定四季的輪回自有它的規律，在春天到來之時，定會冰融雪消，潤物無聲。

心中的冷暖交替也似四季變換。只是我們不能只是等待，而是要大步地奔向溫暖。每個人最初都有惻隱、同情、憐憫這些最純粹的情感，為不公平而義憤，為貧弱者而擔憂，這種善良，像普羅米修斯取來的火種，熊熊燃燒，生生不息。在生命繁衍之初，我們靠著彼此的熾熱，共同抵御自然的風暴和野獸的入侵；在當下，我們依然能夠從身邊的人那里，感受到最原始的光和熱：父母無微不至的關照，師長不厭其煩的教誨，朋友兩肋插刀的情意……這些溫暖都還在，而很多人也是依靠這份溫暖，才能咬牙堅持，在陌生的環境里拼搏著成長起來。

善良仍似火，不同的，是當初行動一致的小小部落，已經成長為這顆星球上擁有最廣闊疆域的種族。距離被拉長，再熾熱的光芒也變得微弱起來。而往往占有我們生活中最大比例的那群人，離我們最遠，最聽不到彼此的心聲，他們圍成一個大圈將我們環繞，自己也同樣被別人環繞著。每一個人都成了巨大圓圈里孤獨的一點圓心，所以才覺得冷，覺得這世界是可怕的嚴寒。

然而，每個人向對方走近一步，把彼此的距離縮短，讓大大的圓圈縮成小而緊湊的一團，溫暖的感覺還會重新聚攏。排隊的時候不要只顧著玩手機，和同樣等待的人說說話；就算是在網店里碰上素不相識的賣家，也可以在討價還價的過程中拉扯出無限的“濃情蜜意”。

哪怕你真心施以援手，卻最終發現對方只是一個利用常人善良設置陷阱的騙子，也不要感到挫敗。北大副校長曾對學生們說過：“你是北大人，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訛你，北大法律系給你提供法律援助；要是敗訴了，北大替你賠償！”一次見義勇為的示范效應是無限大的，在未來的某一天遇到同樣事情的時候，他們會不由自主地選擇與你相同的方式，而那些被幫助被拯救的人，將被溫暖真正融化。

也許正面的能量還太少，但不要因此看不到希望，覺得這樣的努力是徒勞。縱使是杯水車薪，但大江大海也是靠點滴之水匯集而成。就像四季的腳步終會從冬天走到夏天，只要我們堅定下去，心底的春暖花開也不會太遠。

那時，我們將不再畏懼嚴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