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伍 /編繪
童年,是人而皆有的人生篇章,一如泛黃的舊照片,永存于心底的朝花,無論其甜美抑或苦澀,于人生總是寶貴的一頁。韓伍幸而為畫家,所以他不但可以回憶,可以敘述,更可以將那些永遠消失了的舊夢活生生地描繪出來,又因為他是“雜志畫家”,所描繪的手段就愈加寬廣,愈加直視,愈加真切豐富。那半個多世紀前的小巷就在眼前了,上海人的由來之地隨著黑黑白白的塊面,近乎稚拙的線條兒,組合起來,果真是念念在茲,亦聲亦色,不思量自難忘耳。
已經走完了大半個世紀的人生旅途,滄桑變遷,兒時的憶念終難淡忘,往事縈繞,特別是從小居住的石板路小巷。小巷里有純樸厚道的人們,有各式挑擔的叫賣聲,有我苦澀而有趣的童年,有講不完的故事。有如這春天的黃昏,送上一杯濃濃的苦茶,容我偷偷地一瞥您回味時的微笑吧。


1 春天到了,天還很冷,我把兩手拱在袖子里。袖口油光锃亮,實在寒酸透了。父親看不慣我那縮著兩只手的姿勢,就說我游手好閑。他大聲叫喚:“拿剪刀來,把他的袖子剪了。”我的天,袖子剪了豈不是如同穿馬甲?

2 祖母和母親商量,要給我找點事做,便從菜場買回來四只小雞,由我來喂養。四只毛絨絨的小雞相當可愛,我在天井里替它們搭了一個窩,鋪上暖暖的稻柴,喂小米喂水,還到田頭去搜集“小雞草”給它們補充營養。

3 日子一長,小雞仔都長成了神氣的童子雞,不久又都成為大雞。它們個個都爭氣,四只雞里有三只是母的,一只是公的。

4 至今,我對生蛋母雞的長相是充分掌握的。所謂“黑一千,麻一萬,黃婆雞,不生蛋”,生蛋母雞毛色最好是麻的,雞毛要光亮、包得緊,雞冠要紅,腳要短,尾巴毛要短而朝上翹,雞屁股要圓墩墩的。我家三只母雞中就有這樣一只。

5 那只小公雞也挺精神,但就是長不大,怎么喂也只有兩斤多重。小小的公雞冠又高又紅,尾巴毛長長的,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啼叫起來聲音就像海笛兒那樣響亮而尖銳。它是一只漂亮的迷你型公雞。

6 我和它們朝夕相處,它們會像鳥兒一般飛到你肩膀上來親熱。從那時起,我才相信,不僅是狗兒認識主人,雞也是同樣的。
7 離我家不遠,有一塊兩百來平方米的廢地,堆放些亂磚碎瓦,長著許多的狗尾巴草、醬板草。這塊地方,被大家稱為“跑狗場”,是孩子們嬉戲的地方,是蟋蟀和雞的樂園。天氣好的日子,各家的雞都放到這里來。

8 9號里住著一個諢號叫“黑皮”的大男孩。他長得跟黑炭似的,要比所有的孩子個頭大,力氣也大。他在小巷里名聲赫然,在“跑狗場”欺行霸市,孩子們都得聽他的。

9 “黑皮”有兩大法寶,其中一個是他的老爸,據說是做“包打聽”的。究竟是怎么個“打聽”法,誰也不知道,但見他每天走進走出,腰帶上總掛著一把手槍,搖搖晃晃的實在神氣極了。

10 小巷里還有一位佩槍的,就是住在我家對門姓周的偽警長。他長得虎背熊腰,但為人還算客氣。為了顯示他自身的檔次,他盡可能朝我們石庫門階層靠,講點類似“天下為公”、“家有家法”這類的話。

11 “包打聽”并不把周警長放在眼里,而周警長也分明地看不起他。偏偏周警長家養的一只大黑貓,經常去偷“包打聽”家的小雞,而且偷了一只又一只。

12 誰知那“包打聽”早有打算,暗藏殺機。有一個黃昏,就在“包打聽”的家門口,那大黑貓正在窺探陸續進籠的小雞,“包打聽”瞅準這時機,“嚓”的一菜刀,周警長家的大黑貓就此嗚呼哀哉。

13 小巷里沸騰起來了。沒事兒的人們就怕安靜,都圍在死貓的周圍紛紛亂叫,有的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議論著。

14 周警長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他噙著淚水,喉嚨喊得震天響,不過聽來還比較硬:“偷了多少雞,都是有價鈿的,可以賠,為什么要殺?你他媽的算什么東西?”他罵著,我注意到他沒有碰自己的槍。

15 事態沒有擴大,實際上是“包打聽”占了上風。“黑皮”的老爸就是這么個人。“黑皮”的第二法寶就是他家養著的一只大公雞。這雞有十來斤重,個頭比我矮不了多少,高大的雞冠,粗壯的腳爪,渾身黑毛,簡直是一只狼,大家叫它“大好佬”。

16 每當“黑皮”確認某人得罪了他時,他就會把“大好佬”放出來,見雞就啄,見人就追,一定要鬧得雞飛狗叫、對方討饒了才肯罷休。有一次,竟把拉黃包車老金家的一只童子雞啄死了,雙方為此就爭吵起來。

17 首先是老金的老婆在灶間里大聲地罵起來:“千刀萬剮的斷命人家,啄死了我的雞,連招呼也不打!這斷子絕孫的瘟雞,我一刀宰了你!”那女人邊哭邊罵,驚動了四鄰。

18 “黑皮”冷冷地出現在老金家的門前:“金寶娘,罵夠了嗎?”那女人得理不讓,跑出來指著“黑皮”:“我罵雞是客氣的,不賠我的雞要罵到日頭落,這小棺材……”

19 “黑皮”從身后抽出一塊磚,猛地朝老金家的鍋臺砸去。“嘩”的一聲,砂鍋被砸得粉碎,一鍋子熱湯灑了一地,熱氣直朝屋頂亂沖。“黑皮”見闖了禍,拔腿就逃,奔出了老金家的籬笆墻。正在這時,老金回來了。

20 老金一聽,火冒三丈,摔下黃包車把,往外面追去。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老金老婆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21 老金趕上“黑皮”,一把揪住“黑皮”領子,不由分說狠狠打了兩記耳光。“黑皮”哭著,一頭朝老金的肚子頂去。老金經不住“黑皮”小牛般的頂撞,跌倒在地上。

22 這老金本是瘦得剩一把骨頭的人,而且生過肺病,根本不是“黑皮”的對手,兩個人就在巷子里扭打起來。不知誰去把“黑皮”的老爸“包打聽”搬了來。

23 “包打聽”聽了兒子的哭訴,咬著牙指著老金說:“造反了不是?今天不給你點兒顏色看看還不知道我老張是怎么個人呢!”說罷領著兒子直朝金家走去。

24 到了金家,“包打聽”走到老金的黃包車前,拿起車座墊,交給了兒子拿著,又繞到車后,扭斷鐵絲取下車牌照,在老金面前晃了一晃:“這就是給你看的顏色。”

25 雞死了,鍋子砸了,人打傷了,車墊車牌取走了,三天過去,老金的老娘發了話:“三天生意不做,米也沒有了,喝西北風啊?我撕下這老臉,去找老張說說看。”老金說:“娘,我自己去。”

26 第二天,老金買了一只蹄膀,打了兩斤酒,來到張家,眼睛紅紅的,深深地陷進眼眶里。我瞧著老金瘦骨伶仃的身影,心里別提有多難過。

27 “包打聽”坐在椅子上,好像在審犯人:“下次還敢罵人嗎?狠啊,什么斷子絕孫,千刀萬剮,還敢動手打我的兒子!下次再犯在我手里,非要你跪一夜!”

28 “包打聽”朝老金屁股狠狠踹一腳,把他踢出門外,接著從門里扔出了座墊,接著,牌照也扔了出來。

29 老金家所受屈辱,使我憤然。人間不平事,小巷之中同樣也存在著。但是事情往往是這樣:你不找他,他偏來找你。這天我正在放雞,“黑皮”朝我靠過來說:“前天我被人打了,我看見你在笑,有這回事嗎?”我把頭別轉去,不理他。

30 “黑皮”然后冷冷地說:“從明天開始,不許你在這里放雞。”我說:“如果我再放呢?”他從鼻子里發出一絲冷笑,輕得幾乎聽不見,然后走開去,但一會兒又走回來,在我臉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小子,說過的話一定要算數的啊。”

31 “大好佬”像趕羊一樣地被趕出來了。它昂起了頭,大紅雞冠晃蕩著,眼睛發著光,喉嚨里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兩只腳又粗又大,走起路來嚓嚓有聲。“黑皮”狂叫:“啄死它!啄死它!”

32 說也奇怪,像通人意似的,“大好佬”直沖我家的小公雞。可憐的小公雞,要替我受過了,我的心像刀割一樣地難過。

33 小公雞被“大好佬”追逐,滿場飛跑。“大好佬”怎肯輕易放過?兩只雞,一只重十來斤,一只只有兩斤多,簡直像是被一輛坦克車追著。

34 “大好佬”追上小公雞,一口咬在它的頭頸上,一下子就摔出了好遠,但小公雞反而威風起來,它回轉身體,兇狠地面對著“大好佬”,一場自衛反擊戰開始了。人們圍攏來,看著兩只公雞一大一小在惡斗,人們都替小公雞捏一把汗!

35 咯咯咯!咯咯、咯咯!咕嘟咕嘟!

36 “大好佬”畢竟是只多年的老雞,它的行動越來越遲緩,而小公雞卻是上躥下跳、忽前忽后地向著“大好佬”進攻。猛然間,小公雞啄住了它的頭頸皮不放,腳爪在它的背上、臉上亂抓亂踢。受到這種猛力的進攻,“大好佬”漸漸不行了。37 “大好佬”認輸了,低下頭,甘心情愿地被小公雞狠狠地啄了幾口,慢慢走開去。小公雞威風地拍拍翅膀,用海笛一般的嗓音唱起了凱歌。我俯身抱起還在流血的小公雞,嗚嗚地哭了起來,而“黑皮”則垂頭喪氣地趕著受了重傷的大公雞回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