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高西慶

艾誠工

“必須不斷地反思自己，哪一點做對了，哪一點做錯了，我現(xiàn)在退休下來做最重要的事，就是整理我們的所有案例，把我們成功的，特別不成功的案例都整理出來。”

這是一個精力充沛的退休者。

他從沒有停止過對知識的熱愛，他跑到高校去當老師，他樂意對著一大幫的學生談論自己的得失經(jīng)歷，他推掉很多應酬只因為辦公室里坐著一幫他的學生，他看上去更享受這一種無拘無束的快樂。

他是國務院歷史上第一個擁有美國華爾街執(zhí)業(yè)律師身份的副部級官員，當年尼克松為了挽留他竟直接給李嵐清寫信，他講一口流利的英語，雖然他的第一份工作是鐵路工人，他的思維西化，極度相信市場的力量，并身體力行地去執(zhí)行，甚至不惜與傳統(tǒng)的體制發(fā)生沖撞。

他從不認為人與人之間會存有無法平視的障礙，他總是得罪人，因為在人情和真理面前，他更愿意選擇后者。他高聲引用美國詩人麥克斯·埃爾曼的詩句：“可以的話，盡量不放棄原則而與所有人和睦相處。”

這就是高西慶，中國資本市場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證監(jiān)會的前副主席，他的最后一個職務是掌握2000億美元的中投公司CEO，現(xiàn)在他是北京一所大學的一位老師。在世人面前，他有著復雜的形象。

門口的野蠻人

高西慶再一次出現(xiàn)在華爾街的老朋友面前，是在好萊塢拍的電影《大而不倒》中。

這部電影真實地描述了那場可怕的金融危機背后的隱秘故事，影片中時任中投公司總經(jīng)理的高西慶被塑造成一個站在華爾街上玩命吸煙的“門口的野蠻人”。

不過在不少中國人的眼里，作為這家年輕的國家主權財富基金的首任總經(jīng)理兼首席執(zhí)行官，高西慶干得并沒有什么可以值得驕傲的地方。因為他們總是不斷地從新聞上聽到說，中投又浮虧多少多少錢，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中投你要說是不是滿意，我說肯定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但是說你是不是非常不滿意？那應該也說不是。”在八個月前告別了自己職業(yè)生涯的最后一個崗位后，如今的高西慶這樣評價說。

客觀地說，中投公司的“總操盤手”這個工作并不好當，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危險的職位。

成立于2007年的中國投資有限責任公司，是一家特殊的企業(yè)，當時主要是為了解決國家外匯儲備過多的問題。

中國的外匯儲備在過去的這10多年時間里，從快速增長的歡呼雀躍聲變成了無奈的焦慮。在2000年末，中國的外匯儲備數(shù)量為1656億美元，而到了2006年，中國的外匯儲量超過了日本，躍居世界第一。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jù)顯示到了2007年底，這個數(shù)據(jù)變成了驚人的1.53萬億美元。

“因為我們的外匯儲備太多了，如果只是放著它的話，其實是要虧錢的。”高西慶說。

事實上在中投成立之前，面對如此之多的外匯儲備，政府通常是兩種選擇。一種，把這個錢存銀行，但是幾萬億美元的錢該存在什么地方呢？國內的銀行用不了這么多錢，國外的銀行利息會越來越低。

另一種方式，則是買國債。在過去的多年中，購買美國國債是一個相對比較慣常的一個做法。但是后來有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中國占了美國國債相當大的比例，這時候中國政府的一舉一動、每次買賣，都會使整個全球市場的國債利率有所波動。“這其實相當于我們把自己鎖住了。”

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之下，中投公司成立了，它唯一的使命就是讓手中的外匯儲備能實現(xiàn)更多的價值。“我們做這個事情的基本原則是什么？就是使我們國家人民做了這么多年，不管是外貿也好，投資也罷，辛辛苦苦賺的這點錢，能夠保值增值。”

不過在政策上，中投卻有很多的限制，比如只許到中國境外投資，不能在中國境內投資。但問題是中國現(xiàn)在是全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要找一家和中國沒有千絲萬縷關系又適合投資的公司是件非常困難的事，這使得中投公司在投資標的的選擇范圍上相當?shù)丶m結。

另一方面，中投的背景又使得國際上對其“另眼相看”。高西慶們無奈地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這個球場并不是公平的。

“一年多前我們碰到的一個案例，讓我們覺得極為生氣，非常郁悶，最后沒有投成，就是因為美國國土安全部的強烈干預。”

顯然，“帶著腳鐐跳舞”再加上作為一家來自不同政治意識形態(tài)國家的主權財富基金，中投在國際市場上，并不能成為最出風頭的那一位。

“中投這七年多時間，平均每年的收益大概在五點幾，我認為中投還是賺了錢的。”在很多場合，高西慶還是愿意經(jīng)常為中投說話，因為中投的業(yè)績確實成為了輿論批評的地方，事實上，按照預測，中投公司必須年收益在10%才能保本，而久受贊譽的新加坡政府投資公司年均收益率才9.5%。中投公司當年的第一筆投資——入股募股權基金黑石，便因為金融危機的到來，浮虧一度接近100億元人民幣。

不過，在中投發(fā)布的2013年年報顯示，去年中投的凈利潤上漲11.86%，達到了該公司自2007年9月成立以來的業(yè)績最高峰。同時當年備受質疑的對黑石集團和摩根士丹利的投資終于在去年也實現(xiàn)由虧轉盈。

這樣的業(yè)績，無疑是高西慶對繼任者最好的交代。

“當然我們中投自己必須不斷的反思自己，哪一點做對了，哪一點做錯了，我現(xiàn)在退休下來做最重要的事，就是整理我們的所有案例，把我們成功的，特別不成功的案例都整理出來。”

饑餓年代的幸存者

事實上，相比于退休前在中投公司的那段工作經(jīng)歷，高西慶20多年前的下放生活和海外求學經(jīng)歷可以稱得上是跌宕起伏。

這位陜西小伙子精瘦的身體里，蘊藏著驚人的改變自己人生命運的力量。

初中畢業(yè)后，不到17歲的高西慶當了兵，當時的主要工作是修鐵路。在那個年代，這個選擇其實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很多次，高西慶回憶起當年的困難生活，那是一個圍繞填飽肚子而發(fā)愁的年代，也許活下去才是唯一的選擇。

“要技術層面講，絕大多數(shù)都是自愿選擇的，但是從宏觀角度講，絕大多數(shù)都是被迫去的。”高西慶說。endprint

歷史從來都不會是一成不變的，一個人的命運也往往是這樣，有時候不經(jīng)意的一步，改變的卻是一生的軌跡。高西慶最終沒有成為一個吃苦耐勞，技術卓越的老資格鐵路專家——如果他真的干到退休的話。

改變高西慶的是一張報紙。

這位年輕的鐵路兵喜歡看看報紙，每個月發(fā)的那點津貼幾乎都拿去買了報紙。“有一天報紙的頭版登了一條毛主席語錄，意思是說大學還是要繼續(xù)辦下去。”讀到這一段話時，一種莫名的悲傷突然涌上了心頭，“我當時跟我最好的一個朋友講，我說咱們這代人算是徹底沒了，我們在最底層的地方干活，我們怎么會去上大學？！”

這是一種被拋棄的絕望，十八九歲的高西慶獲得了一種領悟。幸運的是，這個小伙子并沒有絕望，只是更加深了努力改變自己命運的決心。

19歲那年，高西慶和另一個朋友，在那個偏僻的鐵路上，組織了一個學校——共產主義勞動夜校。

一個今后即將影響中國未來證券市場的投資家，在這一天開始了自己的真正學習生活，。后來，他開啟了“學霸模式”，以工人的身份自己溜進去旁聽西安交大的課，考試考得比正式的學生還好，再后來他被推薦上了大學，考取了研究生，留校任教，后來又被派去美國留學。

在30歲那一年，高西慶在美國一家律師所工作實習一年后，考取美國著名高校杜克大學的法學院，成為了尼克松的校友，甚至在后來，據(jù)說尼克松還出面給當時的中國外貿部部長李嵐清寫信，希望挽留高西慶在美國再待個三五年，當然理由寫得特別中國化——希望高先生“多學知識報效祖國”。

在成為華爾街第一個獲得律師執(zhí)照的中國人后，高西慶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國，也許是冥冥中的注定，他知道他的未來在中國，那一年是1988年，中國正在以一種新的姿態(tài)擁抱全世界。

證券市場的拓荒者

20世紀80年代末以及之后的十來年，是這個國家改革開放逐步走向深入的年代，證券市場的創(chuàng)建為這場偉大的變遷適時地引進了一股巨大的推動力。

高西慶正是在這一變遷中，承擔了證券市場及其法規(guī)體系的建立、完善和發(fā)展的開拓者角色。

困難可想而知。在法制尚不健全的中國，年輕的高西慶們要實現(xiàn)證券的法規(guī)建設理想可以說舉步維艱。

但，歷史給了這幾個年輕人一個寶貴的舞臺，最終他們也沒有讓大家失望。

“我們是以近乎愚公移山的努力說服中國政府建立中國的資本市場”。高西慶說。

1988年3月，剛剛回國的高西慶，與王波明、王巍合作，寫成《關于促進中國證券市場法制化和規(guī)范化的政策建議》，這份“建議”又稱“中國證券市場的白皮書”。

“我們去找歷史上所做成事情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年輕人。年紀大的人好處就是經(jīng)驗比較多，想的比較周到，但是因為想的比較周到，可能常常很多，能做的事情就不做了。”

正是憑借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高西慶后來又參與起草了《中國證券市場創(chuàng)辦與管理設想》，并在最短時間內接受了中央領導人就《設想》的咨詢。

終于在1989年3月15日，中信、光大、中創(chuàng)等9家機構，各出資50萬元，設立聯(lián)辦，高西慶任首席律師。

隨后，深圳、上海兩家證券交易所分別開張，聯(lián)辦都是主辦單位。自此，中國的證券市場逐漸蓬勃起來。

高西慶曾經(jīng)兩進兩出證監(jiān)會，客觀地說，證監(jiān)會的工作并沒有給高西慶帶來多大的職業(yè)榮耀，相反，那甚至是他失落的一段時光——這位傲慢的華爾街高材生在這里被上了一堂生動的中國國情課。

高西慶和他的在證監(jiān)會里的海歸同事們，推出了一系列的改革。包括國有股減持充實社保基金、推出開放式基金、國內投資者投資B股、上市公司增發(fā)等，但最后無一不遭到市場的抵制與質疑。

事實上，高西慶和他的同事們挑戰(zhàn)的是人們對未知世界的認知，證券市場永遠是一個新鮮的世界，而他們講述的西方故事，在中國的土壤環(huán)境中，并沒有能立刻開出鮮艷的花朵。

人們毫不客氣地嘲笑說，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即便做出了正確的決策，也很難說是明智之舉。

回顧哪一段過往，高西慶坦陳“永遠是努力的去解決問題”。

“我所做過每一件工作，我都是，真的是竭盡全力去做的，用不能說120%，至少100%的精力去證明，這么多年來我睡覺時間很少。”

回頭看過往的這些風云，高西慶依然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一個努力做事的普通人。

“人做事嘛，總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有很多自己覺得，可能都有點遺憾的地方，但是這個是人生必然的東西。”高西慶，或許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一切還會顯得云淡風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