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漢卿

許市長是剛從省城調到永西市的。永西是個地級市,人口300萬。許市長住的地方距離市人民醫院不遠,走十分鐘就到了。前天,許市長到縣里調研民營企業發展情況時,突然有點頭暈差點跌倒,急忙扶住身邊的墻。許市長沒有把身體不適告訴任何人,他心里想是不是“三高”嚴重了,抽空到醫院去查一查。
三年前許市長體檢過,那時就有“三高”了。醫生要他平時吃東西要注意多吃素少吃葷,要適當參加體育運動。許市長哪有時間參加體育運動?他是工作狂,工作一忙吃東西也很難把握。
今天是周末,許市長空閑,就獨自往醫院走去。他只想抽血做生化檢查即可。這項檢查很簡單,他不想打擾其他人。
一個月前,他到過市立醫院了解醫療衛生體制改革情況。當時他看到醫院人性化服務開展得很好。比如病人到某個科室看病,就有披掛彩帶的護士面帶微笑上前問候,如果是身體不便行走的,護士就會攙扶著走。如果是住院的就會有人幫忙辦好住院手續,用不著病人上下樓的奔跑。
許市長往門診大廳走去。醫院建得很漂亮,門診大樓20多層,裝修豪華。許市長先找了個醫生開了生化檢查單就往檢驗科走去。檢驗科排著長隊,都是抽血化驗的。看到這么多人排隊,許市長心里有點犯怵。還好,有5個護士同時抽血,速度很快,一會兒就輪到許市長了。抽完血許市長問什么時候能看到檢驗的結果?護士說:“一個小時后就能看到結果。”許市長就打算在醫院等候,省得來回跑了。
許市長在醫院后花園散步消磨時間。他在亭子間坐下,這里坐了兩個穿病員服的住院病人正在說話,他們看見又來了一個人也不避諱,依然憤憤地議論著。許市長聽了一會兒,聽出了點眉目。這兩個住院病人因為要做手術,都給醫生送了紅包,一個是500元,一個是600元。許市長感到很驚訝,剛才他在醫院大門口看見巨大的橫幅:“創無紅包醫院,凈化醫療環境”。而且醫院的病房里到處都貼著:本院承諾不收受紅包,若有收受紅包行為,請舉報。還公布了舉報電話。怎么還會有人收紅包呢?
許市長記得到市立醫院調研時,院長還把醫生不收受紅包當作一件政績向他匯報過,難道都是假的?許市長問:“不是說醫生不收紅包嗎?”有個病人看了許市長一眼,很生氣地說:“笑話,不收紅包,鬼才信。”另一個病人說:“醫生都掉進錢眼里了,見錢眼開,跟生意人沒兩樣。”許市長又問道:“是你們主動送的,還是醫生開口要的?”一個病人說:“明目張膽的要是沒有,但是醫生會旁敲側擊,把話題往紅包上引。或者在治療上設置障礙,不給紅包就搞名堂,叫你痛苦不堪。”
痛苦不堪怎么說呢?許市長追問。
病人說:“我住院時被安排在走廊上,手術遲遲開展不了,問醫生,醫生說設備壞了。但是經朋友提醒,我給醫生送了紅包,馬上就搬進了病房,第二天就做了手術。”
兩個病人發了陣牢騷,慢慢往病房走去。
許市長看看時間,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去取檢查結果。
報告單拿到手后,許市長到門診問醫生。這個醫生長得胖乎乎的,一張寬大的臉上掛著笑容。他的胸卡上寫著主任醫師,姓張。張醫生看了許市長的體檢報告后說:“你血脂三項都高了。”他看了許市長一眼,然后說:“你血壓也一定高,我幫你測量血壓。”
血壓量完后,張醫生說:“血壓還好,不高。但是血壓不高不等于沒有病。我建議你去做個腦彩超。”許市長問:“有這個必要嗎?我沒有不舒服呀。”張醫生說:“沒有感覺不舒服,不等于沒有病。有些隱性疾病平時并沒有感覺,一旦暴發出來一切都晚了。”張醫生舉了個例子,問他知不知道新型戰機殲15設計師羅陽的事?許市長點頭。張醫生接著說:“羅陽平時什么病也沒有,但是卻突然發生了心梗,搶救都來不及。這是為什么?有隱性疾病呀,千萬不能大意!”
許市長還在猶豫。張醫生繼續解釋:“腦彩超能查出你的腦部血管的情況。”張醫生邊說邊開出了腦彩超與心電圖檢查單。許市長剛想說他不做這些檢查,張醫生已把他的兩張檢查單與醫保卡遞給邊上一個護士。護士熱情地做了個請他走的手勢,許市長不得不跟著護士走了。
到了門診大廳,護士請許市長坐下然后轉身走了。許市長不知道護士干什么去了,片刻護士回來了,把一張卡與體檢單遞給許市長。護士說:“已經為你繳費了,你去做檢查就行了。”許市長愣住了,他還沒同意做這些檢查,就已經把費用收走了,他正想說:“你們這種做法不對……”護士先說了:“我們開展人性化服務,變被動服務為主動服務……”
許市長心里說,這是主動服務嗎?但他忍住了,只能去做檢查了。許市長做了心電圖與腦彩超之后,醫生告訴他腦部血管有硬化,但還不嚴重。許市長拿著體檢單找到張醫生,張醫生看了后說,你最好再做個核磁共振,就能知道你的腦部血管硬化到什么程度。
許市長不說話,看著張醫生怎樣把戲往下演。
張醫生看許市長臉上沒有表情,就龍飛鳳舞地寫出了核磁共振申請單。然后是重復了前面的經過:護士微笑著對他點頭,拿著他的檢驗單走了。一會兒,護士把檢驗單遞到許市長手中,說:“你可以去做核磁了。”
如果是病人,并且急需做核磁,這種服務是可稱道的。但對一個可做可不做的人,這種做法就有綁架之嫌了。
許市長看檢驗單上寫的字,沒有一個能認得出來。都說醫生字寫得像鬼畫符,現在看來一點都不冤枉。許市長對張醫生說:“我沒說要做核磁共振,你怎么就開出來了呢?還收了費。”張醫生面帶微笑地說:“剛才不是征求過你的意見嗎,你不是同意了嗎?”許市長說:“我說同意這兩個字了嗎?”張醫生說:“你默認了呀。”張醫生臉上始終掛著和藹可親的笑容,但說出的話卻是不容置疑的,他說:“你去檢查吧,沒有壞處的,防患未然。”張醫生就為其他病人看病了,不再理睬許市長。
許市長往外走時心想,這個醫院所有的人都是面帶微笑,然而完全是笑里藏刀,許市長想要看看這些醫生還會要求他做什么檢查。做了核磁共振之后再次找到張醫生,張醫生看了后說:“腦部血管有些硬化,但不是很嚴重。”張醫生就給許市長開了一堆藥。收據上顯示一共花了兩千多塊錢,僅核磁一項就是一千三百多元。
許市長問為什么這么貴?醫生說做了增強,目的是為能做得徹底。
許市長取完藥后往衛生間走去。路上,他想抽空要問一問院長,人性化服務中間含有太多的水分,應該擠一擠。許市長在排尿時,一個醫生看見他小便后說:“先生,你的前列腺有問題了,而且問題還比較嚴重。”許市長覺得這個醫生蠻有水平的,一眼就看出了他小便不暢。許市長幾年前就患了前列腺增生癥,有尿頻尿不暢的癥狀。這個醫生主動把胸卡亮給許市長看,并自我介紹說他姓劉,是前列腺專科醫生。劉醫生建議許市長做個B超,就能知道他的前列腺的問題的嚴重性。
劉醫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市長請進泌尿科診室,為他開出B超檢查單。在B超室,一個女醫生為許市長做了B超。但她不只做前列腺,還做了其他部位,包括肝、膽、脾、腎、膀胱等等。許市長覺得奇怪,他問女醫生何以做了這么多?女醫生說:“醫生開出的項目就是這么多。”
許市長看了檢查單,才發現劉醫生果然寫了很多項內容。許市長幾乎憤怒了,問都不問就強行檢查這么多項,這不是強奸民意嗎?他去找劉醫生正想發脾氣,質問他何以能如此看病?但是劉醫生正在接聽手機,一直接聽了有20分鐘。等劉醫生接完電話,許市長已經不想發脾氣了,他要看看劉醫生還有什么花招。
劉醫生接過許市長的檢查報告單,馬上就叫了起來:“哎呀,你的病還不少呀,膽囊有炎癥、脾有點腫大、脂肪肝、腎上還有個囊腫,最嚴重的是前列腺,已經快堵塞了尿道,要抓緊時間治療,否則會有尿毒癥的可能。”許市長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他說:“前列腺與尿毒癥有關系嗎?”
劉醫生呵呵地笑了起來,他把前列腺炎危害說了一通。許市長心想,如果是個膽小的人或者是對醫學一無所知的人,估計是非住院不可了。許市長當然知道,任何一種疾病發展到嚴重時,都是可能危害生命的。而他的前列腺增生癥還不至于危害到生命,當然也用不著住院了。
劉醫生接下來的話,就讓許市長目瞪口呆。劉醫生說,他已經安排護士為他辦理了住院治療手續。劉醫生解釋說,他剛才查看了許市長的醫保卡上還有很多費用,足夠住院治療費了。
許市長心里窩了團火,隨時都會暴發出來。如果不到醫院看病,哪里知道醫生是這樣為人看病的?打著人性化服務,實為綁架服務!這與搶劫別人口袋里的錢有何區別?然而在許市長還沒發火的時候,就有兩個身披彩帶的護士站在他身邊,請他到泌尿科病區住院,她們已經為他辦好了住院手續。這兩個護士的微笑使許市長的火發不出來了。
許市長被帶到劉醫生辦公室。劉醫生的意思是要為許市長做手術,做個激光治療,很快,只要半小時就能完成。許市長問要多少錢?劉醫生說一千多塊。許市長問:“怎么這么貴?”劉醫生說:“治療費用是物價部門審批的,不會多收一分錢。”
許市長表示不想做手術。劉醫生就發動其三寸不爛之舌,拼命鼓噪,然后又安排許市長到病房先住下。許市長就被安排住進一間雙人病房。
病房里已經有個病人躺在床上。許市長進來,此人就笑容可掬地與許市長搭話。他說他是做生意的,開了家建材超市,事業正是最旺的時候卻生病了,真是倒霉透了。
此人長得白白胖胖,一張冬瓜臉上長著個鷹鉤鼻。許市長瞥了眼此人床頭上的卡片。他姓吳,40歲。許市長問:“吳先生得了什么病?”鷹鉤鼻說:“開始只是前列腺增生,也沒太在意,想不到幾年后居然變成了前列腺癌,太可怕了……”
許市長的心咯噔了一下,他問,這病很容易轉變嗎?鷹鉤鼻說:“如果不早點做手術治療,病變是遲早的事。”
許市長默默地思索片刻,就同意做了前列腺激光治療。
他被帶到一間漂亮的手術室,在一張特殊的椅子上躺下,醫生在他的身體上做了什么他看不見。但是醫生做了一半卻停了下來,罵罵咧咧地說:“這是什么機器,早不壞晚不壞,偏偏這個時候壞了。”醫生走到邊上打手機,好像是叫人來修理機器。
電話打完,醫生對許市長說:“修理機器的人要過半小時才能來。”他讓許市長躺在椅子上別動,然后他就坐在邊上玩游戲。
半小時后,許市長問來了嗎?醫生就再打手機。這次醫生發火了,沖手機吼叫:“你到底什么時間過來?”醫生罵了一陣,對許市長說:“沒辦法,還得再等半小時,修理工在忙著處理另一臺機器設備。
許市長躺在椅子上想發火都不知該如何發火。又過了一陣,許市長突然想起病人說的,醫生沒收到紅包,會千方百計刁難病人。他靈機一動從口袋掏出幾張百元的票子,卷成小小的一卷塞進醫生口袋說:“醫生幫幫忙,我躺在這里太難受了。”醫生突然往后退了兩步,站在桌子邊上說:“我們是不收紅包的,為病人治病是我們的職責。”醫生說歸說,卻照舊把紅包塞進了口袋。醫生停了又說:“我馬上去叫人,再不來,我拖也把他拖來。”說著就走了。
十幾分鐘后,一個師傅模樣的人來了,蹲在機器邊搗鼓了一陣說:“好了。”就走開了。
手術只用了十幾分鐘,但他卻在這里躺在了近兩個小時。
醫生去洗手時,許市長看見桌子上有張《永西日報》,上面登了他下鄉調研的文章。許市長把報紙拿過來看了看,發現下面放著個錄音筆。原來剛才醫生退兩步說話,是對著錄音筆!天呀,這些醫生收受紅包的技術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就算老百姓想告他們也沒有證據。
接著,他又發現醫生剛才用的手機是關閉的。這個醫生的演技太高明了。
星期一,許市長回到政府上班,他向秘書交代了一些事情。
隔了兩天是“世界衛生日”,衛生局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街頭義診,許市長與市委書記去看望義診的醫生。到了街頭,馬路邊上坐滿了醫生,前來咨詢的群眾絡繹不絕。許市長與市里的領導慰問了醫生后,電視臺采訪市委書記,許市長就走到一邊去。這時,他看見有個醫生正在為病人看病,這個醫生很面熟,長得白白胖胖,一張冬瓜臉上長著個鷹鉤鼻,許市長想起來這個醫生居然是他住院治療前列腺時的同室病友。他不是說是做生意的嗎,怎么是醫生?
許市長突然明白,自己是被騙去做了一次激光手術。
許市長非常惱火,但他沒有發火。
幾天后,許市長寫了一篇題為《綁架服務》的文章,發在了市政府編發的《經濟參考》上。又幾天后,市紀檢和糾風辦組成聯合調查小組進駐人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