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了，又走了

朱又可

2014年春天，他豁達地說：“我在等死，不是開玩笑。我現(xiàn)在是肺癌晚期，如果我明年這時候還活著，我再寫東西。”

2014年9月27日，張賢亮辭世。

2014年9月30日上午10點，銀川殯儀館最大的悼念大廳里，據(jù)說擁擠著1500人。

張賢亮的“原罪”

1980年，經(jīng)過22年勞改和勞教，從西湖農(nóng)場回到銀川的張賢亮，跟比他小十來歲的散文組編輯馮劍華做了《朔方》的同事，兩人最終結(jié)婚。張賢亮見到未來岳丈時鞠了一躬，這深得馮劍華父親的心：“此子面相不凡，不愧是大家庭出身，將來必有大出息。”婚禮并不浪漫，在單位會議室舉辦，馮劍華親手縫了一紅一綠兩床緞面被子。他們搬到偏遠的一間小房間，每天擠公共汽車上班。

演員朱時茂送了花圈，他的花圈旁邊是賈平凹的。《靈與肉》是婚后張賢亮寫的第一部小說，一夜成名，次年，兒子張公輔出生，小說隨后被導演謝晉拍成了電影《牧馬人》，朱時茂因在電影中扮演剛平反的知識分子許靈均而成名。

那年44歲的張賢亮給馮劍華的印象是，因為長期“改造”人變得格外謙卑，在編輯部逢人就叫老師。他去北京等地出差回來，總會帶些煙茶等小禮物送人，馮劍華不以為然：“為什么總是你送別人禮物，別人怎么不送你？”

她感覺他總對政治風浪有一種怕。一次“清除精神污染”，張賢亮的一篇小說受到批判，深夜，馮劍華發(fā)現(xiàn)張賢亮輾轉(zhuǎn)反側(cè)，她說：“怕什么？你是城墻頭上的麻雀，見過陣仗的人，大不了把你打回農(nóng)場，我?guī)е⒆痈闳ィ　睆堎t亮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馮劍華是根正苗紅的紅五類，父親是煤礦工，她初中畢業(yè)留在礦上當了工人，后來又穿上當時最被艷羨的軍裝，1974年被推薦為“工農(nóng)兵學員”，上了復旦大學中文系，同學中有作家梁曉聲。畢業(yè)后，馮劍華回銀川進了《朔方》編輯部。

與妻子新時代的“紅色貴族”身份相反，張賢亮有“原罪”的舊官僚資本家累及整個家族，爺爺是民國外交官；父親從哈佛商學院畢業(yè)回國后棄政從商，死于1948年；母親也在美國留學過。

黑洞洞的槍口，不是意識流，是非虛構(gòu)

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馮驥才送的花圈排列在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黨組書記李冰等人的附近。1980年，張賢亮的長篇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巴金主編的《收獲》雜志刊登，引起軒然大波，他對性描寫禁區(qū)的大膽突破，也讓一些老作家不安，據(jù)《收獲》雜志的葉開回憶，冰心就給巴金寫信讓他“管一管”。

正和馮驥才在美國訪問的張賢亮，得知國內(nèi)又開始批他。美國的好友勸他趁機申請政治避難。張賢亮又一次體驗到“無法控制的一絲心肌的顫動”。他在國外發(fā)表“愛國主義”聲明給國內(nèi)同仁和“組織上”傳遞信號。回國后證明又是一場“虛驚”。

還有另一種怕深植張賢亮的內(nèi)心。張賢亮曾幾乎餓死，那增加了他生活的勇氣；另一次，他被“陪殺場”、“假槍斃”，留下的創(chuàng)傷是終生的。“他時常做同樣的噩夢，夢見被拉去槍斃了。”馮劍華回憶說。黑洞洞的槍口不時出現(xiàn)在他筆下，讀者以為是意識流手法，馮劍華認為那是非虛構(gòu)。

1980年代末，大墻文學的另一個代表人物叢維熙給張賢亮打電話征集簽名，馮劍華接了電話，代為答應。后來，有人準備批判張賢亮，馮劍華把責任攬了過來：“名是我讓簽的，張賢亮不知道。”這一年，張賢亮最花心思字斟句酌寫成的長篇小說《習慣死亡》發(fā)表，馮劍華那時就認定，這是張賢亮的“巔峰之作”。

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李敬澤代表組織出席了追悼會，他擁抱了馮劍華。幾年前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1980年代卷，李敬澤曾系統(tǒng)地閱讀了張賢亮的作品，認為張是被低估的作家，部分因為“他對于小說家的身份和成就不特別在意”。

張賢亮幾篇有名的小說最后都加上了“愛國主義”尾巴。《靈與肉》結(jié)尾，許靈均謝絕從美國回來的父親接他一家去美國，而留在了勞改農(nóng)場學校；《習慣死亡》則在結(jié)尾讓主人公從美國回到中國西部那片荒原，并且回到最初的那個女人那里，小說最后有番對話：

“你看，我都成了這副樣子了，你還來找我干啥？”

“也許這就是我的愛國主義吧。”

李敬澤認為，張賢亮最被忽視的就是《習慣死亡》。他不同意把張賢亮作品里的“愛國主義”歸結(jié)為簡單的政治正確，“他復雜得多，從來不做簡單的選擇題”，“僅僅從文本敘述去揣度他的選擇，會忽略他的作品與現(xiàn)世選擇的混雜、暖昧與精神上的疑難。他是在與所處的時代思想互動走在最前列的作家。”

勞改農(nóng)場里的《資本論》筆記

余秋雨送的花圈擺在吊唁廳的入口處。他也是曾到訪銀川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的眾多名流之·。自從小說被拍成電影、獲得各種文學獎項，馮劍華發(fā)現(xiàn)，張賢亮在勞改隊養(yǎng)成的謙卑很快消失了。

張賢亮的張揚、健談逐漸顯現(xiàn)，常能主導談話的方向和氣氛，跟郭德綱、余秋雨在一起神聊，他談鋒的機智和詼諧一點不遜色，在某些官場交往中他也談笑風生，跟領(lǐng)導拍肩搭背就像對待兄弟。

馮劍華認為還是環(huán)境給予人的“身份感”更重要。“要是一天到晚讓人呵斥、打罵，你怎么能神采飛揚起來？”

鄧小平南巡之后，年近花甲的張賢亮也決定下海。1993年他購買有二十來戶牧羊人棲居的古城墻和戈壁灘來建西部影城，跟二十多戶牧民一一交涉，拿出了當時積攢的全部存款。

“多虧了他二十多年勞改生涯中跟農(nóng)民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既了解農(nóng)民質(zhì)樸的一面，也了解農(nóng)民狡猾的一面，最后勸這些牧民搬走了，搬遷費也給得高。”張賢亮也曾在小說中寫道，“我”歷練出了一種“狡猾”。

勞改隊既有和張賢亮一樣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也有沒多少文化的刑事犯，和他們t-多年的共處，讓他在《我的菩提樹》等書中對知識分子的人性有透徹的洞察：那些人“把嘴當×賣”。馮劍華觀察，張賢亮對知識分子人性弱點的判斷，到老年也沒有改變。這也促使他設(shè)法擺脫這種弱點。

“我搞文學純粹是陰差陽錯，如果不是1949年解放，我早就是跨國資本家了，怎么可能寫小說？開玩笑！”1998年，張賢亮在一次采訪中說道。endprint

馮劍華看過丈夫在勞改農(nóng)場讀《資本論》的筆記，她認為那一定程度上是張賢亮商業(yè)活動的理論指導。

“我爸爸惟一的敵人是平庸”

吊唁廳門口有個哭成淚人的人一一農(nóng)民書法家牛爾惠，他守了三天靈，腿都跪瘸了。聽過張賢亮講課的回族文學愛好者馬克從寧夏中衛(wèi)騎摩托車一百多公里來吊唁，牛爾惠又陪他一起跪。

牛爾惠的父親過去被打成右派。牛爾惠中學畢業(yè)后四處流浪打工，遇到了張賢亮，人生從此改變：從擺攤賣字到搬進影視城里的四合院“都督府”，做了張賢亮練書法的“書童”。夜里，跟張賢亮陪練書法的時候最安靜，但張賢亮思緒有時難以回到幾案，干脆坐下來抽煙，說他看了不快的新聞想罵娘。牛爾惠入選了幾本全國書法名家辭典，當上了2008年北京奧運火炬手，也成了影視城里有房有車族。在“知恩堂”，牛爾惠把父親的照片和張賢亮的照片并列掛上。影視城的三百多個員工大多是像牛爾惠這樣的農(nóng)民。

“別看他外面很風光，其實晚年的張賢亮很孤獨。不管別人怎么評價，我從他身上體會到了溫情和慈愛。”2007年獲得魯迅文學獎的銀川文聯(lián)主席郭文斌說。張賢亮自己給員工講管理，也請不同的老師來講，郭文斌也曾受邀來講過“尋找安詳”。

10年前張賢亮從寧夏文聯(lián)主席的位置退休，搬到影視城，郭文斌就是他在銀川的一二知己，從那時起，他發(fā)現(xiàn)張賢亮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傳統(tǒng)文化上，也默默地做慈善。張賢亮每年給醫(yī)療機構(gòu)捐款一百多萬元，幫助看不起病的人。后來，他從一家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兒毛毛。

馮劍華的印象中，辦企業(yè)之初，張賢亮更多的壓力是怕企業(yè)虧損。20年經(jīng)營后，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已是5A級景區(qū)，被評為中國文化產(chǎn)業(yè)的示范基地。

張公輔在悼詞中平靜講述父親留給他的精神遺產(chǎn)：“我敬愛的爸爸是一名戰(zhàn)士，惟一的敵人是平庸。”他還要繼續(xù)父親在最后幾年開始的幫助病人的“救生工程”。曾跟父親的友人韓美林學畫，畢業(yè)于四川美院動漫專業(yè)的張公輔，準備以后去學現(xiàn)代管理課程。

大動物、小動物

張賢亮在小說中預言“作者”死于肺病，因為抽煙的緣故，預言應驗了，只不過不是小說中的65歲，而是78歲，算長壽了。

張賢亮住在北京的醫(yī)院，拒絕手術(shù)。2014年9月17日，他出院要回鎮(zhèn)北堡的家，救護車十幾個小時從北京開到銀川，路過山西，到了忻州，他讓停車，吃一碗山西刀削面再上路。

9月27日上午，兒子張公輔還想送父親去醫(yī)院，張賢亮說：“你能不能干脆點？”他不同意搶救。下午兩點，昏迷了四個小時后，張賢亮辭世。

“他是大動物，我們是小動物。”很多人可能關(guān)注張賢亮的傳奇經(jīng)歷、他的創(chuàng)業(yè)和財富，但李敬澤認為，真正的財富是張賢亮的文學作品。某種意義上，李敬澤同意張賢亮的驕傲，他曾說：“我的時代還不配讀我的作品。”

兩年前，張賢亮給馮劍華在影視城不遠處買了一戶農(nóng)家院落，她特別喜歡那里的簡樸生活，在院子里種了吃不完的瓜和菜。

結(jié)婚34年，馮劍華體驗到了和張賢亮做夫妻的幸福，也經(jīng)歷了痛苦與磨難。“他給我的幸福我接受，給我的痛苦我也接受。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只不過難處不同或沒有明顯表現(xiàn)出來罷了口”

悼詞最后，張公輔說，他父親交代，碑文寫上這句話：

“他來了，又走了。”

9月30日下午三點左右，遺體火化后，干燥的銀川下了一陣雨。晚上，出席完葬禮回到自家陽臺上的郭文斌，看到賀蘭山頂出現(xiàn)了美麗的晚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