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武德九年《二名義不偏諱詔》

郭占寧

[摘 要]武德九年六月李世民頒布了《二名義不偏諱》詔，這與當時的歷史背景及現(xiàn)實需要息息相關。該詔令的發(fā)布對唐代社會產(chǎn)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為唐代避諱定下基調(diào)。《論武德九年<二名義不偏諱詔>》一文著重分析了該詔令頒布的時代背景，詔令實施的相關規(guī)定，并全面考察了詔令頒布后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及其嬗變。

[關鍵詞]唐太宗；避諱；二名；嫌名

避諱作為一種獨特的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象，自商周始已有數(shù)千年歷史。具體說來，不同朝代則微有差異，打上其時代之烙印。相比較而言，唐朝獨具特色的避諱禮俗，則肇端于唐太宗貞觀朝。

一

武德九年六月己巳，時為皇太子的李世民頒布“依禮，二名不偏諱。近代已來，兩字兼避，廢闕已多，率意而為，有違經(jīng)典。其官號、人名、公私文籍，有‘世民二字不連續(xù)者，并不須諱”（1）的詔令。是為唐代避諱定下基調(diào)。

李世民之所以要發(fā)布這樣一道詔令，與當時的歷史背景及現(xiàn)實需要息息相關。

李世民發(fā)動玄武門之變殺死太子，奪得皇太子儲位，然而太子余黨猶在，反對勢力眾多，形勢錯綜復雜。更主要地，李世民親身經(jīng)歷隋末動亂，親眼目睹了不可一世的隋王朝在塞責言路、拒諫飾非的隋煬帝的統(tǒng)治下，因民眾反抗浪潮風起云涌，土崩瓦解的歷史。這一沉重而深刻的教訓，使他深深領悟人民的力量之偉大。況且，隋亂之后戶口虛耗，土地荒蕪，生產(chǎn)凋敝，百弊待舉。同時，突厥虎視中原，不時襲擾邊境，嚴重威脅新生的李唐王朝的長治久安。

面對如此深重的內(nèi)憂外患，李世民時刻以亡隋為鑒，思謀長安治平之策。為此，尤須廣開言路，令才能之士獻計獻策。然而，欲廣開言路，必須讓群臣敢于說話，暢所欲言，乃至于犯言直諫。但是，李世民的名字是二名，且為常見常用字，很容易犯忌諱，這勢必影響言路。故此，李世民發(fā)布“二名不兼避”的詔令。

太宗認為，二名兼避不合古禮。對此，《貞觀政要》記載甚詳。太宗謂侍臣曰：“準禮，名，終將諱之。前古帝王，亦不生諱其名，故周文王名昌，《周詩》云：‘克昌厥后。春秋時魯莊公名同，十六年《經(jīng)》書：‘齊侯、宋公同盟于幽。唯近代諸帝，妄為節(jié)制，特令生避其諱，禮非通允，宜有更張。”（2）太宗認為按古禮，生人不諱其名，臨文亦不避諱，唯身歿方才避諱，先王古帝，概莫能外，并列舉《詩》及《春秋》等儒家經(jīng)典為依據(jù)增強自己“二名義不偏諱”說法的說服力。此時，太宗是在正本清源，從根本上徹底推翻二名兼避的存在根據(jù)，澄清人們的錯誤認識。之后，太宗又從流習上對二名兼避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進行了歷史的清理。“近世以來，曲為節(jié)制，兩字兼避，廢闕已多，率意而為，有違經(jīng)典。”（3）秦漢以降，隨著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tǒng)治的加強及儒學獨尊，從皇帝、貴族、官員到一般士大夫，為了提高自己的尊嚴，也為了維護孔孟的等級名分和推行所謂的孝道，對避諱越來越重視，亦越來越嚴格，以至于生避其諱，二名兼避，臨文亦諱。在拒諫飾非的隋煬之世，臣民更是動輒犯諱。而今，依此弊俗，顯然不合時宜。故而，太宗詔令天下：“今宜依禮典，務從簡約，仰效先哲，垂法將來。其官號人名，公私文籍，有‘世及‘民兩字不連讀，并不須避。”（4）此外，從詔令中看出，太宗是要撥亂反正，藉古禮制定統(tǒng)一的禮儀典章制度作為全社會共同的行為規(guī)范，昭示后世。《五經(jīng)正義》、《貞觀禮》、《貞觀律》、《氏族志》皆是欲重新樹立社會統(tǒng)一的行為法則，是對社會禮法秩序的再編制的努力。

二

該詔令一經(jīng)頒布即產(chǎn)生重大而深遠的影響。貞觀之治出現(xiàn)的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即在于太宗善于納諫。皇帝固然從諫如流，要亦須群臣敢于進諫。這與詔令頒布后形成的寬松的避諱環(huán)境及由此造成的相對輕松的言論空氣密不可分。

虞世南、李世勣在貞觀朝其名如故，唐代政府機構民部亦未在太宗朝改號。這說明詔令是起了作用的。

當時修成的六代正史中二名及嫌名的避諱現(xiàn)象并不多見。《梁書》“遂因時來，宰司邦國，濟民康世，實有厥勞。”（5）《陳書》“是以卜世斯永……大庇生民者矣……民心有奉……兵疲民弊……”（6）。《隋書》“世或澆淳……民資日用。”更有甚者，《梁書》有“逮叔世民訛”（7）之句。姚詧居然世民連用而不避諱。當然，這或許是姚詧筆誤失察所致，但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姚詧絕不會不清楚這樣的疏失會招致什么后果，這種低級錯誤對于家學相承的他來說是不會犯的。“世民”二字連用不避，太宗亦未曾降罪，于此亦可印證，李世民寬諱之令，確曾實行過，并非矯情。

如果說六代史書的修撰是政府行為受朝廷輿論導向引導故有此寬諱情形的話，那么民間私文用語又如何呢？

魏徵《明堂議》“竊以刑辟之設，世輕世重”（8）。這里，我們清楚看到魏徵為文用字并未避諱“二名”。這些傳世文籍在流傳過程中可能經(jīng)過后世改易，然則，出土的墓志碑銘當可說明問題。《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有“暨有隋二世……蓋當世舊部先附……雖實下民伊賴……曹國公徐世勣等，表請收葬……故吏徐世勣等，同纓世網(wǎng)……宏道百世，邁德千祀……”（9）之句。“刊刻于貞觀年間（627-649）的皇甫誕碑，有‘豈謂世逢多故，運屬道消，未展經(jīng)邦之謀，奄鐘非口口口。世子民部尚書、上柱國、滑國公無逸以為邢山之下之句。……類似的例子，在貞觀四年（630）幽州昭仁寺碑、貞觀五年房彥謙碑、貞觀十六年（642）段志玄碑、貞觀十八年（644）蓋文達碑中均有發(fā)現(xiàn)。只有貞觀三年（629）等慈寺塔記，避‘世字而不書”（10）。

由此可見，自詔令頒布以來經(jīng)太宗的不懈努力，唐朝境內(nèi)確曾形成一個寬諱的風氣，朝野上下言論的政治空氣比較寬松。正是在此情況下，李世民才能充分發(fā)揮群臣的聰明才干，群策群力，創(chuàng)造“貞觀之治”。

三

然而二名兼避及避嫌名的傳統(tǒng)弊俗并沒有也不可能被一紙詔令而徹底掃清。即便在詔修的六史中二名偏諱乃至避嫌名的現(xiàn)象亦隨處可見。《陳書》“漢魏以來，六宮之職因襲增置，代不同矣。”（11）《北齊書》“九月甲寅，神武以州郡縣官多乖法，請出使問人疾苦。”（12）《周書》“……代終成務，……自茲厥后，代失其緒……”（13）《隋書》“此兒風骨，不似代間人！”（14）

其實，傳統(tǒng)習俗與國家法度共存于社會中，彼此卻并不完全等同。

社會習俗是長期積習形成的社會風俗習慣，為生存于其中的人們所普遍認同，一旦形成便帶有約定俗成的普遍性和廣泛性，并會以自己巨大的慣性按照其規(guī)律運行。雖然社會習俗對人們的控制力并非禮法典制般的強制約束力，但卻是潛移默化的，而且是人們更加自覺地服從與遵守。統(tǒng)治者企圖憑借一紙詔令而扭轉形勢是相當困難的。

貞觀年間統(tǒng)治者頭腦尚清醒，太宗嚴于律己，以身作則，用諱尚寬。饒是如此，“二名偏諱”的現(xiàn)象依然未能完全杜絕，詔修六史中屢見不鮮。正如《隋書》校勘記所說：“唐人修史非出于一人之手，前后并不一致”（15）。社會傳統(tǒng)習俗對不同的人的影響并不相同。故而，出現(xiàn)修史中避諱不一的情況。即便以直諫著稱的魏徵亦不能完全脫于流俗，如《明堂議》：“自五帝迄今，代有損益。”（16）《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豈代有其人者哉？”（17）耿直如魏徵者尚不能完全拔俗，況于他人乎？

這充分說明社會傳統(tǒng)習俗的巨大威力。高宗即位伊始，為表孝道立即在群臣的鼓動下頒詔天下，官號改稱，臣民避諱改名，李世勣即在此時改名李勣。“（貞觀二十三年六月）辛巳，改民部尚書為戶部尚書。”（18）此時期成書的《五代史志》（即《隋志》）及《南北史》等書受其影響頗深至于淆亂古人，惑亂后世。非但如此，對高宗本人的避諱也開始了，“治”字以“理”代，“（貞觀二十三年）秋七月丙午，有司請改治書侍御史為御史中丞，諸州治中為司馬，別駕為長史，治禮郎為奉禮郎，以避上名。以貞觀時不諱先帝二字，不須，有司奏曰：‘先帝二名，禮不偏諱。上既單名，臣子不合指斥。上乃從之。”（19）甚至“（永徽三年秋）九月丁巳，改太子中允為內(nèi)允，中書舍人為內(nèi)史舍人，諸率府中郎將改為旅賁郎將，以避太子名。”（20）太宗意圖恢復的生人不諱的古禮終成曇花一現(xiàn)，生諱其名之風死灰復燃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切乃是由于臣下的強烈建議所致。隨著二名偏諱、避嫌名的嚴諱之風卷土重來，經(jīng)典文字亦多有避諱。有鑒于此，高宗于顯慶五年正月專門下了道《臨文不諱詔》（21），以重申太宗嫌名不避、經(jīng)籍不諱的旨意，說明當時統(tǒng)治者頭腦尚有一絲清醒。不過，從此詔令亦可窺見當時社會風氣之一斑。正因為太宗以來的寬松的環(huán)境日益局促，嚴諱的風氣日漸濃重，所以，高宗才不得不頒詔緩解日益嚴峻的形勢。然而，二名不偏諱及不避嫌名并未在令條之中重申，只是在經(jīng)典行文中不須“隨義改易”上諱。這或許表明高宗在某種程度上亦順從流俗，不過禁止其極端而已。

自高宗至于玄宗時期，唐帝國漸臻于鼎盛。統(tǒng)治者的威望也與日俱增。社會上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長者諱的嚴諱之風愈演愈烈。不僅二名、嫌名一如魏晉六朝時期要避諱，而且經(jīng)籍墳典亦不例外。這固然與統(tǒng)治者居功自傲、虛驕自大、唯我獨尊的心理滋熾有關。然而，更主要的還是處于流俗中的人們因循茍且，趨吉避兇的心態(tài)所致。積習既久，時風浸染，朝廷寬諱的法令具文而已。至此，太宗君臣努力開創(chuàng)、精心營造的寬諱的社會環(huán)境已被秦漢六朝的嚴諱的積習的風潮淹沒，守禮寬諱與從俗嚴諱的二元社會逐步為愈益酷烈的“廣諱”的流俗社會所取代。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魏晉南北朝嚴諱廣避社會的復歸。李賀的因家諱而不得舉進士的悲劇，即為其時代風習之反映。而韓愈恐怕是為數(shù)不多的遵從禮法詔令寬諱的有識之士，其《諱辯》亦可謂是對其時代的抗爭。

結論

武德九年六月李世民頒布了《二名義不偏諱》詔，這與當時的歷史背景及現(xiàn)實需要息息相關。該詔令的發(fā)布對唐代社會產(chǎn)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為唐代避諱定下基調(diào)。貞觀君臣身體力行，努力貫徹詔令精神，在其引領示范下唐代社會形成了守禮寬諱與從俗嚴諱的二元社會。但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唐初太宗君臣努力開創(chuàng)、精心營造的寬諱的風氣已然不復存在，被秦漢六朝的嚴諱的積習的風潮所淹沒，守禮寬諱與從俗嚴諱的二元社會逐步為愈益酷烈的“廣諱”的流俗社會所取代。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魏晉南北朝廣諱社會的復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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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舊唐書·太宗紀上》卷2，中華書局，1975年，29-30頁

（2）（唐）吳兢撰《貞觀政要·禮樂第二十九》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224-225頁

（3）同上，225頁

（4）（唐）吳兢撰《貞觀政要·禮樂第二十九》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225頁

（5）《梁書·武帝紀中》卷2，中華書局，1973年，33頁

（6）《陳書·衡陽獻王昌傳》卷14，中華書局，1972年，208頁

（7）《梁書·任昉傳》卷14，中華書局，1973年，255頁

（8）《魏鄭公集·明堂議》卷2，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本，24頁

（9）《魏鄭公集·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卷3，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本，35-38頁

（10）馮賀軍《唐初避諱二例》，《中國典籍與文化》2005年01期，100-101頁

（11）《陳書·高祖章皇后傳》卷7，中華書局，1972年，125頁

（12）《北齊書·神武帝紀下》卷2，中華書局，1972年，19頁

（13）《周書·武帝紀上》卷5，中華書局，1971年，64頁

（14）《隋書·高祖紀上》卷1，中華書局，1973年，2頁

（15）《隋書·高祖紀上》卷1，《校勘記一》，中華書局，1973年，26頁

（16）《魏鄭公集·明堂議》卷2，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本，24頁

（17）《魏鄭公集·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卷3，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本，3頁

（18）《舊唐書？高宗紀上》卷4，中華書局，1975年，66頁

（19）同上，66-67頁

（20）同上，71頁

（21）《唐大詔令集·禁約上·寫書御名不闕點畫詔》卷108，商務印書館，1959年，562頁；及《唐會要·諱》卷23，中華書局，1955年，452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