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花兒”文化爭議用詞

剡自勉

摘 要： “花兒”文化爭議用詞來源于方言差異以及方言與普通話的矛盾。有些用詞因方言變異而形成，有些用詞屬于僅表音的“真實記錄”，還有些詞在現代漢語中找不到對應詞。為這些詞正本溯源，是研究“花兒”文化無法逃避的現實，也是方言研究者必須解決的問題。

關鍵詞： “花兒”文化；爭議用詞；令名；“花兒”句子；無字詞

中圖分類號：J6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0829（2014）05-0076-04

“花兒”是流行于我國甘肅、青海、寧夏等西部省區的一種民間歌曲，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真實記錄民間“花兒”是“花兒”文化工作者的使命，但在不同記錄者筆下，表達同一意思的詞卻大相徑庭。在“花兒”學術著作、文章中，文字歧見比比皆是。“花兒”音像制品的字幕、爭議用詞也屢見不鮮。因此，糾正錯別字，給民間方言配上正確的漢字，精準表達“花兒”語匯的意思，就成了“花兒”文化傳播工作繞不過去的坎。“花兒”文化的爭議用詞最明顯的是令名用詞，其次是“花兒”句子中的用詞，爭議最大也最讓文化工作者頭疼的是民間歌手所用無字詞。

一、“花兒”令名中的爭議用詞

（一）洮岷“花兒”令名爭議用詞。主要集中在阿歐令的令名爭議用詞上，出版物和報刊雜志也有寫作“啊歐”的，也有寫作“啊嗚”（筆者注：也有唱成“啊嗚”）的，還有寫作“啊嘔”的。考察民間“花兒”，可知阿歐令是按照“花兒”唱腔起腔音命名的“花兒”曲令。岷縣“花兒”句首音為“啊歐”，西和禮縣唱前打，然后以“哎”揚腔起韻，有些歌手用雙音節“哎哎”或“嗨嗨”或“哎嗨”，宕昌也有用“哎歐”的，也有用“嗨哎”的，可推知這兩個字是感嘆詞的復合形式，筆者以為應該用復合感嘆詞“啊啊” 。“擬聲詞，形容哭、叫等的聲音。”[1]1011該令以岷縣“花兒”起腔音命名，既表達了岷縣是洮岷“花兒”傳唱中心這個信息，又統一了鄰近各縣同質“花兒”的名稱，從而壯大了洮岷“花兒”的陣營，在“花兒”學術上也可避免繁多的門派之爭，有利于洮岷“花兒”文化的發展與傳承。“啊”令也叫“啊聯兒”，“聯兒”寫法也頗有爭議，常見的有“憐兒”，選該字者可能是取“憐兒”之“疼愛”義，即“指男性對自己愛慕的女性的昵稱”義；也有寫作“連兒”的，似是“連手”即搭檔的對應詞，此外還有不同的寫法。“啊”以嘆詞出現，就說明該名稱不是按照內容命名的，而是按照其形式命名的，筆者認為歌者的意思是該令形式上的特征，因像對聯的上下聯，或潛意識中歌唱形式的“上下對”，故名“聯”，兒化后成為“聯兒”。故“啊聯兒”四字似更接近其民間原貌。

（二）河湟“花兒”令名爭議用詞。最突出的例子是與“六”有關的令名用詞，如“小六憐兒令”“六六二三令”“嘛呀六六二三令”“嘛呀六六三令”等等。最具爭議的是“六”這個字的選取。

“小六憐兒”去掉形容詞“小”和兒化音，核心詞為“六憐”，容易叫人聯想到“留連”“流連”，但這兩個詞都是動詞，因為令名多為對事物的歌頌和對生活的感嘆，故動詞的可能性不大。“六六二三”常見的寫法還有“綹綹兒山”“溜溜兒山”等。拙文《學界對民間“花兒”的若干誤解摭談》用“綹綹兒山”，僅表達了民間歌手視覺上的“一綹子一綹子”的山，未能囊括該詞全貌。“六六二三令”唱法有兩種，因此可粗略判斷為兩個意思，與之對應也就有兩種寫法。一種是視覺效果中的“一綹子一綹子的山”，常與“嘛呀”兩字連用，“嘛呀六，六六二三”“嘛呀六六二三”和“嘛呀六六三”等唱法，去掉表情的隱性唱詞“呀、兒”，表意的顯性唱詞當為“麻綹綹山”，是指遠觀中沒有土、草皮覆蓋的石山；另外一種“六六二三”也可倒寫成“三三二六”，如：菊花碗里的一灣灣水 （三三二嘛六呀，六六兒三呀），風刮時水動彈哩；毛洞洞眼睛一點點嘴（三三二嘛六呀，六六兒三呀），說話時心動彈哩。[2]在西北農民群眾的方言中，表達色彩的“綠”讀音同“六”，即令名中“六”為普通話的“綠”，故這首“花兒”中的“六六二三”當為“綠綠兒山”，是歌頌青山的，倒過來就是“山山兒綠”，也是歌頌青山的，“綠”方言讀“liu”。這樣，上面這首“花兒”就可以寫成：“菊花碗里的一灣灣水， （山山兒嘛綠呀，綠綠兒山呀），風刮時水動彈哩；毛洞洞眼睛一點點嘴（山山兒嘛綠呀，綠綠兒山呀），說話時心動彈哩。”顯性唱詞歌頌人，隱性唱詞（括號中的）歌頌物，意思也就完整了。同理，“小六連兒令”也就是“小綠蓮兒令”了，是以“綠蓮”喻人的。

此外，通常還見“嗆啷啷令”寫作“倉啷啷令”，“咿呀咿令”寫作“依呀依令”等等。

（三）新疆“花兒”令名爭議用詞。基本與前兩種相同，但“嘛呀六令”較特殊。“嘛呀六令”當為“麻綹綹山令”的縮寫，在新疆，西北方言所表達的“麻綹綹山”的地貌更常見。但歌唱“麻綹綹山”的句子不能倒寫成“三三二六”即“山山兒綠”，這在唱法上也是不同的。但在新疆，似乎出現了麻綹綹山令與綠綠兒山令兩令融合的現象，筆者所聽到的新疆的麻綹綹山令迥異于內地的麻綹綹山令，并且其音樂的新疆色彩濃厚，內地“花兒”的那種悲情漸少，旋律較快，頗近似于內地小調。

“花兒”令名中的爭議用詞多由方言的地方性造成，雖然它們的方言發音不同，但意思相同，故只要找到了普通話中的對應詞，記住了它們之間的同一性關系，理解便非常容易了。

二、“花兒”句子中的爭議用詞

“花兒”句子中出現的爭議用詞一類是同義音轉引起的爭議，另一類與普通話的字面意思毫無關系，這類詞常被文化人誤解，故引起的爭議最大。

（一）同義音轉。即表達同一個意思的詞相同，但方言讀音變了，聲調未變，文字使用者為了忠實“原生態”，按音索字，于是出現了不同的對應詞。如指稱代詞“那”在西和禮縣音轉為“wài”，宕昌音轉為“wù”，洮州音轉為“ò”，如“牛角截著掉下了，耍家遇上好家了，再也不說ò話了。”“ò話：那個話。”“這”洮州讀去聲“zhi”，隴南西和禮縣讀去聲“zài”。否定詞“”是大西北方言里比較特殊的一個詞，由“不”和“要”合成，“不要”的意思，讀音也由“不要”急呼而成，讀biào。但在不同的方言里，意思相同而讀音不同，因此就出現了代替該字的一些字。在西和縣，表達“不要”意思的字讀“máo”，與“ ”相似，實則“”之音轉；而在臨潭縣，該意思用“bao”表達，“花兒”音像制品中有“勹”字出現，也是“”之音轉。再如“”“看”的意思。有些地方音轉為“rào”和“照”，“照陽花”即向日葵。此外還有方言“邋兮”，意“邋遢”，有些地方音轉為“láixi”，等等。這些詞是使用普通話的原字而標出方言音，還是另有更能達意的方言詞匯，或者約定俗成為這些詞配以合適的各方都能接受的字，目前尚未統一。

（二）具有特殊含義的方言詞。這些詞的爭議在于與普通話的矛盾上，即其字面意思不是歌唱者所要表達的本義，而是另有所指。現標出“花兒”歌手使用的該類詞中的部分詞及其在“花兒”句子中的意思，即方言義，列舉如下：

名詞類。挑擔：親姐妹的丈夫的互稱。下（hà）數：標準，把握。板頸：脖子的左右兩側部分。牛牛（或兒化）：男孩生殖器。狠吼：貓頭鷹。一面過：其它地方。陽板：白癡。頭口（“口”方言輕聲，有些地方音轉為“頭勾”）：牲口。陽昏子：頭腦欠用的人。

動詞類。淘神：生氣，鬧矛盾，包含帶有吵架打架性質的糾紛。搿：相處，打交道。“搿伙”：搭伙。膀肩：名詞動用，“差不多”，有些地方寫作“幫尖”。維和：動詞，交往、結交。河湟“花兒”中用單字“維”，常見搭配“維人”。 摸迷：貶義動詞，約當“鼓搗”，特指背后秘密地做見不得人的事情，如行賄。扳擋：推辭。相端：打主意。了（liao二聲）程：動身，開始干。飛展：迅速地跑。反難（“難”讀輕聲）：搗蛋，影響別人干事。扭捏：制作、懲治。顛：快步跑。尋眉眼：挑刺，故意為難。難搭針：害羞。好搭針：好交往，隨和。

其他類。心疼：特指人漂亮、動物可愛、物品惹人喜歡。稀不：有些地方寫作“稀沒”“些莫”“些么”“稀兀”“稀木”，夸張性程度副詞，“很、極其、非常”的意思。擾不擾兒：時不時地。年時過：去年。后頭：將來。夜里過：昨天，有些地方用“夜來過、夜過”。夜黑了：昨晚。麻明子：天剛麻麻亮。伙里：里面，用“人伙”里面喻指物體或空間“里面”。竄活：原意是干活麻利，引申為容易。啊達：哪兒，疑為漢化了的少數民族保留的音譯詞。點巴點地：數量很少，程度不影響大局，也做“點巴一二地”。落（方言去聲）憐：形容人干活落在別人后面，辦事落在別人后面，生活落在別人后面。爛桿：生活無著落，或事業不景氣。薄皮：吝嗇，有些地方用“皮薄”，反義詞為“展脫”。難心（難腸）：傷心，痛苦。叫敢：特指具有性挑逗語言特征或行為特征的人。暮的：以傍晚天象特征給人視覺上的“模糊”喻指人頭腦欠用、不明白，也指視力不好。暮昏昏：像傍晚一樣模糊不清，也形容沙塵天氣、霧天，常被寫作“模糊糊”。嗟：方言讀“jia”，有去聲與輕聲兩種讀法，去聲為動詞，“給”的意思，“嗟來之食”之“嗟”當讀去聲“jià”，輕聲為語氣詞，意為“要……了”，如甘肅隴南方言“我走嗟”，意為“我要走了”。沾愛（有些地方音轉為“單愛”）：因為。歹的很：贊美詞，好得很。干散：干活做事干脆利落。葉子麻：心狠手毒，也表示堅韌不拔的毅力。五眉二眼：指涂抹厲害，或字跡繚亂。陽的：大意的、疏忽的。四季：總是，經常。零干：隴南常和“不的”二字連用，“不的零干了”意為生氣或者哭泣突然爆發且勢“不停止了”；天水以上包括新疆漢語方言指“很”，“氣零干了”指“氣得很了”。 一搭（二聲）：一起，一伙，搭伴。

三、民間歌手所用無字詞

有些方言在現代漢語里找不到對應詞，但卻被“花兒”歌手經常使用，以致讓文化工作者在選詞記錄上無法忠實于原意，于是，不同的記錄者就選取了不同的字眼，造成了文字上的混亂。現將普通話沒有對應詞的西北方言詞列舉數例如下，以引起“花兒”研究者的注意，也向方言學者索解。

（一）名詞。dá（按照方言標調，非普通話聲調，下同①）：對父親的稱呼。niá：對母親的稱呼。niēnié：女性乳房，特指已婚婦女的乳房。guō：角（動物的）。gǎ鴨子：一種叫聲是“gǎ”的鳥。chàn：蛇的屬象。zèng：擬聲詞，琴弦高音，常用來形容耳鳴聲。jiàng：彩虹。zōuzóu：蜘蛛。shěr：蘑菇。mō子：蚊子。

（二）動詞。jiǎn：把液體或顆粒狀物品或飯從一個器皿倒入另一個器皿。“cōu乎”：方言陰平聲，抬舉。“cōu”意同“推”。biā：把唾沫使勁吐到別人身上或臉上，也指把帶有漿糊的紙糊到墻上。mǔ：方言上聲，動詞，估計。“大mǔmu”，大概，疑為“約摸”之“摸”的本義與本音。chuǎ：剝掉或者把外層褪下露出里層。mù lāng：麻煩、討厭。jiǎn má：敏捷，動作快，干活效率高。ěr：扔掉。qì：去。hǎ：拿、叼。ěr shi：“理睬”，單用“ěr”，“理”，如“ěr他”即“理他”。tá zā：放到一起，總共。piǎ：水滿了，容器再盛不下了。wé：折或用力改變物體特別是條狀物體的狀態。shuō：吸吮。biè：爆或者發火。tiè：凸出、隆起。xuè：威脅性地擠到別人。撒xuè：蠻不講理。gáng：大口喝水或湯類。dié：吃或說的戲謔語。záng：捶打。càng：隨便掙點錢。xiáng：吼著斥責。shuáng zāo：打扮。héng：行走。zèng mìng：哭泣。biàngua：脫掉現穿的衣服換上即將干另一種活用的衣服。cào：因生氣而發怒。pái：跑。

（三）其他詞。zǎng：現在，馬上，立即。青海一些地方讀“zǎo”，有些“花兒”視頻字幕寫作“早”（方言讀三聲，與普通話四聲同），本人在先前相關研究中寫作“駔”，明知不確，但因找不到原字，故只能取音遷就。fá mā：指“程度重，數量大”。shā wo：指人或動物體積遠超過同類，多占了空間。pǎ：表示東西松軟了，如“洋芋煮pǎ了。”也指人沒有力量，不能干活或不堪一擊。ché yē：合適，恰好，妥當。zhuá wā：能力強。shóu：指人牛。名詞“仇”（疑為“仇”的音轉）。rè：沾染，卷入，被污染。喜la：形容人陽光。luān：無能。胖la：形容人富態。xué：橫的，不順的，與豎立垂直的。如“xué紋”指“橫紋”。gǎ qī má dā：大小、好壞、所有的算到一起共……土mu lāng cāng：指人滿身土灰或環境有土塵或建筑物露出土坯、不整潔。zái bǎ：指人表里如一，說話算數，說到做到。hā：壞。

“花兒”文化爭議用詞的出現是由方言的特性造成的，因為“花兒”是民間歌手使用方言口語表達的。從語音的角度來說，我們必須尊重方言的現實存在，這就要求我們為這些方言配上合適的詞。從來源講，這些民俗語匯或方言詞，可能是從曾經在大西北生活過并漢化了的氐羌藏蒙等少數民族的語言中直接音譯過來的，屬于洋涇浜語言現象中混合進來的非漢語詞匯；也可能是古漢語詞匯的遺存，久長不用，文字已死；或者這些詞我們的古人就沒有造出相應的字，在實際使用中也沒有約定俗成的假借；換個角度講，我們的農民群眾本來就是用這些方言音表達我們所講的普通話的用字的，只是我們把他們的語音理解錯了而已。但不管怎么說，語言是活著的語言，是客觀的存在，“花兒”文化如何表現這些詞，漢語如何記錄這些詞，都是文字工作者必須面對的問題。“花兒”研究與傳播，亟需破解這個瓶頸；“花兒”資料的保存與“花兒”音樂的傳承，更要求消除爭議達成共識。只有在達成共識的基礎上，西北“花兒”的凝聚力才能更強，西北“花兒”才能更易于走向全國，走向世界。

注釋：

①該方言標調以甘肅隴南西和禮縣方言為參照，方言一聲相當于普通話三聲之前半部分，二聲與普通話相同，三聲相當于普通話四聲，四聲相當于普通話一聲。

參考文獻：

[1]社科院語言所.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2]劉一樸.河湟傳家是耕讀[EB/OL].http：∥www.52pwh.com/detail.asp？id=24696，2007-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