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風華,壯族,現為廣西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廣西散文創作與研究會會長。已出版散文集《一座山,兩個人》《壯行天下》《廣西當代作家叢書·嚴風華卷》等10部。其中,散文集《一座山,兩個人》獲第六屆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2009年《廣西文學》金嗓子文學獎。
風 景
1975年,我已經讀五年級了。也就是說,我12歲了。
那年的夏天,雨季一到,周邊的溪水又漲起來了。
那時候,農業水利建造得好,到處是水渠。
這是季節性的山溪水。七月,一場暴雨,一夜之間,四處的溝溝壑壑,突然就變成了小溪。到了八九月,溪水里的魚兒也長到二三兩重了。野外的山地里長的番桃果、捻子果,成片成林的,也熟了。正好是放暑假,學生們三五成群,結伴去釣魚、摘果。
天氣熱,我們隨時隨地就脫了衣服,赤條條的下水洗澡。
有時會碰到比我們大的青年。
他們見我們,愛理不理。
他們也是赤條條的洗澡。
但與我們不同的是,他們的襠部長滿了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他們不搭理我們的資本和原因。
我們看見他們這個樣子,總覺得害羞。我們不太敢正視他們,但又好奇地偷看他們。
有時候我們向往他們,羨慕他們。
就在這個夏天,在一次洗澡中,我突然發現我的雞雞旁邊,長出了幾根老鼠須那樣的毛發!
我欣喜若狂!
過了些天,表哥從鄉下來,我興沖沖地把這事兒告訴了表哥。可表哥冷冷地說,去,人都這樣。
盡管如此,我自己還是興奮了好些時日。我想我已經長大了,不久就會像那些青年那樣,襠部會長滿黑乎乎的毛發,然后可以愛理不理那些小屁孩。
也是這個夏天,學校分配來了一個女老師。那老師是剛剛從師專畢業的。叫秦色珍。
這些年,學校的老師都是一副老面孔,大多是我母親那樣的年紀。尤其是我們這排宿舍,從來就沒住進一個年輕的老師。如今來了一個秦老師,又是個女的,我們的宿舍似乎活躍了很多。
秦老師住在東邊的第二間單身宿舍里。她二十出頭,扎著個短辮,整日里臉頰總是紅撲撲的。單眼皮,但眼睛特別的清亮;鼻梁不高,但鼻尖小巧而精致;個子矮,卻異常豐滿。走起路或者在哪一站,胸脯都是挺挺的,屁股都是翹翹的。她知道自己在這些老師里,已屬鶴立雞群,但從不表現出孤傲和得意,對誰都彬彬有禮,故而頗得老師們的喜愛。無論午飯晚飯時,哪家有好菜,都喜歡叫她過去嘗嘗。
學校有一位男老師,都四十出頭了,卻有點色。空閑時他總是想把秦老師叫到跟前來聊天。聊著聊著,那男老師就說,站著聊多累啊,來來來,蹲下,蹲下,蹲下聊。
兩人齊齊蹲下了。
但很快那個男老師卻突然站起來。他不聊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向秦老師的胸脯射去。
蹲下的秦老師,衣領被雙膝壓著,已經微微打開,露出了雪白豐滿的半個乳房。但她渾然不知。
后來有老師發現了這個奧秘,在一次閑聊中偷偷告訴了秦老師。秦老師大驚失色,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胸口,驚嘆道:呀!有這回事啊,我怎么一點都不察覺?
秦老師的臉,紅得像剛被火烤過。
從那時起,我開始注意秦老師。
我家住東邊。每回我在廚房煮飯,就習慣靠在門邊上,往西邊望去。
秦老師是個單身,但每天她必須得自己煮飯菜。
飯未熟,她就拿出一張小板凳,坐在自家的門口,東張張,西望望。那雙靈動清亮的小眼睛,已經失去往常的歡快,略顯孤獨和清冷。無論中餐或晚餐,各家各戶都忙著做飯吃,沒有哪個老師有空出來跟她閑聊了。
她回到了她自己,她顯露了她自己。
我喜歡她那個樣子。
有時候我專門看她的眼睛,有時候則專注于她的鼻子,后來是她的胸脯。當我定定地看著她飽滿而堅挺的胸脯的時候,我會有很多想法,但不是很具體。為此我對自己這種行為和想法感到羞恥和羞愧。我似乎侮辱了她,欺負了她。突然,她會轉頭向我這邊看來,我一個驚怵,飛快地將身子縮進了廚房。但有時來不及縮,目光正好與她對上,她便笑笑,我卻嚇得心口怦怦地跳。
那時沒有自來水。各家要用水,都得到唯一的一個水池里要。那水池就在宿舍的東頭。也就是說,我每回挑水、洗菜、洗衣服,都必須經過秦老師家門口。每次經過,我都不敢正眼往秦老師家里瞄,還必須把頭埋得低低的。剛開始,秦老師見我,總是要打聲招呼:喲,阿霜,洗菜呢……
我深埋的頭抬起來應答,既慌亂又吃力。后來秦老師大概見我為難,干脆就不跟我打招呼了。
秦老師的家只有一個單間,可放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飯桌。路過她門口,可以一覽無遺。
后來,秦老師家來了一個青年。有時候穿著軍裝,有時候穿著白襯衣和軍褲。毫無疑問,這青年是個軍人。
每一次,他和她都是面對面端坐著,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任何時候,他們都把窗打開,把門打開;有時候風一吹,門關上了,他們連忙再打開。老師們立即知道,秦老師戀愛了。那青年軍人一走,鄰居的老師立即圍著她問這問那,問得秦老師臉紅得像火燒。后來,秦老師很少出門了,很少跟隔壁的老師閑聊了。
秦老師不在門口坐了,西邊就少了一道風景。我煮飯的時候,再也不在門口站了。
在朝陽小學生活的日子,多是壓抑和不快。但那段時光,卻是我童年和少年里最美好的時光。
龍 州
看起來,我們的生活似乎就局限于校園里。的確也是,每天上學放學,煮飯菜,白天就過去了。夜里,做老師的就忙著批改作業,寫教案,或者家訪;做學生的總被大人督促做作業,復習功課,一天就過去了。城區離我們學校僅有2公里遠,如果實在沒有什么事情,我們是不能到城區里去玩的。城里發生什么事,有什么好玩的東西,我們是全然不知的。
事實上,古城龍州,是一個比學校大得多的大千世界。
龍州建制于唐先天二年(公元713年),至今1300年,地處中越邊界,往西,水陸皆通越南;水路麗江匯入百色右江后,可通百色、云南;往東南,水路接南寧、梧州,可達廣州。故而,作為水陸交通要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也是商家必經之路。廣西第一條鐵路筑于龍州(因越南方原因未通車);廣西第一個領事館——法國領事館設于龍州利民街;中法戰爭,廣西提督蘇元春屯兵于此,于城北山巒筑小連城防范;陸榮廷青年時期在龍州中越邊界水口發跡,才成為兩廣總督。龍州起義前,鄧小平兩次蒞臨龍州,親臨指導。抗美援越,龍州成為中國兵員、軍用物資進入越南北方的運輸通道。
就商家而言,貨物進出多借水路,故而,龍州碼頭特多。據統計,龍州城內大小碼頭總共有29個之多。可想而知,當年,龍州城麗江邊上,各種大小船只,穿梭于江面,真有如過江之鯽;兵、商、民等進出碼頭,更像傾穴出行之蟻,其情景是何等的壯觀!
故而,龍州城商鋪多,街道也多。全城人都知道,龍州城統共有18條街。但這么多年,我還沒見過哪個人能把18條街的街名完全數得出來。
有一年冬天,龍江街一個最大的碼頭下面,聚集了一大堆人。不少青年人脫了鞋和外衣外褲,下到冰冷的江水中,不知打撈什么。走近了看,江邊淺灘已被挖得坑坑洼洼,那些打撈人在冰冷的江水長時間的浸泡之下,手腳已被凍得通紅,但他們全然不顧,一直專注地在沙石里,尋找一樣值錢的東西——子彈殼。
那時的子彈,很多是用銅制的。拿到縣收購部去賣,可得不少錢。
時不時,這邊或那處,發出一陣陣呼叫聲。子彈殼紛紛被找到,大多是步槍子彈殼,有大人食指般大小。
他們誰都不明白,這地方為何有這么多的子彈殼。
上年紀的人知道,這里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斗。
1930年11月,龍州起義不久,紅八軍軍長張云逸率大部隊西去與紅七軍匯合,當地武裝及桂系部隊趁龍州空虛,由梁朝璣率五千人馬攻打縣城。留守縣城的紅八軍少量部隊依托南岸之險抵抗從北岸進犯的敵軍。敵軍從橋上、從碼頭乘船兩頭強攻,紅八軍最終寡不敵眾,敗退,龍州起義失敗。
當年兩軍對壘,在兩岸之間不知射出了多少子彈,也不知流下了多少血水。那遺留的彈殼,只是那段歷史的點滴記憶。但后人打撈的只是戰后的彈殼,卻打撈不了當年的慘烈。
有一次,我在最繁華熱鬧的康平街上,看到銀行出版的宣傳墻報,當中有一首詩,我至今仍然背得:
龍州打鐵街,有個李老大;
銀紙八百塊,把錢土中埋。
洪水浸過街,把錢都浸壞。
……
銀行的意思是,叫大家有錢就到銀行存,而不要像打鐵街的李老大那樣私自藏錢。
這是一個真實的事件。關鍵是,在當時,打鐵街的李老大能有800塊私存,那實在是了不起了!
打鐵街在縣城最大的集市新填地的東面,與新填地相接。街道全長約150米,街面寬約20米。是東面通往集市的必經之路。街道兩旁,家家戶戶在門前都設有打鐵坊;而街的西面,進入集市的拐彎處則是集體菜刀社。與個體打鐵坊比,那是一個更大的打鐵坊。由木板搭建而成。
打鐵街主要出產菜刀。兼打制其他鐵器,比如鋤頭、柴刀、斧頭、犁耙等。
龍州菜刀自清朝起,享譽東南亞。那些菜刀的出品,全來自打鐵街。
龍州菜刀的特點是,刀口鋒利,堅久耐用。尤善砍骨,多大的骨頭,一刀下去,必然斷裂,而刀口不鈍不崩。
傳說,打鐵街的菜刀原先名不見經傳。有一次,黃記鐵鋪要與李記鐵鋪比試菜刀。比試的辦法是,看誰的刀能砍斷的銅錢最多。
比試的結果是,黃記鐵鋪的菜刀一刀下去能砍斷五枚銅錢,而李記鐵鋪的菜刀一刀能砍斷七枚銅錢。從此,李記的菜刀名聲鵲起。龍州菜刀跟著名揚天下。打鐵街由此而得名。
那個能有800塊私藏的李老大,是不是李記打鐵鋪的后人?不得而知。
打鐵街真是名副其實的鐵器鍛造中心。每天一大早,打鐵街家家戶戶的打鐵坊包括集體菜刀社,風箱拉得呼呼的響,火爐燒得通紅。不一會兒,“咚——叮,咚——叮……”打鐵的聲音此起彼伏,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往里看,看到的是,作坊里,不是父子,就是兄弟,彼此面對著火爐,掄起鐵錘,你一下,我一下,錘得火星四濺,看的人,都心驚膽戰,不可思議。冬天里,他們竟然穿著單衣,年輕的甚至光著上身,那右臂的肌肉一塊塊隆起,看的人,不由得起雞皮疙瘩。
所以,那時打鐵街的人特別大氣。上街買菜大都不講價;男人們走在街上,人們大都認出他們是打鐵街的人,因為他們大都長得矮,手臂粗壯,胸肌發達。
我有三個打鐵街的女同學。一個是小學同桌,兩個是初中同班。她們都很壯實,且兇悍。
后來,外地人有所不服。有人說,龍州菜刀之所以好,是因為用了法國的鐵軌做材料。清朝末年,法國與清政府簽訂協議,要在龍州和越南同登之間修建鐵路,后因越方的鐵軌寬度與中方的不符,最后無法通車。鐵匠們便用了法國提供的鐵軌做菜刀。
也有另一種說法。龍州菜刀淬火的水是因為用了青龍溪的水。從打鐵街東頭流入一條溪水,經打鐵街、新填地,通過新填地南邊的青龍橋,流入麗江。此溪叫青龍溪。
據說青龍溪水質特好,有豐富的礦物質,菜刀用此水淬火,刀就特別堅韌。
這兩種說法都沒有依據。法國鐵軌終有用盡的時候,不至于到了七十年代還有吧?
青龍溪是一條季節性溪流。每年七八月漲水,到十二月底枯竭。一年里有半年無法用青龍溪的水。這么說,打鐵街有半年時間出品的龍州菜刀是次品的了?
人五人六
打鐵街還有一個很牛的地方不得不說。那就是東邊的新鋒劇場。
新鋒劇場是龍州唯一一個劇院,可容納三四百人。里面有一個文工團,三十四號人,全住在里面。每天都是大門緊閉,只開一個小門,供他們進出。從那里進出的人,全都是俊男靚女。他們走路,從不斜視,男的挺胸,女的扭腰,實在好看。我們都知道,那些人不是會唱歌,就是會跳舞,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讓人羨慕得很。有時候我路過這地方,不由得緊張起來,必定正正衣服,理理頭發,希望被他們挑中,從此進入這個院子。
進入這個院子,說明你就是個靚仔。我就是這么認為的。
每一年,文工團總會出演幾場戲的。開演的晚上,新鋒劇院門口擠滿了人。我父親是縣文化館的干部,有幾次帶我進去看了幾場,因此我對一些演員甚是熟悉。
有一個叫張戈的,二十五歲左右,在文工團里最有名,可以說是龍州的名流了。
他高大英俊,成熟干練,喜歡留長發。能唱能跳能演能導,一場晚會,他能出演好幾種節目。我同班有個男同學,叫郭建臣,和父母一起寄宿在劇院里。他曾帶我進到里面看他們排練。張戈給我們表演翻跟斗,一翻就是連續四五個,厲害極了。看得出,在這個新鋒劇院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少對張戈都帶有幾分敬意。張戈呢,為人低調,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從不張狂、傲慢。連我這個小學生都感覺他可親可敬。
這樣的人,女孩子自然喜歡。文工團里有個女演員,喜歡張戈,追了張戈,張戈也接受了。那女演員比張戈小幾歲,跟著張戈走上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引得路人注目不已,走路都亂了步伐。
后來,他們結婚了。次年的夏天,他們生了孩子。那女演員穿著連衣裙上街,飽滿的胸部將衣服挺得緊緊的。奶水不經意從內衣里滲出來,將前胸衣服染上了濕濕的兩個斑點。她發現了,不時用手帕往額頭做擦汗的姿勢,為胸部作一些無謂的遮擋。路人卻早都看在眼里,把眼睛都看直了,無不垂涎欲滴,遐想無邊。
合龍街是處在一個土包上。它從北面斜斜的插入,與打鐵街相接。街上的居民,大多苦力出身,扛死人的,拉馬車的,搬運的,挑沙挑石,什么都有。我姑姑就住在合龍街的中段,和姑父一起都是搬運社的工人。每天出工,每人手提一個飯盒,肩搭一條或紅或藍、約一米多長寬的用于搬運貨物時遮擋衣領和頭發的擋布。這條街上有七八個搬運工,男女都有。每天一早,他們大約在某一個時間段就紛紛出門,彼此打個招呼,就一起到搬運社集中,等活干。一有通知,大伙就出發。有時是到碼頭搬船上的貨,有時是到某個單位搬汽車上的料;貨有水泥、大米、木頭、貨箱等。這時候,自帶的擋布就有用了。抖一抖,往自個兒的頭上順著肩部一鋪,腰稍稍一低,車上或船上的人就把貨物往肩上一放,挺起腰就走。要是碰到搬水泥,那就狼狽了。那粉塵粘得滿身都是,個個灰頭土面,幾乎認不出誰是誰。
中午,他們就地將自帶的飯菜吃了,打個盹,下午繼續干,直到太陽下山了才回家。
那時姑姑家的伙食特別好。每天傍晚收工回來,姑姑或姑父手里必然提著一塊肉,回到家全都炒了吃完。姑姑有四個孩子,全是男孩。那盤炒肉不到一會兒全都干光了。
那時我總不明白,我父母都是干部,領工資的,伙食的質量真的不如姑姑家的好。后來才知道,姑姑和姑父都是搬運工,干的是體力活,如果每天沒有一點油水,那真的干不了活。所以,他們大多是做一天吃一天,不像干部家庭,有細水長流、精打細算的習慣。
合龍街上有一個專以扛死人為營生的,我們稱這類營生的人為“五鑿佬”。那人五十來歲,獨身獨居。他的家是一間十來平方米的茅草房,室內除了一張床,一個火灶,一個飯桌,空無一物。那時還是土葬,哪家死了人,入了棺,就請他抬棺埋葬。他是“五鑿佬”的頭,一聲招呼,幾個同伙就來了,一共四個。工具是兩根木桿,兩條長繩。到了死者的家,舉行所有送葬儀式后,四個“五鑿佬”,前后兩個,將繩子扎上棺材,就“嘿喲嘿喲”的抬起來,在死者家屬的引領下,往野地里抬去了。埋上了土,燒了香,他們就回來了。死者家屬給一些錢和肉,作為報酬。因“五鑿佬”常常接觸喪事,不吉利,所以整條街的人都不愿與他來往。除了幾個同行有時在他家聚一聚,一年長長,他多是獨處。
每回我路過他家門口,總是這么想:他死了,又有誰給他抬棺呢?
龍州城有兩個讓人談虎色變的人物,一個叫“馬騮臉”,一個叫“牛魔王”,都是小偷。
在我們這兒,“猴子”在粵語里的讀音為“馬騮”,“馬騮臉”就是“猴子臉”的意思。那“馬騮臉”二十來歲,個子矮小,長得精瘦,走八字步。因臉部扁平,眼窩深陷,極像猴子的臉,故得名。他的穿著,向來是時尚的。當青年們流行穿軍裝的時候,他就穿喇叭褲了;當大家穿喇叭褲的時候,他卻穿牛仔褲了,而且喜歡配上一件夾克。他獨自住在龍江街一條小巷里,我上街常常路過他家,見他那間窄小低矮的瓦房大多是大門緊閉,諱莫如深,無比詭異。
他大多時候都是在街上溜達。
“馬騮臉”之所以出名,除了他臉部和體型具有馬騮特征之外,還有他高超的行竊技術。他以偷錢為生,一向獨來獨往,很少失手。他行竊的地方,一般有兩處,一是集市,一是商店。每到圩日,他必然到新填地里轉悠,直到散圩;要是閑日,他就出現在商店。公安局明明知道他是賊,但很難抓他現行,拿他沒辦法。當然,他也失過手,公安局曾五花大綁給他游過街。這就等于給他打上了“小偷”的標簽,小小的龍州城,一下子全都知道他是個賊。這給他后來的營生帶來極大的困難。每當他一靠近人群,認得他的人就互相使眼色提醒:“嗨,馬騮臉來了!”大家就緊緊按住自己裝錢的口袋,或斜視著他,或避而遠之,他無奈地撇撇嘴,走到別處去了。倒霉的是那些到縣城趕圩或辦事的鄉下農民,遭殃的常常是他們。
“牛魔王”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比我大不了多少。姓甚名誰,恐怕沒多少人知曉。他留著小平頭,眼角上翹,嘴角上翹,鼻子像鷹嘴,耳朵往前翻。就差頭上沒有長角,否則這長相完全就像《西游記》的牛魔王。
“牛魔王”不像“馬騮臉”,完全以偷為生。他邊偷邊玩;玩的時候,常常喜歡做一些惡作劇。畢竟,孩子一個,稚氣未消。
龍州盛產龍眼果、黃皮果,每逢圩日,農家整擔整擔的挑出來賣。當時這里有個習俗,買果可以先嘗,不滿意可以不買。“牛魔王”手上故意露出一兩毛紙幣,裝著買果的樣子,每到一個果攤,蹲下來,問了問價,便摘下一兩個果子,吃。嘗完了,搖搖頭,站起來,說“唔,不夠甜……”走開了。隔了兩攤,他又用同樣的方式,吃人家的果。從東頭走到西頭,半斤的果都下肚了,手頭那兩毛錢始終沒有花掉。
有一次,除夕前最后一次圩日,在圩亭里,有幾個鄉下農婦,各自買了一簇氣球,每一簇大概有五六個的樣子,紅的,綠的,黃的,花的,煞是好看。想必這是帶回去給孩子們的。她們很愛惜,一只手緊緊地攥著牽氣球的線,另一只手則久不久把氣球往懷里攏一攏,生怕被路過的人不小心給碰破了。當時我和母親正在逛街,忽然看見“牛魔王”雙手抱胸朝我們走來。母親立即警惕和緊張起來,拉了拉我的衣袖。可他沒有向我們走來,而是走向了我們身邊的那幾個農婦。每當他靠近一個農婦,那農婦懷里的一個氣球就會莫名其妙的爆了,“嘭”的一聲,把農婦嚇了一跳。轉眼間,每個農婦手里的氣球都不明不白的少了兩三個。看著手里的仍然牽著的凋敝的氣球碎片,幾個農婦噓唏不已,痛惜的神態顯露于表。
我一直盯著“牛魔王”,終于發現了其中的險惡:他雙手抱胸,其中右手掌一直在左腋窩的掩蓋之下。當他靠近農婦,右手掌便悄悄伸出一根長針,往氣球刺去。當氣球爆破,他立即快步離開,若無其事的轉了一圈,接著又返回,繼續作惡。
他不知道,那氣球破一次,農婦的心也會跟著碎一次。
古城龍州,人杰地靈,才俊輩出,卻弄不懂怎么會生出這兩個畜生樣來。
但龍州女子在左江一帶倒是有名的。有名的原因,一是相貌俊美,二是穿著時尚。
龍州本地有句俗語:下凍好細米,龍州靚妹崽。
下凍是龍州的一個鄉。由于此地的水田土質好,水源豐富,出產的大米,顆粒細長而光潔,煮成飯或粥,味香卻柔軟,故盛名。此俗語的解釋,就是:下凍鄉有好細米,龍州城有靚妹崽。用粵語念,押韻。
龍州城的女子,如果不是做農活的,一般都長得膚色潔白,容貌俊俏,身材姣好。不管什么年代,對穿著都十分講究,亦即時髦,不落伍。這兩者相加,就略顯洋氣。
一個低我一年級的大學同學,姓唐,上林縣人,畢業時分配到憑祥市文化館工作。剛到憑祥兩個月,就聽到了“下凍好細米,龍州靚妹崽”這句俗語,忍不住挑了一個圩日,專程從憑祥乘班車到了龍州,蹲在街頭專門瞄看龍州妹崽。龍州與憑祥相鄰,僅30公里路程。他從早上十點蹲到下午四點散圩時才返回。
多年后唐同學與我相遇,說了這個經歷,并贊不絕口:龍州靚妹崽,果然名不虛傳。
印象里,龍州城有兩個女子,讓我至今難忘。
有個女孩,家就住在打鐵街的西頭里,比我小幾歲。她在朝陽小學讀書時,還是個黃毛丫頭,不起眼,不招人。但上了初中,忽然就變了個樣:頭發濃密而漆黑,臉蛋俊俏而白晢;身子嬌小,穿著鮮艷,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
平常里,她喜歡站在家門口。有時是倚著門框,有時干脆就站在街邊,對著行人隨意的掃描。那雙眼睛明亮透徹,沒有任何的雜質;但滴溜滴溜打轉的眼珠極不安分,射出的目光大膽而挑逗,一副懷春的樣子;讓路人看見,總要生出許多的雜想。打鐵街一向雄性十足,但因有了這女子在街邊這么一站,立即柔情萬分,風情萬種。
因為買菜我常常路過打鐵街,幾乎每次都能看到她顧盼生姿的樣子。
這種女孩是讀不成書的。后來,她嫁給了在文工團的一個男演員。那演員長得英俊,但初中都沒畢業,也沒有表演天賦,很快就轉行到供電所做工人了。
龍州男子,長得也是五官周正,氣度不凡。
有一次,我接待外地來的一位朋友,想想,兩個人吃飯多沒意思,就叫了幾個在南寧工作的同學來作陪,共有4男2女。吃到一半,那朋友突然一驚:哦,你們都是龍州的呀?我們說是啊,而且是同學。那朋友嘆道:那就難得了,怎么一個個都長得這么端莊!他不說,我們還不大注意,說了,彼此仔細一看,果然,男的樣子周正,女的穿著洋氣。
龍州出產俊男美女,恐怕是有些歷史淵源的。
清朝時,龍州作為一個對外開放的通商口岸,中外商賈,長年云集于此;法國領事館設于利民街,常有夷人進進出出。久而久之,因為水陸交通的便利,通過貿易、軍事、外交等交流方式等帶來的外來文化,深刻地影響著龍州人。龍州人也因為這得天獨厚的條件,廣泛地接受外來文化,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比之于鄰縣之民眾,就顯得開放和時尚。龍州城出俊男美女也就不足為奇。
父親的節氣
1975年9月,我上初中了。那時我13歲。
在臨近開學的前幾天,母親用一塊藍布為我縫制了一個書包,并在書包里放進了一毛錢,說,給你買零食吃吧,免得看見人家吃了嘴饞。
這是母親唯一一次主動給我零用錢。
我所就讀的學校是龍州鎮初中。那年學校很特別,開設了兩個特殊班——體育班和文藝班。我因會踢足球而被招入體育班——第44班。
體育班四十多名學生就因為有體育特長,因而大多都長得牛高馬大,五大三粗。在當時,像我這樣的個子,也就屬于中等偏下。且男生大都比較好動,調皮,整個班紀律松散,學習成績差。班主任湯干萍先生是位年近六十的女教師,年老多病,骨瘦如柴,常常被我們氣得青筋突暴,手腳打顫,卻又無可奈何。
我父母都很擔憂我的學習。母親好幾次找學校老師請求把我調離這個亂糟糟的體育班,到文藝班去,均未果。
說這個班亂糟糟,毫不過分。長得牛高馬大的同學,隨時隨地都可以把我們這些小個子的同學使來喚去;高興不高興,他冷不丁就給你腦殼一巴掌,或者往你屁股掃一腳。然后瞪著眼看看你有什么反應。我們遭遇突襲,往往驚恐萬狀,但只是回過頭,往那作惡者翻翻白眼,嘟囔幾句,趕緊躲到一邊去。
我是個溫順聽話的人,不喜歡爭狠斗勇。但在這樣的班級里,也不得不參與了打架。
有一天上午,最后一節沒課。第三節課間休息后,我從外面走進教室,經過講臺回到座位。坐在第二組第一排的莫大進,突然朝我喃了一句:“地主崽!”
聲音不大,但十分的刺耳。從小學到現在,我一直反感這幾個字眼。這樣的字眼,永遠都是一處軟肋。凡是套上這樣身份的人家,在任何情況下,要是被別人戳到這個痛處,必然沒了底氣,沒了自尊,沒了自信,沒了力量。
這個莫大進,一個小個子,學習又特差的同學,我從沒招他惹他,卻不知他為何無端地當眾羞辱我。我停下腳步,朝他看去,他撇著嘴,乜斜著眼睛看我,一副挑釁的樣子。羞怒激起了我的反擊。我毫不猶豫沖了過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胸襟。我做出這樣的動作,只是表示我的憤怒,達到震懾的作用就好。要是一個大個子同學,我絕不敢有任何舉動。沒想到,在我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莫大進突然從抽屜里操出一個乒乓拍,狠狠地朝我的前額猛烈的一敲,我兩眼直冒金星,一陣昏眩。幾秒鐘之后,我清醒過來,將他拖出座位,摔在地上,用腳死死的頂著他,他也用腳撐著我,但最終因為我個子和力氣比他大,才讓他動彈不得。
那天正是雨天,他的衣服和我的衣服,都沾滿了對方蹬踏過來的泥漿。而我雖然制服了莫大進,但我虧大了。我的額頭起了一個大泡,并且隱隱作痛。
中午,放學了。我剛走出校門,突然有兩個青年朝我沖來,揮拳猛打。在躲閃中,我看清了其中一人的面目,那就是莫大進的哥哥!
回家的路上,我誠惶誠恐。畢竟是打架,怎么說都是不對的。我裝著若無其事地進了家。父母看見我身上的泥漿,同時問我是怎么回事。我隱瞞不過,如實交代。父母并沒有責怪我。父親說,吃了飯你就帶我去莫大進家。
莫大進家就在新填地附近的一個小巷里,很低矮、很窄小的一間瓦房。暑假的時候,他到野外摘捻子果,幾乎天天都在他家門口擺賣,大概是掙學費。所以我知道他家。我們進去時,莫大進和他的父親、哥哥都在。他父親身份不明,但看上去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平民。
父親很淡定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個黨員,國家干部,從來沒有剝削別人。我們不是地主崽!
那個年代,出身不好的人能入黨實在不易。這全靠廣西著名詩人沙葒先生。他幾次到龍州采風,都是我父親陪。見我父親為人老實,工作努力,便向縣里的領導極力推薦。父親幾經申請,竟得以加入了共產黨。
莫大進父子仨人明知理虧,一聲不吭聽任我父親的斥責。
這是我在初中時唯一的一次打架。但竟然得到了父親的支持。
父親一向如此,愛憎分明。自認為對的,從不屈服。這個秉性,我深受影響。我從來不懼怕來自于暴力或權力的威脅,我敢于刀對刀、槍對槍的對抗,而且我只想到贏,而沒有想過輸。所以我一直壓制著自己的火氣,變成今天的這副和善的樣子。
至此,我一直在內心感謝我們班的班長陸金英。她在女生中長得最高大,我們給她取了個花名“大牛”。陸金英就住在利民街,與我外公家斜對面。我在外公家住的時候就認識她了。也就是說,她從小對我外公及我們家的身份了如指掌,但她從沒有在班上傳播過我外公是“四類”的言論。
與我同坐的同學黃波,恰恰是另一種態度。本來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常常在一起玩耍。但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沒想到你外公是個“四類”啊!
那口氣,那眼神,好像我是一個隱藏在他身邊多時的一個危險分子,終于被他發現了。而這的確是我們家一直捂得緊緊的羞于告人的難言之隱,但如今被人揭穿,我感到羞愧,畢竟我隱瞞了事實,讓他人備受蒙蔽。
后來我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說,哼,那肯定是他媽告訴他的。因為他媽知道我們的身世。
漸漸,我和黃波都很少說話了,也不再來往。最后連話都不愿說。我們很尷尬地同坐了一個學期。直到新學期開始,我們分開坐之后,這種尷尬才得以結束。
木 匠
還好,我的學習在班里還不算差。尤其是語文,是全班最好的。每逢寫作文,班主任湯干萍老師幾乎每次都拿我的作文當范文來讀。我練過不到兩個月的字帖,在一次全校毛筆字比賽中獲得過第三名。為此,每逢學校勞動,大多時候,我和幾個毛筆字寫得好的同學,常常得以留在學校里,抄寫各種運動的宣傳墻報,免去了勞作之苦。抄寫多了,我當時居然就學會了吊筆。
但我父母并不樂觀。我母親常說,初中雖然你讀上了,但到了高中就不一定嘍。讀高中是要保送的,我們的出身,哪能保送啊……
她曾私下跟我分析:父親的單位文化館,有一個跟我同年級的學生;在朝陽小學,也就是我母親的單位,也有一個同年級的同學,他們的出身,不是貧農就是中農,怎么比都輪不到我上高中。
那時,讀大學、讀高中、招工都是需要保送的。讀不上的,就上山下鄉,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父親也常常拿此事來“威脅”我:你聽話的話,將來你去插隊了,我們會給你送去生油,或者豬肉炒頭菜,否則,什么都不給,餓死你。
那時候,豬肉炒頭菜,可是一道很好的佳肴了。頭菜味咸,特能下飯,若有豬肉拌炒,兩者更是絕香佳配,一個月里也很難吃上幾回。而生油,則是飲食里必備的食材。一日無油,肚寡,干活沒力。
我一直想象,當我插了隊,在勞作了一天之后,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宿舍吃飯時,能時不時吃上父母送來的香噴噴的豬肉炒頭菜,那是何等的幸福呢!可不知道,他們把豬肉炒頭菜是裝在玻璃瓶子里呢,還是裝在碗里?而我該不該拿出來跟我的伙伴們一起分享?
似乎,在有意無意間,父母已經給我安排了命運:初中畢業,下鄉插隊。
當時的政策,下鄉知青表現好的,可以保送上大學,或者招工回城當工人。
可母親說,別說上大學,恐怕連做工人的資格我們都沒有。能夠回來做散工就不錯了。
母親果真是按照這個設想給我做了安排。她建議我將來插隊返城后就做木匠。因為木工也算是技術活,比較體面,而且木工一般是在工棚下工作的(因為木料不能日曬雨淋),出太陽不怕被曬,天下雨不怕被淋,是個坐蔭吃涼的活。
父親只顧讀書寫作,從不過問我的將來。
母親用行動來為我做準備。每逢圩日,她上街買菜,如果看見價格合適的木工工具,就分別給我買回來。不到兩個月,長刨、短刨、墨斗、平鑿、園鑿、直尺等都備有了。
我接受了這樣的安排。也就是接受了將來的命運。我會在假期里自覺地進行木工的練習:學做一些簡單的家具,比如板凳、碗柜等。但很快我就發現,我的工具還不齊全,還缺少斧頭、鋸子、曲尺等。缺少這些工具,干起活來還真的不方便。
我想到了偷。
朝陽小學每到暑假,都會請來幾個木匠修理全校的壞臺凳。他們固定一個教室作為工場,先是把所有的壞臺凳找來,堆放在一起,然后一件一件地修。他們刨下的刨花,是引火燒飯菜的極佳材料,我們常常拿著籮筐之類的東西把刨花裝回來。有時候刨花不多,我們就在一旁等,甚至等到他們收工。這時候我們發現,他們也許嫌工具太重,來來回回不方便拿,收工的時候就把所有的工具都藏于臺凳堆里。然后把門鎖上就回家了。
要命的是,他們竟然當著我們的面收藏這些工具。
我把偷工具的想法告訴了隔壁的好玩伴王仕家。他同意協助我去偷。
第二天夜晚,大約九點多鐘,我和王仕家碰頭之后就采取了行動。那間教室離我們宿舍不遠。那時的房子,前后的兩堵磚墻是封不到瓦頂的,留下的縫隙,小孩子完全可以鉆進去。那晚有依稀的月亮,我們借著月光,很順利地通過窗口爬進了教室,又很快就找到了那一籃子的工具。我們挑選了斧頭、鋸子、錘子等,悄悄地爬了出來。
第二天一早,我們有意路過那教室,只聽見木匠們罵罵咧咧,一整天沒有開工。
母親發現我突然增加了斧頭、鋸子之類的工具,問從哪里得來的?我說是姑爹給的。她也沒有追問什么。
母親一直都很相信她的孩子。但孩子卻時常欺騙她的母親。
至今,我沒有為那一次嚴重的偷盜行為感到有太多的愧意和自責。我這么認為,男孩子對偷盜都懷有一種天生的好奇,為體驗這種好奇,他必須進行一次次的嘗試,以獲得快感。所以我原諒了自己。況且,我當時是為了我未來的生存而做的準備,我的人生境界和覺悟只止于童年階段。
我之所以后來沒有成為盜賊,是因為沒有偷盜成性。
那段時間,父母反倒不大過問我的學習了。似乎,我初中畢業,下鄉插隊,已是不可逆轉的定局。
一走到頭
為了補貼家用,我又開始了砍柴。這僅當作插隊前的體力儲備。
我一般都是跟班上的同學去。但我發現,砍柴的同學既不用肩挑,也不用人力車了,而是獨輪車。幾乎每人一輛。裝多裝少,走快走慢,都是自己的事。
這種勞動方式,在我看來是過于奢侈了。
我打算自己做一輛獨輪車。我做過一些木工,知道怎么開榫頭。
表哥時不時來縣城趕圩。我告訴表哥幫我備兩根山木,做獨輪車的車把。
過了一個多星期,表哥給我扛來了兩根大小一致、手臂一般粗的山木。表哥說,你先放一兩個多月,等木頭干了才行。
可我心急,僅過一個星期,我就動手做了。其實很簡單,在車頭的位置,把車把鑿開兩個榫頭,用兩根短木將兩個車把連接,再裝上車輪就行了。
第二個星期,我就約同學去砍柴。
這一次去的地方是一個叫黃茅嶺的大石山,離縣城有十多公里。七八個同學,各自推著獨輪車,浩浩蕩蕩,那感覺真好。放下車,拿起柴刀就入山。入山越深,柴就越多,柴稈也越粗。下午五點多,我們全部砍足裝車出山了。但還沒走到公路,我的車輪膠就脫落。我是用一個廢棄的舊砧板做的輪子,根本沒法固定車輪膠。同學看見了,卻沒有一個停下來幫忙,一個個嗖嗖地從我的身邊走過。我只得懇請他們回去的時候務必告知我父母一聲,讓他們來接我。
他們一個個“哦哦哦”的答應了,然后嗖嗖的走了。
我落在了后面。好不容易將車推上公路。那時的公路都是沙石路,摩擦大,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沒多久天就黑了,我又餓又乏。實在堅持不了,只得將車子推到路邊的草叢里藏好,做好記號,然后取下飯盒和柴刀,獨自回家。
那時的野外到處都是黑燈瞎火的,幾乎遇不到路人。當時是夏天,螢火蟲忽隱忽現地在路邊閃著丁點白光,來去無蹤。我沒見過鬼,但估計鬼眼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好不容易有一兩部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的路過。我招過手,但沒有一輛給我搭乘。
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仍然沒見父母來。我開始覺得著急,后來就變成了埋怨甚至憤怒:這么晚了,你們也放心讓我一個人在野外啊!?
走著走著,我流淚了。我已經不害怕黑夜,但我害怕漸漸漫上心頭的那種被父母拋棄、沒人在乎的感覺。
終于,黑暗中聽見有一輛自行車“沙沙沙”地碾著沙石迎面駛來。突然,我聽到了一個女子說話的聲音。我的心跳了一下,毫不猶豫的喊了一聲:“媽!”
“哎!”那個女子立即回應了一下,從那輛自行車的后座上跳了下來。
是母親。她那清脆的聲音,在任何環境下都可以辨認出來。
黑暗中,我們彼此迎面走去。
原來,我那些不懂事的同學并沒有告訴我父母。天黑了,母親見我久久未歸,實在放心不下,飯還沒吃就出來找我了。
十多年后,我和母親無意中談起此事。她說,那天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哪里砍柴。只好胡亂選擇了一個方向去找。這么巧,她選對了方向。一路上,她覺得走得太慢,就不斷地攔截路過的手扶拖拉機,但就是沒有一輛停下。最后碰上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子,母親十分冒險地求了那男子給她搭了一段。她說,如果找不到我,她將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天啊,母親如果不說,那將是一段爛在心底里的故事。那晚,母親要是找不到我而一直走下去,那將會發生什么狀況呢?
那段經歷告訴我,有難的時候得靠自己,不能靠別人,也不能完全相信別人。
有難的時候,只有親人舍命幫你,別人無法舍命幫你。
回到家,父親和弟妹都在等我吃飯。我記得那飯桌上放有一大碗燉豬腳。父親嘻嘻地對著母親笑:呶,不是回來了嘛,擔心什么?
母親臉上一直掛著慍怒。可以猜得出,事先母親曾經要求父親一起去找我,但父親沒有去,他相信我能自己回來。
這是做母親的和做父親的不同。
如果母親不去找我,我也許會憎恨父母一輩子。
如果母親一去不返,父親也許會后悔一輩子。
那一年的冬天
1976年的冬天,我記憶尤深。
那年的冬天,學校安排我們44班和45班到校辦農場勞動學習。時間是三個星期。
校辦農場離縣城有十來公里。里面有一個水庫,水庫邊上砌有一排石頭房子,分隔有七八個房間。周邊都是起伏不斷的泥坡,坡上種滿了甘蔗、木薯。入冬了,甘蔗和木薯的葉子已經枯黃,遠遠看去,每個泥坡像一顆顆蒼老的頭顱,而干枯的葉子,就像頭顱上亂蓬蓬的毫無光澤的毛發。
那個地方,是我們經常要來勞動的地方。
這次到校辦農場勞動學習,自帶被褥、大米、書本以及勞動工具。出發前,大家先到學校集中,拖拉機先把大家的被子拉走,我們就各自挑著泥箕、鋤頭、鏟子,跟著出發。剛出校門,還保持隊形,但到了郊外,走上公路,就散開了,稀稀拉拉的,像逃難的難民。
水庫邊上的那排石頭房子,正好裝得下兩個班的男生女生。里面早就備好了上下架的木床。
入夜,宿舍旁一間小房子里,突然響起了“突突突”的電機聲。一瞬間,我們的房間燈亮了。
但就只亮了一晚。
第二晚,班主任每個房間發了幾支蠟燭。住上架的同學,把蠟燭插在床頭,將房間點得通亮。
第一次集體同居,大家都覺得興奮和新奇。外面黑麻麻的,沒什么好去處,大家就躺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的講故事,講笑話。
這樣的生活,在家里是從來沒有過的。但講著講著,肚子就餓了——每餐大都是青菜,偶有幾片肉片,沒有油水,餓得快。
可偏偏那個時候,平排住上架的兩個同學,各拿出了餅干,悄悄地啃。燈太暗,他們的吃相我們看不見,但聽得見:啃第一口,是“咔”的一聲脆響;接著含在嘴里咀嚼的時候,是“沙沙”的悶響。雖然嚼得很輕,但那種響聲卻帶著一種優越,從他們的蚊帳里竄出,繼而變成一股香味,從頭頂飄下來,飄下來,穿入我們的蚊帳,鉆入我們的鼻孔,流入我們的腸胃,不斷地攪,攪,攪,攪得我們六神無主,饑腸轆轆,誰說的故事和笑話,都無法聽下去了。
謝天謝地,好在他們不是每晚都嚼餅干。要是晚晚如此,我們不是因為老死,而是被饞死!
那時的冬天來得快,才到十月,天就冷了。我記得,每天早上起來,走到屋外,路邊的野草,都結滿了霜。那霜是薄薄的一層,呈白色,裹著每一株野草的稈和葉;稈子和葉子是綠色的,從白色的霜里隱隱的透出來,那一層霜就顯得晶瑩和透亮。窩在坡底的水庫,形狀像個大水鍋;水面浮著一層白色的霧氣,隨著風一排一排地飄拂,像一鍋將要燒沸的開水。我們就在水庫邊刷牙洗臉。那水并不溫暖,冷得我們直打冷顫。
我們帶來的課本根本沒用。吃了早餐,老師就分配我們去勞動。今天去砍柴,明天去挖坑,后天去種樹……天天都有活干。
干著干著,我們就盼望開飯。
宿舍旁邊,有一間十來平方米的瓦房,那是我們的廚房。兩個班各煮各的,大家把碗集中放在案板上,飯菜好了,就由做飯的同學分。分菜時,那菜香自然要飄出來,并且翻山越嶺,讓在幾里之外勞動的我們,嗅得忍不住直吞口水。
根據菜的味道,我們一起競猜今天吃的是什么菜。
有時候,香味是一種很殘忍的折磨。
其實吃什么菜都很容易判斷。我們每天吃的菜大都是時令青菜或少許的肉片。那都是我的同桌黃波踩單車到縣城去買的。他買回了菜,就不用干別的活了。
之所以讓他去買菜,是因為他母親是縣食品公司的職工,所以他買肉不僅方便,而且不用肉票。遠遠地見他歸來,我們會揮起雙手大聲歡呼。
能不能吃上肉,就全靠他了。
他是一只幸福的鳥,能在這山野里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
有一天,一個花名叫“安南珠”的同學,在中午休息的時候,他沒有老老實實呆在宿舍里睡覺,而是獨自跑到水庫邊用彈弓打中了一只水鴨。他興沖沖地提著那只連鴨毛加一起都不足二兩重且又半死不活的水鴨,來到廚房:今晚加菜!今晚加菜!
廚房里根本就沒人。他掃興地提著那只死水鴨走了出來。
他不知道,那只水鴨讓他栽了!
工宣隊的同志聞訊,把他叫到了農場辦公室。
“工宣隊”就是工人宣傳隊的簡稱。那時流行工人進駐學校,監督辦學,幾乎每個學校都有工宣隊進駐。工宣隊的任務就是發現和制止學校出現的任何問題,這有點像國民黨派往各個部隊的特訓處。此次跟我們一起來的有兩位工宣隊隊員,一男一女。據說是縣印刷廠的工人。他們威嚴無比,走到哪,那神態都是目空一切,蔑視一切。
那天,我正好路過農場辦公室。我聽見那女工人在聲淚俱下地訓斥“安南珠”:你不好好勞動,以為打水鴨光榮啊?我像你那樣的年紀,苦啊,書不能讀……
我聽到了那女工人的抽泣聲。那抽泣聲很凄苦,仿佛要把“安南珠”拉到她苦難的童年,讓“安南珠”深受教育后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但我懷疑那抽泣的真實性。因為,人家打了水鴨,跟你的童年有何關系?
過一會兒,我又聽到女工人的訓斥聲:你是什么階級立場啊?什么覺悟啊?打水鴨……沒收你彈弓,沒收你水鴨!
我退到了遠處的一棵樹根下。
不一會兒,“安南珠”走出來了,兩手空空,一臉苦愁。
那女工人也出來了,眼睛紅紅腫腫的。
她個子矮胖,臉龐圓圓大大。看不出她童年有什么苦難,需要哭泣來傾訴。
“安南珠”也許一輩子也不明白,不就打了個水鴨嘛,與階級立場有什么關系?怎么會被批了一通?
在短短的21天里,我們不知道每天將要發生什么。但我目睹了“安南珠”毫無道理的被批的場面,我內心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壓抑。似乎,農場這樣的場所就是產生壓抑心情的地方。那里荒無人煙,要不是種有甘蔗、木薯等莊稼,表示這里有人跡,否則不敢相信,那里竟然住著一群學生。
有時,學校全體師生也來農場勞動。為了防止學生偷甘蔗,老師會派我們去守甘蔗。
有一次,班主任湯老師把守甘蔗的任務派給了我和榮正新。
這是個美差。守甘蔗的同學可以到任何一個地方蹲守,而不必參加繁重的集體勞動。我和榮正新選擇了地勢最高的一個甘蔗坡,作為我們的工作地點。
坡頂上,到處靜悄悄。落在地面的甘蔗葉,日曬雨淋,腳踏上去,斷裂時有咔咔的脆響。我們在田邊的蔗葉上躺下,突然看見頭頂上的藍天竟是如此的寬闊,如此的高聳。我們沒有見過海,就想像海的樣子大概就是這樣了吧?藍如天空,無邊無際。那片片白云,無非就是白帆。看得久了,就感覺地在旋轉,天也在旋轉。蔗林里,有風掠過,蔗葉便如湖面的微瀾,隨風的方向蕩去。蔗葉翻轉的聲音,一浪緊過一浪,我們就好像湖里游累了的兩條魚,靠在岸邊,歇息。
呆久了自然有點煩。榮正新便掏出一包煙來,說,抽一口吧。
說起來,在班里,榮正新算是我要好的朋友。我們常常在一起辦墻報,他畫報頭,我抄寫。時間晚了,我就在他家里睡。母親事先知道了,每次都給我五分錢,用于第二天買早餐。那時,一碗肉粥才五分錢。可每一回,我掏出可憐巴巴的五分錢,他總是把我的手撥到一邊去,然后自己從口袋里掏出幾毛錢,買雙份的肉粥和油條。他大方得很。
我知道,這錢是他偷得來的。
我母親是他小學的班主任。母親發現他常常有錢用,懷疑他來路不正,通過打聽,知道他是“鉗工”(偷錢),只是沒有證據。可他與其他有不良習性的學生有所不同,他學習好,成績好,遵守紀律,尊敬師長,團結同學,很會隱蔽。我母親把這個情況告知了湯老師,可湯老師沒有發現。
但我聽到過他談論有關做“鉗工”的基本訓練。他說,把一枚鎳幣放在水盆中,能從水盆里夾出鎳幣而水面紋絲不動,那才是高手。我親眼看見他把自己的中指反背彎到手腕。
那天他掏出來的煙,是一包大前門。那是很貴的煙,五毛錢一包。一般人根本就抽不起。
他把錫紙撕開,抽出一根,叼在嘴角。然后又抽出一根,遞給我。我沒接。他自己就劃燃火柴,點煙,自己抽。他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從鼻子里徐徐噴出,只見他的鼻孔里有兩道白霧急促地涌了出來,一直撲到我的臉上。那兩道白霧很快就散開,我聞到了煙的香味。那是一種與飯菜香和香水有所不同的味道,飯菜香只是一種刺激,誘惑你進食,滿足食欲;香水的味道則顯得虛假,不真實,是一晃而過的東西。而香煙的味道,充實,持久,精神為之一振。我忍不住伸過手去,跟他要了一根。一抽,果然是心曠神怡,飄飄欲仙!
抽過之后,他教我聞一聞手指。剛才夾煙的兩個手指滯留著煙的味道,一聞,那氣味更加醇厚,更加醇香!
很快我又跟他要了一根。他笑笑,說,嘿,比我還要癮呢。
那一刻,我對煙有了好感。我得承認,我后來學會抽煙就是從那時起的。
我們兩個班八十多個學生就這樣在一個荒山野嶺里待著。晚上沒有電燈,外面黑燈瞎火,只好在宿舍里點上蠟燭,躺在床上聊天。黃波每天都從縣城里回來,帶來了很多縣里的消息。比如說,哪里出現了強奸案,法院又公布槍斃了什么人,電影院最新放了什么電影等。
有一天,湯老師把我們班全部男生招到農場辦公室。她臉色嚴峻,眼光嚴厲。我心里一驚,莫非我們抽煙的事她知道了?
但她說的不是這事:前些天,你們當中有人講了一下怪話,對社會不滿,我在隔壁女生宿舍里都聽見了。這很危險!會影響你們的前途,是誰說的,趕緊跟我報告,錯了就改!
我更是大吃一驚!我記得前些天勞動回來,大家沒事,就在宿舍里談論了一些政治的話題,我是說了幾句牢騷話。說了些什么,記不清了,莫非湯老師全都聽到了?
因為我作文好,湯老師一向偏愛我,對我不薄,我怕這事讓她失望。最重要的是,我怕出事。那個年代,最可怕的就是說錯話。那兩個工宣隊員耳朵比貓還靈,要是給他們知道了,那比“安南珠”打水鴨嚴重多了。
我開始憂心忡忡,沉默寡言。心里好像打上了一個結,天天都堵在咽喉,想解總也解不開,每天一遍遍地過濾湯老師的話,感覺那天她所說的,似乎句句都是沖著我來說,但好像又不是。我希望有人先去自首,這樣就可以排除我。但男生們個個樂呵呵的,沒有自首的跡象。那么,我就等著湯老師來找吧,找上門了我再辯解。但湯老師一直沒來。也許她已經忘了,或者我根本就沒說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是哪個說了什么。
我弄不明白學校為何安排這個冬天的勞動。
如果沒有這個冬天的勞動,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
可就這么一件事,把我折騰得就像莫泊桑《項鏈》里的洛爾塞夫人馬蒂爾德那樣,因為丟失了別人的一條假項鏈而讓內心虧欠了十年。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實在無力去化解這么復雜的問題。
那時,我開始長胡子了。稀稀拉拉的,在人中的兩邊以及下巴無精打采地冒出來,像缺乏養分且又缺水的幾根蔥花。
我渴望早點結束勞動,回家去。就像《麥田里的守望者》的壞孩子霍爾頓那樣,渴望逃離潘西。至少,家里有父母。
可是,離回家的日子還有一段時間呢。每天起床,我們仍然看見路邊的小草的稈莖和葉子結滿了白霜,水庫里的水面仍蒸騰著白霧。兩個工宣隊員仍然很認真地巡視著每一個角落,他們的臉色威嚴無比。湯老師永遠都是一副疲憊蒼老的樣子。
那一天,臨近中午,黃波騎著單車匆匆忙忙的從縣城回來了。他的車尾馱著一籃筐的菜;車輪子碾過坑坑洼洼的路面,那筐菜便上上下下的彈跳。往常他是打著鈴鐺進來的;打鈴鐺的目的是告訴大家我回來了,然后享受大家對他的歡呼。但這一次他是飛快地心急火燎地進來的,幾乎沖進了廚房的火灶才剎住車。他跳下車,將腳架一支,籃筐也不卸,就跑回宿舍,進了宿舍就嚷:出事了,出大事了!
大家問出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說,反動標語,到處都是反動標語!
湯老師聞訊趕來,問他到底是什么事,他說,這次他進城,城里的樹干、電桿、墻壁,到處都貼滿了反動標語,內容是打倒王洪文、江青、張春橋、姚文元!
湯老師說,你先別亂傳,等我問清楚了再說。
第二天,湯老師說,是有這么回事,打倒“四人幫”了。
過幾天,三個星期的勞動期滿。我們可以回家了。
臨走的那個晚餐,全體加菜,肉菜是燉豬腳。入夜,宿舍旁的小屋里,又響起了“突突突”的機電聲。宿舍通電了,大家借著燈光收拾東西。
回到家,父母看見我稀稀拉拉的胡子,他們互相對視了一下,吃吃的笑。
過了這個冬天,我就滿14歲了。
我的童年、少年生活結束,開始步入青年。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