饞宗公案

半窗靈鼠齋

中原行

飛機降落時想到要見阿北，手臉緊一緊。打的從河南新鄭機場到酒店，索價比機票便宜不了多少，車飛起來，左行，我瞬間幻覺，以為已經移民英國，師傅您這是逆行，答沒事，這邊快。

好酒店，大堂人滿為患，預付了兩夜房錢，一會兒前臺電話，忘記折扣多收了，臨走退，不由心頭一熱，贊他們的厚道。門鈴響，阿北，只有阿北能把我從上海叫到這里，頭發全髡，但精心剪過，進來看看我丟在地毯上的鞋子皮包，他長長舒一口氣，說我放心了。

什么安排？沒有安排，看看阿北你，看看李大編輯建新，他攛掇我弄套書在這里印，另外，想看看漢墓，看不到真的，印刷品也行。對了阿北，我飛機上的東西一口沒吃，走跟我下邊去吃河間驢火。阿北是民國文人，一輩子沒吃過驢肉，表情古怪地嘗一口。我給解釋，驢肉火燒有兩種，河間長保定圓，一如三明治和漢堡包的區別。吃飽了，找個星巴克喝咖啡。坐下來聊。

寒暄一分鐘，然后正題。世界上只有一種科學的造型方式，精準迅速，比例合宜，造型洗練，從羅馬一路傳到中國的中原，起先對江南基本沒有影響。按照中國人尚古的意見，希臘比羅馬要醇古正大，其實羅馬的影響力，根本不是希臘可以匹敵。羅馬的造型本領，到一處，一處就改觀。到了埃及，木乃伊臉上包裹的麻布，用蠟畫的頭像，馬上天下第一。到了中原，和當地人對線條的癡迷一結合，那種味道，后來的宋朝，其實夠不著。魯迅說宋畫萎靡柔媚，很有點意思，說明他是個大內行。宋人自己知道么？知道，不信去看宣和畫譜。

第二天吃了本地最有名的燴面，他說空氣原因，你在這里不能跑步，我說知道，這里跑比不跑，死的要脆。電話李編輯，經他指點，找到三聯買書，文字拙劣但圖版驚人，一冊洛陽朱村漢墓壁畫，我看傻了。二人揣摩了半天地圖，這次算了吧，但是朱村這地方，以后必定是要來細看真跡才死心。說是漢墓，東漢，估計到三國。曹魏正是羅馬的好時候，五賢帝，疆域開闊，影響深廣，匈奴起內訌，分為南北兩支，失了大半實力，羅馬文化，西教，工藝品和工藝，包括繪畫，一路傳到長安洛陽，長安啊洛陽啊，多少高大上的地方，當時的皇家審美，就受了大量西方影響，一股羊騷氣，也影響到了富豪生活，他們開始跟百達翡麗的廣告一樣，要打造屬于自己的傳統了。我們笑。這種由羅馬傳來的造型技術，到了中原已經是強弩之末，再遠達日本，裝飾性越來越強了。話說真的漢墓，要沒有壁畫，也沒什么好看是不是，當年我們看到一個，就是個洞，里面丟個可樂罐頭。

夜里李編輯請吃豫菜，高人作陪，我們繼續叨叨叨，從和阿北見面寒暄那一分鐘幾句客氣話以后，兩人不住嘴一直在說這件事兒：給墓穴畫畫的未必是頂尖的高手，不過王公貴族的墓穴，請來的雖然不是顧愷之，至少也算地方名筆，當時河南的小名家，手藝不亞于徽宗畫院的待詔。嗯河南菜真心不錯，鼎鼐調和，很停勻舒適，好吃。河南人對外來文化的態度也是這樣，學習，包容，含而化之。朱村的壁畫啊，那三匹馬，就是用塊面造型，比初唐的昭陵六駿都好，更不要說趙孟頫。王粲哭天降喪亂，糜國不夷（我讀這類書少，不對別怪），歷史上總是北方中原的人才，不停地南遷，所謂不盡長江滾滾來。北方一亂，中原人才避禍的同時，把技術，文字技術繪畫技術，都帶往江浙。本來楚國那是多么古怪的土著文明啊，你看六國文字，只有楚國頭上長角身上長刺，后來曹衣出水吳帶當風，都和人體有關，畫人體的技術，肯定是羅馬傳來的。中國歷來的軍隊，喜歡燒房子，否則如果有大量的壁畫得以保存，將是什么樣的視覺盛景。不不阿北，中國的壁畫技術，不是西方的濕壁畫技術，所以保存起來有困難。李建新編輯和其他幾位朋友，只好勸我們喝點啤酒。我們倆喝一口啤酒，繼續：繪畫，是無所謂中國畫西洋畫，只有線條的塊面的造型，偏重哪一塊，如何磨練和取巧。

直到次日退房，飛機到上海，跑步，對了甚至到今天，我坐在電腦前寫這篇文字，滿腦子還都是阿北的和藹的聲音：“下次我們去洛陽朱村，實地看看，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