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開四
這也是北大荒的故事。當時我所在的軍農連隊有四個排,一二三排為男排,四排則是紅色娘子軍。我在三排二班,我排因“講用”表現好,被人稱為“紅三排”。我們班上有一個軍農戰士叫左占江,是歷史系的學生。他出身富農,屬于“黑五類”,長著一臉絡腮胡,從不修飾,亂蓬蓬的,人稱“大胡子”。在當時,人的社會地位,就像是印度的種姓制度,被劃成了三六九等,所謂紅五類、黑五類,還有麻五類之類。出身好的,自然要占便宜;出身不好的,形同“賤民”,得規規矩矩,夾起尾巴做人,起碼要多掙點表現。左占江因為自己出身不好,為了獲得大家的認可,便認真地學習毛主席著作,處處嚴格要求自己,苦活累活搶著干,還因此鬧出了許多笑話。
十月份,我們剛到北大荒就投入秋收。那一年北大荒鬧澇災,收割機無法下田,只能人工收割。一條壟溝就是十里長,勞動強度之大,可想而知。越往后,勞動地點離團部越遠,而且氣候陡然發生變化,所謂“胡天八月即飛雪”,一夜之間,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里,收割依然。就在大家忙著收割的時候,北大荒的又一場大雪,把田里的水凍成了冰,我們只能站在冰上收割。為了盡早把糧食收割完,勞動時間變長,強度變大,午飯也是由卡車直接運到田里。那正是跳“忠字舞”的年代,除了早請示,晚匯報外,連每頓飯都要“頌揚”和“匯報。
記得有一天,天氣奇冷,寒風一吹,出了汗的衣服仿佛是冰冷的鎧甲,真是“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啊!還未到中午,大家已是“饑寒交迫”了。到開飯時,向毛主席匯報,大家都多多少少帶了點敷衍的情緒,沒有一個不提速。“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后,就沒有什么內容了。輪到了左占江匯報時,只見他清了清嗓子,激動地說道:“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您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響應您的偉大號召,一顆紅心戰斗在北大荒。今天我們吃著香噴噴的大饅頭,但是我們不要忘記,臺灣同胞還在水深火熱之中,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受苦受難。我們要繼承艱苦奮斗的革命傳統。遙想當年,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帶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南湖的航船開辟了中國革命的進程,中國共產黨的成立,迎來了革命的新紀元。北伐戰爭,打到列強,打倒軍閥。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背叛了革命,南昌起義打響了向國民黨武裝斗爭的第一槍,毛主席領導的秋收起義開創了農村包圍城市的中國革命……”這時,下面有人便開始咳嗽,有人用樹枝敲打著凍得像鋼管似的褲腿,暗示左占江不要再頌揚,大家都餓了。可這左占江卻正講在興頭上,哪里停得下來?他繼續抑揚頓挫地講道:“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紅軍被迫開始兩萬五千里長征,突破四道封鎖線,血戰湘江,爬雪山,過草地,突破國民黨的重重圍剿……”這個時候,我看了表,已經過了1 5分鐘,他還沒有講到紅軍攻打臘子口,以后還有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等等,這樣講下去還得了啊!單是解放戰爭就有三大戰役、百萬雄師過大江,要講到文化革命還不知猴年馬月呢!這時,下面的反應更大了,咳嗽聲此起彼伏,有的人開始流鼻涕,有的人哆嗦不已,有的人敲響了飯盆,看來紅三排要“穿幫”了。只有排長像鐵鑄似的肅立如初,他大聲說“嚴肅點,嚴肅點”。隊伍開始安靜下來,畢竟是“頌揚”啊,在當時那是一種近于宗教儀式的東西,誰敢褻瀆,準叫你吃不了兜著走。但在凜冽的北風中,牙齒打顫的“格格”聲依稀可聞。大約半個小時下來,歷史系學生左占江的“匯報”才算告一段落。余下的全是“短平快”,大家終于松了口氣。頌揚一結束,搶饅頭的搶饅頭,搶菜湯的搶菜湯。可是饅頭已經凍得和石頭一樣,而菜湯已經結冰了。
大家很氣憤,又不敢當面罵左占江,因為對毛主席匯報,這在當時是件非常神圣的事情,只好在心里頭罵道:“你個左占江,掙表現嘛,你也不要在吃飯的時候掙,下來在其它方面掙嘛。”
果然,我們的左占江后來真的在其它方面掙了個大“表現”。
有一天,我們外出伐木,左占江生病了,便留在宿舍。看到大家都出工了,愛掙表現的左占江要為大家做點好事。做什么事呢?他環顧四周,心想:干脆給大家打水燒水,這樣大家勞動回來,就能用水洗一把臉,漱一漱口,還可以喝上熱乎乎的開水。
主意一定,左占江便開始行動了。這時他才發現,班上沒有水桶,水桶已經被我們拿到山里去挑水了。他便到處找水桶,終于在我們宿舍對面的屋檐下看到了一雙水桶,“呀,終于找到水桶了!”左占江高興得不得了,趕緊挑起水桶,到軍墾連隊的水井去打水。那時,從水井里打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井沿結了厚厚的冰,要把水桶放到井里,然后用轆轤一點點地拉上來,很費勁。左占江花了很長的時間,終于把水打好了,他把戰士們的臉盆、牙缸都裝滿了水,又燒好了開水,把大家的水壺灌得滿滿的。
北大荒的冬天很奇怪,不到下午四點鐘,天就黑了。戰士們收工回來,勞動一天,大家都很累,又一身的臭汗,看到自己的臉盆.牙缸裝滿了水,水壺里的水也是熱氣騰騰,非常高興。大家一邊感謝著左占江,一邊擦澡的擦澡,洗臉的洗臉,刷牙的刷牙,喝水的喝水,悠閑自得,很是愜意。想到以前勞動回來,還要自己打水、燒水,今天一切都是現成的,每個人心里都對左占江充滿了感激。
正在這時,宿舍的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們開門一看,是女排的戰士:一個排長,一個副排長和兩個班長。副排長說:“我們排的桶掉了,我們要查一下。”
大家都很詫異,有人說:“你們女排的桶掉了,怎么跑到我們男排來找呢?我們不可能偷你們的桶。”
“我們看一看,總可以吧。”女副排長說完,幾個女戰士便在我們宿舍里找起來。不一會兒,她們便在一個炕下找出兩只桶。女副排長指著桶說:“這就是我們的桶!你們拿我們的桶做什么喲?”這時,左占江站了出來說:“桶嘛,肯定是拿來挑水噻,最多算是我們拿你們的桶挑了下水,但不能說是偷哈。”
女戰士們一聽,臉上露出了非常奇怪的表情,說:“你們真的拿來挑水啊?這是我們的尿桶!”
我們一聽尿桶都急了,不相信:“這怎么可能是你們的尿桶呢?”
“怎么不是呢?你們看,這里還貼著我們排的標簽。”女副排長指著桶的一側說道。
我們湊近一看,果然,上面貼了張不起眼的白膠布,寫著“四排”兩個字。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四排是女排,這桶鐵定是她們的。
全排頓時一片嘩然,問題變得非常嚴重,先前用尿水擦了澡的人,覺得身上癢;洗了臉的人,覺得臉上癢;刷了牙的人,覺得舌頭癢;最慘的,是那些喝了尿水的,直接跑到外面哇哇地大吐起來。只有幾個太累了,回到宿舍便直接倒床而睡的人,在一旁慶幸自己躲過了這場“劫難”。大家對左占江的感激也瞬間變成了憤怒,開始大罵他讓大家洗尿水,喝尿水。看到我們狼狽的樣子,女排戰士們提起桶,哈哈大笑揚長而去,頗有點水滸英雄孫二娘的豪氣:任你刁似鬼,喝了老娘洗腳水!
到了晚上的匯報時間,輪到左占江作匯報,他說道:“敬愛的毛主席,我很對不起您老人家,今天由于我的疏忽,導致大家有的喝了尿水,有的用尿水洗了臉、擦了身,我向您請罪。您教導我們,凡事要認事,世上最怕是‘認真二字。但我卻沒有認真地學習您的著作,造成了現在的惡果,這是我資產階級思想的大反映,我要斗私批修,我要靈魂深處鬧革命,一輩子都要牢記這個深刻的教訓,以后再也不讓大家喝尿水,洗尿臉了。”
聽了左占江的匯報,大家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的說:“啥子檢查哦,這個檢查太遮遮掩掩了,完全是階級報復。”還有的人說:“這個人啊,上次讓我們吃凍饅頭,這次又讓我們喝尿水,真不是個玩意兒。”
左占江的這兩次匯報成了笑談。那時候文娛生活十分枯燥,就是樣板戲也到不了地老天荒的林海雪原。但大學生連隊也不乏從北大、復旦中文系來的高手,有好事者就把左占江的事跡編成了歌謠,在軍農連隊流傳開來:
北大荒呀真荒涼,又有兔子又有狼;
還有一個大胡子,名字就叫左占江。
左占江呀真荒唐,請示匯報沒名堂;
他叫我們吃冰雪,他讓我們喝尿湯!
尹呀尹子喲,他讓我們吃冰雪,
尹呀尹子喲,他讓我們喝尿湯!
以后,這首歌謠受到了批判,問題出在“請示匯報沒名堂”這一句,上面還要揪“黑手”,只是牽涉的人太多,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