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代全
1949年,解放戰爭的形勢如排山倒海、雷霆萬鈞。渡江戰役勝利后,8月19日,第二野戰軍司令員劉伯承、政委鄧小平根據中央軍委的指示,下達了《川黔作戰基本命令》。在新中國開國大典之后,為了肅清退守到西南地區的國民黨殘余,第二野戰軍迅速挺進大西南。
解放大西南,建設大西南,需要大批的軍事、政治人才。為此,第二野戰軍依托1949年5月成立的二野軍政大學,加緊培訓部隊骨干,并從地方招收學員。那年,21歲的我從近300公里外的貴州省道真縣考入二野軍政大學,穿上了軍裝。
1950年年初,在國民黨大陸殘余勢力的精心策劃下,貴州全省發生了大規模的土匪暴亂。2月至5月,有31座縣城被土匪襲擊或一度攻占,2000多名地方干部和我軍征糧人員犧牲。其間,全省大部分地區交通受阻,群眾的生產生活受到嚴重影響,形勢異常嚴峻。
貴州土匪以國民黨特務為骨干,以境內叛軍(國民黨正規軍起義后又叛變)、慣匪為打手,欺騙和裹挾不明真相的部分農民組成了股匪。較大的土匪武裝有460多股,持槍匪徒有20多萬人。
早在1949年1月,國民黨貴州省政府主席谷正倫和貴州保安副司令韓文煥就應召去南京領命:一旦政權失勢,就利用貴州山高谷深、地形復雜、交通不便等條件,把這里經營成與共產黨對抗的“游擊根據地”。為此,谷、韓與中統、軍統等特務機關共同制訂了一套“應變計劃”,并在貴陽開辦了三期“游擊干部訓練班”,輪訓了1600多名特務骨干。在潰逃臺灣之前,谷、韓等人再次布置一批匪特骨干,攜帶40余部電臺疏散潛伏,并從監獄中放出800余名慣匪、小偷,配合實施“應變計劃”。
土匪暴亂發生后,為了保衛新生的人民政權,二野作戰部隊迅速集結,開赴剿匪前線。
因為老家就在貴州,所以我對關于土匪暴亂的消息非常關注。聽說剿匪部隊即將挺進貴州,我立即給校團委寫了一份志愿剿匪申請書。
當時,二野軍政大學剛剛更名為西南軍政大學,學員中提出參戰申請的人很多。經過組織的認真選拔,我榮幸地加入了剿匪部隊。
到了剿匪部隊后我才發現,情況之復雜,遠遠超出我們事先的想象。那時,我軍主力正在貴州和廣西交界的九萬大山地區剿匪,留在地方的部隊不多。這就給了土匪以可乘之機——五兵團司令員楊勇、參謀長潘躍在成都戰役結束后返回貴陽途中,遭到土匪的伏擊;我所在部隊47師141團的兩個營包括團部,被土匪包圍在水城、納雍之間,激戰三晝夜才突圍成功,犧牲干部戰士200余人……土匪氣焰之囂張,可見一斑。
從力量對比上看,敵眾我寡,而且我們在明處,敵人在暗處。正所謂暗箭難防。于是,我軍組織了許多便衣隊,扮成土匪或老百姓伺機打擊敵人。然而,土匪也不是吃素的,或者假扮成我軍的地方武工隊,或者穿上解放軍的服裝強行征糧、抓丁,伺機襲擊我方的地方工作人員。
一時間,敵我陣線撲朔迷離、錯綜復雜、難辨真假。
1951年5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們二連在一次剿匪行動中抓獲了十名土匪,上級命令我們連將俘虜押送到營部審訊。
副連長南書山參軍比較早,剿匪經驗豐富且熟悉地形,就主動請命接下這個任務。傍晚,他召集我們一排開會。做了簡短的動員后,他又囑咐戰士們:“這一段山路崎嶇,常有土匪出沒,押解任務并不輕松。明天我們喬裝押解,大家要做好準備?!?/p>
如何喬裝不必多說,但怎么押解卻成了難題。在大家七嘴八舌的爭論中,我舉手發言:“不如把土匪分成幾伙,夾在我們中間,一旦有敵情,有利于控制局面?!?/p>
南副連長點點頭:“嗯,不愧是喝過墨水的。就這么辦了!”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我們就化裝成老百姓,穿上破爛衣服,背著從老鄉那里借來的筐,一人拿著一把砍刀,押著十個土匪出發了。行走在云霧繚繞的山間小路上,看著兩邊險峻的地形,我心里默念:千萬別出什么情況。
走到半山腰,遇到一個老和尚,看上去有50多歲,正沿著小路往山上走。老和尚看到我們后,站在路邊,雙手合十,一邊念叨著“善哉,善哉”,一邊瞇著眼打量我們。
從老和尚身邊經過時,我被他盯得心里有些發毛,便悄悄靠近走在前面的南副連長:“東家(隱藏身份的稱呼),我覺得那個老和尚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兒。你發現沒有,他盯著我們時不是‘善哉的眼神,更像是豺狼在尋找獵物?!?/p>
南副連長聽罷猛地轉過身,對準備離開的老和尚喊道:“師父,你是哪個廟里的?以前怎么沒見過你?”
老和尚頭也不抬,耷拉著眼皮,手捻拂珠,身子微微前傾,答道:“貧僧姓謝,號隆真,16歲從峨眉山云游至此,一直在梁子那邊的大廟里誦經?!?/p>
南副連長又問道:“你這是去哪里呀?”
“唉,施主有所不知。這幾天,土匪猖狂,廟里幾個新來的小僧都不敢出來。今天實在熬不過去,貧僧只好親自到下面村子去化緣……”
南副連長突然提高聲音打斷老和尚的話:“你這布袋里鼓鼓的,是什么東西?拿過來!”
老和尚的臉“刷”地一下白了,然后強裝鎮定:“貧僧……貧僧能有什么,不過是些干糧和一個化緣的缽……”
這時,南副連長亮出手槍直指老和尚,隨即轉頭命令我:“小鄭,你帶幾個人去搜一搜?!?/p>
我應聲出列,向身邊的幾個戰士一擺手,朝老和尚走過去。老和尚見狀,一邊高喊“土匪搶劫啦,土匪搶劫啦”,一邊把手伸向布袋。我和幾個戰士立刻撲上去,將他控制住。經搜查,老和尚的布袋里除了幾本經書、兩塊干糧外,底下還有一把槍管被鋸短的沖鋒槍和十幾發子彈。
一番審訊后,“老和尚”垂頭喪氣地招了。他叫石行云,是“石阡民眾救國大隊”的上校副大隊長。
真是摟草打兔子。于是,我們把“老和尚”也捎上,押著俘虜繼續前進。
走過兩塊長滿野草的壩子,我們來到王家村。隔老遠就聽見村里喊聲、罵聲一片,我們頓時警覺起來。南副連長命令全排在村頭隱蔽,帶著排長溫建民和我進了村里。
一伙穿著解放軍軍裝的人正在收糧食和治安費。那哪叫“收”啊,明明就是搶——苞米粒撒得遍地都是;一個人正在搶農夫懷里的大母雞,農夫死也不肯撒手,被一腳踹翻……
這時,對方也看到我們了。一個身材矮胖、干部模樣的人大模大樣地向我們走來,后面跟著幾個端著大蓋步槍的“解放軍”。
“你們是干什么的?”矮胖子問道。
南副連長沒有回答,鎮定地打量著對方。
見我們不答話,矮胖子干咳了一聲,用比較緩和的口氣問:“嗯……同志,你們是哪部分的?我們是解放軍,你們不用害怕……”
南副連長沒搭理他,輕輕咳了一聲。溫排長立即轉身,朝村外招了一下手。在村外待命的戰士見了,立即按計劃從隱蔽處站了出來。矮胖子一見那個“老和尚”被押著,不禁一驚,額頭上冒出了細汗。
我們見狀,心里已經明白了八九分。南副連長慢吞吞地開了口:“哦,我們是鄉聯防隊的。歡迎解放軍同志到我們鄉來!”
矮胖子立刻大步上前,和南副連長握手:“自己人,自己人。”
雙方握罷手,南副連長故意把手背到身后,大聲問:“不知解放軍同志從哪里來的?。俊?/p>
對方松了一口氣,答道:“我們是49師146團的,駐扎在草山那邊?!?/p>
石阡縣境內只有我們141團。這個矮胖子在說謊!
南副連長早就斷定,這些人是土匪!他一邊“親熱”地和矮胖子說話,一邊用背在身后的手朝溫排長做了個手勢。
溫排長明白了手勢的意思,慢慢地朝后退了幾步,看了一下站在村頭的戰士,琢磨著如何解決掉這幫土匪。
這時,一個預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老和尚”朝矮胖子大喊了一聲:“五賴子,救我!”然后,猛地掙脫了看押的戰士,拼命向矮胖子跑去。另外十個被押送的土匪見狀,也趁機掙脫出我們的隊伍,四散逃命。
南副連長一把抓住矮胖子的后衣領,用槍口抵住對方的下頜,低聲喝道:“讓你的部下放下武器,要不,我打死你!”然后,他又朝戰士大聲喊道:“抓活的,一個也別讓他們跑了!”
矮胖子還想把戲演下去,忙說:“老兄,別誤會!我們是解放軍,一家人……”
南副連長眼睛一瞪,大吼一聲:“胡說,誰和你是一家人?我們才是解放軍!”
矮胖子見大勢已去,兩膝一彎跪在地上,投降了。那個搶母雞的家伙趁亂想跑,我奔過去照他臉上就是一拳。他“撲騰”一聲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求饒。眾土匪見了,也只好放下武器。
這一仗,打得干凈利索,五賴子及其手下20余名土匪全部被活捉。只有“老和尚”石行云在逃跑時被溫排長一槍擊斃。
戰斗結束后,王家村的老百姓才弄明白:身著破爛衣服的人才是真正的解放軍,而那群穿著解放軍軍裝的家伙都是土匪。
沒過多久,貴州的匪亂被平定了。
1958年,我從部隊轉業來到北大荒。在這里,我與戰友們再次投入到新的戰斗中——屯墾戍邊。856農場成了我的新家園。
(整理/王景福 程雅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