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鈺深
巴黎的一家小餐館,樓梯被踏得咚咚響。傅晨來了,他乘了3個多小時的火車從馬賽趕來。一米八七的大個子,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當兵的猛男。
跑堂伙計認出了傅晨:“哥們,又來啦,吃什么?”
“牛羊肉各20串!”傅晨直接說。
在這里,傅晨是法國外籍軍團的普通老兵,隸屬第一裝甲騎兵團;但在微博軍事迷當中,“戰斗在法國外籍軍團”是不折不扣的風云人物,粉絲有4萬多名,頗受中國媒體關注。
兩個大包,一背一挎,這是傅晨的旅行行頭,他的“熊兒子”應該藏在背包里,那只穿迷彩服的玩具熊,一年多來和他形影不離,微博合影中,“熊兒子”見過艾菲爾鐵塔、逛過古羅馬斗獸場、還去過戰火紛飛的馬里……
從中國小職員變為外籍軍團里的老兵,這種經歷讓不少整日在電腦前的“80后”、“90后”向往。傅晨很坦誠:“別人眼中我是‘神話,但在自己看來很‘苦逼。仔細想想,這就是個圍城,外面的想進來,里面的想出去。”
“絕大部分是為了法國國籍”
傅晨真人比士兵證的照片瘦了很多,但他堅持說之前是被相機拍胖了。
從天津商學院畢業后,傅晨找了份外貿的工作,每天跑港口、看裝箱、發郵件,應酬很多卻運動很少。
2010年3月,傅晨辦了學生簽證來到法國,6月,他把多余的行李扔在了房東老太太家里,到小城奧巴涅報名加入法國外籍軍團。
法國外籍軍團在1831年組建,軍團在此后180多年里出鏡率極高,無論是非洲大陸的殖民擴張,還是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或是第一次海灣戰爭,包括近年阿富汗、馬里的軍事行動中,都有其身影。讓軍團名聲大噪的,是1863年的卡梅倫之戰:60多名士兵被2000多人的墨西哥軍隊包圍,幾乎戰死到最后一人。
經過藝術包裝,法國外籍軍團名聲在外。看過電影《火爆三兄弟》、《沙漠兵團》么?屏幕上的這支精英部隊,讓一些軍迷趨之若鶩,但每年多達數萬人報名,其實是另有原因。
“絕大部分人都是為了法國國籍。”傅晨說。
以前,軍團士兵服役3年后可以申請加入法國國籍,一般在服役滿5年后能拿到。如今,服役滿5年后才能申請,意味著繼續服役2年才能入籍。近年法國又頒布了《“為愛法國流血”法》,只要因作戰受重傷即可成為法國公民,當然這樣代價太大。
法國國籍吸引了不少外國難民,很多偷渡客也希望借此漂白身份。但如今,軍團規定報名者必須擁有合法簽證。
另一類人是為了逃避現實。以前,新兵在入伍時幾乎不會受到任何調查,對于企圖逃避法律制裁的罪犯來說,這里簡直是天堂。2000年開始,軍團會對報名者做詳細的調查,有案底的一律拒之門外。為了防止士兵在外面鬧事,軍團規定,在非節假日,兵齡未滿5年的士兵離開兵營也要穿戴整齊。即便這樣,警察還是對軍團士兵毫無好感,因為治安事件中不少跟他們有關。
也有人沖著錢來。其實軍團發的工資不高,只有1200歐元出頭,基本是法國的最低平均工資。
傅晨說步兵團有只寵物騾子,軍銜中士,工資1300歐元,“比我還高”。但對于有些人,這可不是筆小錢——軍團成員來自100多個國家,最多的是羅馬尼亞人和馬達加斯加人。
加入的原因各異,走的理由卻差不離
外籍軍團每個月都招人,數百名報名者經過層層篩選,留下50來人,換上軍裝進行封閉訓練。一般軍隊新訓期是3個月,外籍軍團要花4個月。“原因嘛,看看參選者就知道了。”
報考軍團的大多來自社會底層,農民、裝修工人、卡車司機……很多人沒上過學,初中學歷就不錯了。傅晨那期50多位新人中,只有他和一位捷克小哥上過大學。
新訓開始后,每周都會有人主動離開,“舉手說不干了,簽個字,隔天就可以把你送走”。
來的原因各異,走的理由卻差不離。傅晨說,很多人覺得換上軍裝如何風光,但很快發現軍團生活枯燥,加之散漫慣了,突然被限制所有自由,每天睡不了4、5個小時,受不了。
除了訓練,還有各種懲罰,而且是一人犯錯全體受罰。常見是俯臥撐,趴下來做50個或100個,奇怪的是,犯錯的人不用做,只需站在最前排數數。每天做三五百個很正常,“反抗只會給其他人帶來更多懲罰”。
4個月后,50來人只留下了30人。
傅晨卻順利簽下了服役5年的合同書,有了新名字“Fang”。
外籍軍團強調“不論出處、不論過往”,所有新兵都得改名換姓,“進了軍團,你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你了”。
普羅旺斯的陽光和薰衣草與我無關
傅晨的基地以前在奧朗日,不久前搬到了尼姆,都是南法普羅旺斯大區的小城,但這里的陽光和薰衣草明顯跟他沒什么關系。
軍事訓練是家常便飯。傅晨印象深刻的,有次通宵定向越野,早晨5點才找到所有的點標,回來后指揮官卻鞋都不讓脫,命令全體擦裝備。當指揮官進去檢查裝備時,全體士兵在門口臺階上“秒睡”。
另一次進行鐵道式攀登訓練,在垂直的巖壁上行進,讓傅晨有些興奮,但他低估了驕陽:1小時后,石壁和鐵把手滾燙;3小時后,汗水濕透全身……
真正讓軍迷跌落現實生活的,是無止境的勞動——
到倉庫里當搬運工,去馬場當馬夫,在營地里當清潔工。前些天,基地雜草叢生,又提著鋤頭鐮刀當農民,傅晨發現了幾根茴香,猶豫半天炒雞蛋還是包餃子,但覺得太少就扔了。
外籍兵團最著名的標志是白色高頂軍帽,軍歌也是《白帽子之歌》。在法國一戰二戰紀念儀式等各大場合,外籍軍團常作為儀仗隊。在今年7月的法國國慶閱兵式上,身穿皮質黃圍裙、頭戴白帽、肩扛斧頭的法國外籍軍團一亮相,就引起了人們的歡呼。如果在上世紀60年代,外籍軍團士兵出現在巴黎街頭,回頭率是百分之兩百,很多人會上來搭訕、擁抱。現在不會那么夸張,但喝酒、吃飯還是很可能被免單的。
但外人不知道整齊的軍容“逼瘋”了多少人。
軍團要求士兵的襯衫上要有14條用熨斗熨出來的線,其長度與間隔都要控制到以毫米為單位。要是熨歪了就得重新返工,負責檢查的軍官有時直接把衣服揉了扔到窗外,回頭還得洗干凈了重熨。
如果不小心犯錯,譬如丟了面罩、弄壞夜視儀等,寫檢討也會被逼得發瘋。“挨罰無非就是拿著牙刷通宵刷廁所、刷走廊,但寫檢查簡直就是噩夢。”
一張A4紙,上下左右留白都有規定,然后得拿著尺比著一個個字寫。最變態的是“紅綠版”,第一個字母用紅筆寫,第二個用綠筆,依次類推。一個字母寫錯了,要撕掉重來。“就是為了不讓你睡覺。”傅晨展示了他的一份檢查,紅筆改了幾處,看來當時又寫了一遍。
大家每天小心翼翼,但還是會有人犯錯。受不了的,得了機會就一走了之。去年底,跟傅晨最鐵的捷克小哥決定假期后不回來了。
馬里戰場,死亡威脅如影隨形
今年7月,法國外籍軍團一名士官在馬里執勤時,遭遇自殺式汽車炸彈襲擊身亡。這是法軍2013年以來出兵馬里陣亡的第9名軍人。
傅晨轉了這條微博。一年前,他也在馬里的沙漠中開著吉普車,搜索追擊反政府武裝分子。
位于西非的馬里2012年發生了軍事政變,作為曾經的從屬國,馬里政府請求法國增兵援助。法國外籍軍團從屬于法軍序列,出兵責無旁貸。去年5月30日,傅晨被派駐馬里。
在“平叛”的過程中,死亡的威脅如影隨形。傅晨是先頭偵察車的駕駛員,沙漠里偶爾會出現無主的汽車,按慣例該上前偵察。“就怕‘鬼雷,一拉車門就爆。”類似情況發生過之后,如今上級規定不得隨便察看。
有一次,反政府武裝向軍團車隊警告射擊,所有人繃緊了神經,子彈咔嚓上膛,這時候從電臺里傳來指揮官的聲音,“大家克制,不要打”。傅晨說那時既緊張又窩火。
“還有人開著汽車炸彈沖向了法軍車隊,靠近后引爆。”傅晨在馬里時也會設卡攔車,在四五十米內,如果對方沒有減速的意思,就該子彈上膛、鳴槍示警、打車轱轆……實際上,如此近的距離都是一瞬間的事,大多數時候只能吼一聲并抬槍瞄準,車主剎車了,士兵也嚇得一身冷汗。
前線的壓力讓不少士兵瀕臨崩潰,傅晨有天晚上被近距離的槍聲驚醒。敵襲?他迅速摸槍、上膛,噠噠噠噠……又是一排子彈夾著曳光彈從帳篷上方飛過,傅晨心中更是緊張,這可是在軍營里!他再次確認子彈上膛,貓在帳篷陰暗處等待。后來才得知,有個法軍士兵第二天回國,喝多了,對空開槍發泄。
去年底回天津休假,傅晨在家里玩著游戲,不知道哪兒在放炮仗,第一聲未落,傅晨立刻扔掉iPad,跪倒在窗臺下,同時伸手去摸槍。過了1、2秒鐘,反應過來了,“當時自己也笑了”。
“媽,前些天我沒在法國,去非洲打仗了”
比炸彈、冷槍更無情的,是撒哈拉沙漠的惡劣環境。
馬里疫情嚴重,驅蚊液噴滿全身卻仍被叮得全是包,士兵們都得打好多針疫苗。
沙漠中氣溫常年50攝氏度左右,地面高達70多攝氏度,傅晨的吉普車里成了桑拿房。而他動不動就得執行數周任務,每天在茫茫沙漠中顛簸著開十幾個小時。到了晚上,沒人敢睡沙地,毒蛇、蝎子、蜘蛛神出鬼沒。傅晨拿出手機展示了他們的“豪華套房”——吉普車。一車三人,車長睡在車頂上、另一個在前門和車尾間掛個吊床,傅晨則睡在發動機蓋上,車蓋上的棱角硌得人生疼,但每天累得倒頭就睡。
傅晨離死神最近的一次是中暑。
“像被拳頭死死壓住了胸口”,身體開始麻痹,“半吊子”醫療兵慌了神,開始呼叫支援。一個多小時以后,飛馳而來的急救裝甲車上跳下幾個醫生,瞬間給傅晨插滿了各種管線針劑,身上綁了干冰袋,還割破他的手指說是中醫療法。體溫終于從40攝氏度硬拉回37攝氏度。“幸好急救車在附近執行任務。”當時傅晨所在地,離基地300多公里,等直升機飛兩個多小時過來,很可能已經深度昏迷,瀕臨死亡。
“你那時候想些啥?”
“哎呀,終于可以不干活了。”
后來,直升機把他拉回基地,醫生說兩周不能出任務,但第三天,傅晨就去扛沙袋筑工事了,一個沙袋就是30公斤,一上午100多個。
去馬里的事,傅晨當時只告訴了父親,跟母親說是“在山里訓練”。
4個月后結束任務回國,傅晨告訴母親:“媽,前些天我沒在法國,去非洲打仗了。”
“我對這個身份不感興趣,之后肯定會回國”
士兵們愛互相問未來的打算,傅晨回答說要當軍事工程承包商,終身從事反恐、海外武裝安全事業,別人覺得奇怪,“為什么不學其他中國人一樣開餐館?”傅晨無言以對。
快要可以申請法國國籍了,但意味著到期后得繼續服役2年,傅晨不打算繼續,“我對這個身份不感興趣,之后肯定會回國的”。
在法國外籍軍團的中國人最多時有200多人,4年多來,傅晨看著熟面孔不斷離開,卻沒幾位新人進來。
一直有網友咨詢他如何加入軍團,在傅晨看來,95%以上只是愛好者,問問而已,對于那些做了充分準備、考慮好最壞后果的人,傅晨會傳授一些“考試經”,但他也明說,“永遠不會建議任何一位朋友來外籍軍團”。
而他加入的原因,起初他沒說,直到最后,“我的女朋友被人殺了。”傅晨突然說,兇手是她前男友,盡管警方發布了通緝令,卻至今也沒抓到。
我驚呆了!不知如何接話。可他的語氣很平靜,講了幾年前的那天,如何發現尸體,如何報警,如何自責,如何崩潰……
頹廢了一年后,傅晨決定報考法國外籍軍團,想離開麻木的生活,也帶著對自我復仇的心態。
傅晨說在馬里中暑時,心里并沒有恐懼,倒是記起了軍(團)歌里的幾句話:“一個外籍軍團士兵中彈倒下,永別了我的父母摯友,我已經償還了所有罪孽。”
“你現在放下包袱了么?”我問。
傅晨沒有回答。
曾經有人發了條微博:一位在戰爭中失去了兒子的母親,把戰爭中陣亡士兵的制服做成泰迪熊,送給士兵的親人們,希望能用這種方式把他帶回親人身邊……
傅晨轉發后,留言道:“這就是我每次旅行都帶玩具熊的原因。”
告別時,他從背包里掏出玩具熊,沖我晃晃:“這是我兒子,我要帶它環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