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水

因為冬窩子位于沙漠地帶，唯一的水源來自于雪，雪水多好啊，是天上掉下來的蒸溜水！

去冬牧場出發時，我媽羨慕地對我說：“這個冬天你可以喝到最好的水了！”我也以為然。因為冬窩子位于沙漠地帶，唯一的水源來自于雪，雪水多好啊，是天上掉下來的蒸溜水！而阿克哈拉位于烏倫古河畔的戈壁灘上，用井水，堿很重。這些年還越發咸苦了，用來燒湯的話根本不用再放鹽。洗出來的衣服也泛著厚厚的白堿圈。

可實際上呢……沙漠里的水……味道是不壞，甚至還算非常“甘冽”。沒有一點咸味或異味，但其透明度……若在以往，這樣的水我看一眼都會嚇暈。

背雪

去年是雪災之年，而今年則出奇地大旱。只在十一月末有一場像樣的雪，接下來一直到十二月底還沒啥動靜。好容易某個深夜里紛紛揚揚下一陣，瞬間大地上就白了。可第二天早上滿是希望出門一看，仍然是個黑乎乎的沙窩子——總是雪后緊接著又起風。我真妒嫉東面的牧人，雪一定都跑到他們那里去了。

好在大風過后，沙丘的洼陷處及草根處多少會積留一些雪的，但很薄，頂多一兩公分。這樣的雪，我收集半個小時化開后的水還不夠洗一雙襪子。又由于是風吹來的，一路上和沙土、枯草和糞碴緊密團結在一起……化開后混濁不堪，鍋里有一寸多厚的沙子（難怪背著那么重！），不忍細數的羊糞蛋，甚至還會出現馬糞團這樣的龐然大物……就算完全沉淀了，水的顏色也黃紅可疑。未必比我襪子干凈。

然而再想，襪子畢竟是臭的，這水嘗起來啥味也沒有，肯定比襪子強多了。喝吧！

并非我們裝雪時不細心，如果像修表一樣小心翼翼地收集積雪的話，倒是能弄得純粹一些。可那樣的話，一個禮拜也裝不滿一袋子。

我用一只淺盤子沿著根把被風吹得緊致結實的積雪一小塊一小塊地鏟起往編織袋里裝。加瑪用一只水勺像舀水一樣舀著裝。嫂子直接用掃把呼呼啦啦掃成一大堆再裝……加瑪速度是我的兩倍，嫂子速度是我的十倍。

居麻從來不干這樣的事，因此非常挑剔。每天放羊回家，進了地窩子先湊到大錫鍋前瞟一眼。若是看到水里羊糞蛋很少，馬糞團一個也沒，就欣慰地說：“這鍋水肯定是李娟拿回來的。”——答對！

這樣的雪裝了三天之后，我決定這個冬天再不洗澡了！

一個禮拜之后，又決定再也不換洗衣服了……

袋子是二十五公斤的混合飼料袋，裝滿了再頓瓷了，一袋三十來斤呢。重倒也罷了，還那么遠。并且距離一天比一天遠！近一些的沙丘的雪早就全找完了。扛一袋雪回家，途中足足得休息五六次，到家已經壓得頭暈眼花。一天最少得背兩趟雪才勉強維持一天的用量。

家里有四口人，水的大部分用途是燒茶。除我之外，大家都特能喝茶。一天最少布六道茶，一次最少得消滅掉滿滿一暖瓶。剩下的水用來做飯。一天只有一頓飯，就是夜里的那頓正餐。吃些面條湯，拉面什么的（其它時間都喝茶泡干馕）。再剩下的水用來洗碗，最后的則用來洗臉洗手——用手壺澆著洗，這倒是很省水，四個人加起也用不了小半盆水。

洗碗水雖不多，但也省下來給狗泡幾塊干馕。或給懷孕的母牛當營養餐。

剛搬來時，居麻趕著駱駝從很遠的北面駝回了幾袋土（我們所處的地方沒有土，全是沙子地），也是攢的洗碗水和洗手水和成的泥，用以補爐基和破損露風的屋頂、門框。

洗頭

十二月中旬，加瑪要走了，回烏河之畔照顧生病的奶奶。她是整潔自尊的姑娘，不愿意蓬頭垢面地走出荒野，一定要洗頭發。為此，那天傍晚嫂子一擠完牛奶就出去找雪，在夜色里背回一大袋。不但讓姑娘洗了頭，還洗了好幾件衣服。

盡管自己嚷嚷著再不洗頭了，但看著加瑪洗，還是很眼紅。搬家時吹了幾天風，到地方又干了兩三天牛圈的活……頭發已經臟得硬邦邦的了。不說別人看著難看，自己都難受。于是第二天下狠心一口氣背了三趟雪……但到用時，卻只舍得用小半盆……就算是自己背來的雪，也不好意思多用。

洗頭時，我放棄自己的習慣，完全效法加瑪，連清帶洗只用了小半盆水。洗完后，洗發液當然是原封不動地糊在頭頂上，從頭發梢流下的水蟄得人眼睛痛。很無奈。

加瑪認為頭發實在太臟了，非得用強效洗滌劑不可。于是第一遍用洗衣粉……第二遍才用洗發液。洗發液是她的姐姐喬里盼送的，用得非常珍惜。

我呢，洗衣粉就算了吧……

總之，那半盆水洗得那個黑啊……作為女性我很羞愧。但還是安慰地想：總比不洗好吧。雖然殘了留大量刺激劑品，但晃晃腦袋，起碼輕了二兩。

加瑪又用洗過頭發的水順帶洗了衣服。我沒洗，怕把衣服洗臟。

居麻鄭重地告訴我，他跟嫂子一直等到四月才洗。我聽了默默無語。后來才知道是玩笑話。怎么可能一直不洗呢？癢都癢死了。

我強忍住洗澡的念頭也是因為癢的原因，想想看：抹了一身的泡沫卻只有一碗水給你澆……這種澡洗了肯定更癢。于是身上發癢時就撓撓對付著，撓不到的地方就在柱子上蹭。居麻快要笑死我了。說跟牛一樣。

還好，我發現，癢到了一定程度后，接下來也就慢慢不癢了。

無論如何，水臟也罷，少也罷，我們這邊好歹還有點水，北面三十多公里處的牧場連更糟的水還都沒有呢。

旱情

十二月中旬居麻值休的一天，他去幫那邊的親戚挖地窩子。兩小時騎馬的路程，可真夠遠的。可再遠不也在同一片大地上嗎，為什么差別這么大？——居麻說，那里基本上就沒有雪！

居麻說那邊地勢過于平坦舒展，少有可阻攔雪的起伏處。那邊的牧人只好雇汽車從更北面的烏倫古河里砍下冰塊運來。那樣的冰，一袋子不到三十公斤，卻得二十塊錢……人勉勉強強還能生活，那么牲畜呢？實在太可憐了，只能啃食草根處攔截的一星半點的殘雪（人工沒法收集）。每吃下一點點雪，得吞進大量的沙土。

居麻說這樣的旱情是以往年份里較少見的。

我們雇車搬家過來時，也從烏河里砍了七八袋冰塊來。在非常冷或非常忙碌的日子里，就不出去背雪了，直接化冰塊。盡管我和嫂子（那時加瑪已經走了）每天努力找雪，大家也非常節省，但最后的冰也即將用完了，已經十二月底了，還是沒下雪。

居麻放羊非常辛苦，好幾次放羊回家，走上沙窩子北面的沙丘上就再走不動了似的。下得馬來，一屁股坐到沙堆上平攤開兩條腿，又擂又打，一定凍僵了。我無從安慰，只能說：“沒事，再有一天就該休息了，該輪到新什別克放羊了。”他嘆道：“休息啥？坐在家里也不好，沒事干，就知道喝茶，水也不多……”聽著令人心酸不已。

有一天早上居麻騎馬到牧場西面巡查了一圈，回來后告訴我們，那邊沙梁處的雪厚一些，讓我和嫂子忙完當天家務活后，去那里多裝幾袋子。等他放完羊再趕上駱駝過去駝回來。

于是那天中午我們倆挾著四五個巨大的編織袋出發了。我們穿過一大片平坦的荒野，漸漸進入那片沙丘地帶。大約走了兩公里。果然，沙丘迎風處有許多完整、硬瓷的雪地，最厚處有五公分！我樂壞了，這得裝多少雪啊！真想分給北面的鄰居幾袋子啊！

我們頂著呼呼啦啦的寒風，埋頭苦干了三四個鐘頭，所有袋子裝得滿當當、硬邦邦。又用鐵絲擰緊袋口，堆簇在一起。離開時我頻頻回首，那荒野中唯一的物什……夜里，會不會有野生動物好奇地靠近，拱它，踢翻它？

第二天一大早，夫妻倆就趕著駱駝去拉雪。我覺得很神奇。那么遠，茫茫荒野，到處似曾相識。沒有路，沒有地標，嫂子怎么找到那幾袋雪的？

這次駝的雪讓我們用了足足三四天。雖然小有豐收，但也太費事費時了。不到最迫切的時候，是不會用這個法子的。

因為期待雪，我開始觀察云。每當暖和的日子里，有怪云出現在天空，便跑去請教居麻：“是不是要下雪的意思？”他瞟一眼，往往理都懶得理我。

既然不是下雪的預兆，那些云為什么長得那么怪？有時候是一大團占據了整整半個天空的放射狀云，放射源在北方。壯觀極了。有時候像一大鍋圓霄從北方涌出來，一團一團圓滾滾的。而傍晚時分，云總是會突然聚積在晴朗無物的天空，并且聲勢越來越浩大。到最后成了幾條并行的巨大河流，從東往西流。盡頭是落日。

那些堆積如山的浩蕩朝霞，有月暈的混沌夜空，陰沉沉的清晨……雪不知藏在哪里慢條斯理地醞釀著，左思右想……足足有一個月沒下雪了！只在一些陰霾天氣的冷空氣里飄一點點輕薄的六角形雪片。有時會在深夜里就著星空也漫不經心地灑一陣。就那么點雪，稍稍吹點風就沒了，真是小氣。

直到有一個陰沉的清晨，不甚均勻的云層蒙了住整面天空。我爬到東北面沙丘上，看到從北到南的地平線滾著一溜漫長的金光。看不到太陽。我回去興奮地說：“肯定要下雪了！”

這回居麻終于也肯定了！但卻又說不會下太大的。

果然，晚上十點時開始飄起了濃密的雪粒子。果然，很快停了，還是沒能鋪起來。

第二天居麻放羊回來告訴我們，西面十公里處下的是大雪，都蓋住了腳脖子了！

我問：“啊，不會就這么結束了吧？晚上會還會下吧？”

他大笑：“不會了，雪都走了。”

我以為他是說雪轉移了。大驚，連忙問：“走到哪里去了？！”

卻答：“到烏魯木齊去了，看病去了。”原來瞎逗呢。不過看得出他心情愉快。

果然，這是個很好的開始。天空終于打開了一道口子。此后天氣一直暖和而陰霾，雪的意味濃重。終于，在十二月底，在過寒流之前，連著下了三場雪！積了有十公分厚！

天一放晴我就興沖沖去扛雪，半個小時內扛了三袋子回家。

居麻說：“嘖，李娟高興得很嘛！”

我能不高興嗎？眼下到處都是雪，離家幾步路就可以裝了，不用走一公里甚至幾公里的路了。而且雪這么多，這么干凈，化開的水從來沒這么清透愉快過。而且新雪蓬松柔軟，裝上滿滿一大袋子，跟玩一樣就扛回家了，多么輕松！之前這么一大袋的話，回到家兩眼都發黑了。

而且雪停后的晴空，明朗燦爛得無從形容，似乎天上真的全都空了，真的把雪全都交給了大地。從此天空不再沉重了，不再那么辛苦了。

關于雪的事

就這樣，在最冷的日子到來之前，我們告別了旱情。再回想一番，這一個月其實也不算特別難捱。因為老是想到我們北面的鄰居……

而且對我來說，最大的受益是從一開始的背半袋雪都給壓得要死不活，到后來的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正扛著一整袋雪走得大步流星……這樣的進步才真是“不知不覺間”……

想到從此肯定再也用不上最后那幾塊冰了，我就把它們全化開洗了全家人的衣服。我們三個人也各自關起門大洗一通。嫂子還洗了所有的餐布的毛巾，第二天洗了全部的被套和枕頭，第三天洗了全部的外套和毛衣。——多么闊綽！

隨便說一下，嫂子的自制的羊油肥皂也非常闊綽——有臉盆那么大！圓圓厚厚一大餅。用時，就整個兒搬進盆里，用衣物在上面反復地擦。她也不嫌麻煩，也沒想過分割成小塊后再使用。

終于有雪了，然而這雪一時竟下個沒完了。白天還好，只有零星碎雪在陽光下時有時無地飄一陣子，到了夜里，天窗塑料布每隔一段時間就朔朔作響。一聽就是較沉實的雪粒子。

沒雪的時候，大家都非常焦慮。有雪了，大家又嘆息不已。居麻望著天對我說：“去年也是這樣，老天爺下兩天，休息一天……”——始終保持昂揚的精神狀態。可苦了牧人和牛羊……去年是罕見的雪災。

可后來事實證明，他擔憂錯了，也就過寒流那段時間下了大大小小幾場雪，之后一直非常晴朗。總的來說，今年還算是個好年份吧！

有了新雪后，嫂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把床塌上的花氈抱到外面，一床一床掄起來在平整的雪地上用力拍打。打得干干凈凈再抱回家重新鋪起。唉，大家總是穿著鞋子上床，居麻還總是往床上彈煙灰。

下雪天最大的麻煩是清理羊圈。大家得趕在羊回來之前把羊圈里的積雪鏟去（要是有個大竹掃帚該多好！），再鋪上一層干糞。如果干完了這活，羊一時半不能回來的話，還得再展開幾面闊大的塑料布鋪在羊圈里擋一會兒雪，待羊進圈時再收去。羊是臥著睡覺的，不能讓它們腹部受寒，否則會拉肚子的。

雪蓋住了電池板后，大家會因儲電不夠而早早熄燈睡覺。這點我倒很喜歡。

我實在很怕沒雪的日子，天氣稍稍一暖和就很擔憂：“再這么熱下去，就沒水了！”居麻聽了便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