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瑞文
以往學界對東漢文人在京城洛陽活動場所的關注主要集中于東觀與太學①,對于幕府則幾無關注,實則幕府也是東漢文學活動的重要場所。班固、傅毅、崔骃、朱穆、盧植、鄭玄、崔琰等都有入幕的經歷,文人與幕府的關系,在東漢朝一直存在。所以東漢文人在幕府的活動是一個有待深入研究的課題。
東漢幕府之所以成為文人活動的重要場所與幕府的獨特性關系甚大。新莽后期至東漢初年,將軍幕府多為軍幕。自明帝拜東平憲王劉蒼為大將軍,則將軍幕府的性質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綜合來看,此一時期東漢幕府具有以下幾個顯著的特點:一是東漢幕府的府主多為外戚重臣,如東平憲王劉蒼、鄧后兄鄧騭、竇后兄竇憲、梁后父兄梁商、梁冀、何后兄何進等等。二是他們在朝中的地位一般在三公上下,權傾朝野,如鄧騭拜大將軍,位在三公下;竇憲“威權震朝廷,公卿希旨,奏憲位次太傅下,三公上。”②三是幕府為其外在形態(tài),公府為其本質屬性,故其府雖涉軍務,但主要是處理朝廷政務。當然其府主要處于京城,而非塞漠。因為東漢大將軍幕府具有以上特點,故此,它成為那些希冀仕進文人的追膻之選,然而同時也存在另一種情況,大將軍們?yōu)榱死瓟n人才,也會采取一些非常措施逼迫一些文人進入其幕府。因此,客觀上東漢大將軍幕府成為文人在京城活動的一個重要場所,他們在幕府中的文學活動也推動了東漢文學的發(fā)展。東漢后期,袁紹、曹操的將軍幕府雖表面上與竇憲、梁冀的大將軍幕府沒有區(qū)別,但實質上,軍幕的性質卻越來越明顯,公府與幕府性質糾纏不清成了此時袁、曹幕府的一大特征。東漢文人與幕府的親疏關系正是伴隨著幕府性質的演變而變化的。
從學術發(fā)展流變的角度上看,東漢定都洛陽對東晉南北朝南北學術文藝的差別產生了重要的影響,③這一學術變化的地域轉移,整體上看是一個由西向東緩慢發(fā)展的過程,然而在具體的時段它的輕重緩急又有著細微的不同,在這個過程中,幕府作為文人的寄身之所,對于文人的遷轉流徙和文人群體整體的地域走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東漢前期,文人開始從邊地向新都洛陽匯聚。在王莽新朝后期,各地諸侯蜂起,而強者割據一方,形成了某一區(qū)域相對安寧的局面,這暫時成了文人在亂世中的寄身之所。先是隗囂在天水,“三輔耆老士大夫皆奔歸囂”,杜林、班彪等人悉在隗囂幕中。后來隗囂違背初衷,不肯以漢室為忠,有自立為王之意,先前歸附的眾人漸漸離去,“杜林先去,余稍稍相隨,東詣京師。”④班彪數諫隗囂而不見采用,也離開天水轉歸隴右依竇融,深受竇融的尊重,常為竇融出謀劃策,尤其是在東向歸依光武帝劉秀這個重要的選擇中,班彪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及融征還京師,光武問曰:‘所上章奏,誰與參之?’融對曰:‘皆從事班彪所為。’”⑤班彪因為在為大將軍竇融的從事中郎時表現突出而被光武帝拜為徐令,這是東漢初年將軍幕僚進入公府的一個特例。由于光武帝明確地對將軍進入公府系統(tǒng)進行限制,因此,東漢建立初期,將軍幕府既然是軍幕性質不干行政,也就無所謂將軍幕僚與公府掾屬之間的身份轉變關系。
明帝以至親拜東平王劉蒼為驃騎將軍,朝中事務多所依仗,因此,作為將軍幕府其性質也就發(fā)生了重要的改變,其將軍僚屬轉而成了朝廷公府掾屬的后備人員。這一點在班固的《奏記東平王蒼》一文中有著明確的表述:
竊見幕府新開,廣延群俊,四方之士,顛倒衣裳。將軍宜詳唐、殷之舉,審伊、皋之薦,令遠近無偏,幽隱必達,期于總覽賢才,收集明智,為國得人,以寧本朝。⑥
此時劉蒼已經拜為東平王,而班固卻稱之為將軍,相對于王來說,則將軍的稱謂更為尊崇,班固將之比作周朝的周公、邵公,顯然是對劉蒼的美譽。從班固的《奏記》中可以看出,將軍幕府的首要責任便是廣延英杰,搜羅人才,熟悉堯舉皋陶、湯舉伊尹的故事,并以此來要求自己,方能盡到將軍的職責,使天下英才,無論幽達,悉集朝廷。唯有如此,將軍才能函神養(yǎng)志,從容于朝堂之上,顯名當世,流芳千古。在奏記的末尾,班固再次強調了他對劉蒼的期望,希望他能夠為朝廷延攬人才,使天下士人能學有所用,江湖之上無嘆息之聲。為此,班固向劉蒼推薦了李育、桓梁、晉馮、郭基、王雍、殷肅六人,這六人都被劉蒼收納到將軍幕府中。從劉蒼開始,東漢大將軍在朝廷中多居顯要地位,位比周、邵,而東漢大將軍幕府的一個主要職能便是延攬人才,為國得人。正因為東漢幕府的這種特性,所以才成為文人在京師活動的一個重要場所。
東漢中后期大將軍雖然多由掌有實權的皇后的父兄擔任,但由于東漢的幕府具有軍幕與公府二而為一的特點,因此,將軍幕府中的許多文人都有從軍遠征的經歷。“建初三年,車騎將軍馬防擊西羌,請篤為從事中郎,戰(zhàn)沒于射姑山。”⑦“永元初,大將軍竇憲出征匈奴,以固為中護軍,與參議。北單于聞漢軍出,遣使款居延塞,欲修呼韓耶故事,朝見天子,請大使。憲上遣固行中郎將事,將數百騎與虜使俱出居延塞迎之。”⑧他們在軍幕中不僅參議軍事,而且更為主要的是負責軍中的文書寫作,尤其是刻石立碑、歌頌軍功的文飾之舉,都需要文人的文學才華來粉飾軍事勝績。竇憲平定匈奴,北登燕然山時,為了紀漢威德,刻石勒功,令班固作《封燕然山銘》。四庫館臣認為:“班固《燕然山銘》實為貢諛權臣。”⑨而作為文體之銘,其主要功能便是“述其功美,使可稱名也。”⑩這篇文章是對竇憲此次北征匈奴的一次帶有粉飾性的總結,對于擴大竇憲在朝廷中的威望具有重要的意義。文人入幕,雖參中軍,然而軍國書檄,多出其手。對于幕主功績的宣揚,對于戰(zhàn)爭殘酷的美化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東漢文人入幕的主要方式是辟除,被辟除的文人一般要具有品行忠孝、明經博覽和文才出眾等特點,如楊震“明經博覽,無不窮究。……大將軍鄧騭聞其賢而辟之。”(11)又如班固、傅毅等在竇憲府使得“憲府文章之盛,冠于當世。”(12)被拜授的官職一般不是公府之職,而是幕府僚屬職稱,主要為從事中郎、令史、主薄等,比如班固為竇憲中護軍,李固為梁商從事中郎等。作為將軍的僚屬,文人寄身于幕府之中,由于經常為幕主的日常行政出謀劃策,所以有時他們也會被幕主推薦到朝廷公府中去。東漢大將軍多位比三公,儀同三司,尤其是竇憲之后,更在三公之上,因此,在皇帝的各種求賢詔書中,大將軍與三公都是重要舉主,“(順帝漢安元年)二月丙辰,詔大將軍、公、卿舉賢良方正、能探賾索隱者各一人。……(十月)詔大將軍、三公選武猛試用有效驗任為將校者各一人。”(13)“(桓帝建和元年)夏四月庚寅,京師地震。詔大將軍、公、卿、校尉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各一人。……又詔大將軍、公、卿、郡、國舉至孝、篤行之士各一人。”(14)而且在史書中關于四府連辟的情況也時有發(fā)生,“(趙典)建和初,四府表薦。”李賢注:“四府,太尉、司徒、司空、大將軍府也。”(15)且四府掾屬也能參與政事的討論,永和二年,日南、象林賊勢轉盛,“帝以為憂,明年,召公卿百官及四府掾屬,問其方略。”(16)因此,文人入幕在東漢也成為進入仕途的一種重要方式。
由于東漢大將軍幕府的獨特性,入幕文人雖明為僚屬身份,但也兼有公府掾屬角色,這種雙重身份使得他們的文章創(chuàng)作表現出鮮明的特點,一是為府主處理行政公務出謀劃策。如朱穆《奏記大將軍梁冀》:“宜為皇帝選置師傅及侍講者,得小心忠篤敦禮之士,將軍與之俱入,參勸講授,師賢法古。”(17)《復奏記梁冀》:“宜時易宰首非其人者,減省第宅園池之費,拒絕郡國諸所奉送。”(18)二是勸諫府主遵禮守道。比如崔骃《獻書誡竇憲》:“骃幸得充下館,列后陳,是以竭其拳拳,敢進一言。……故君子福大而愈懼,爵隆而愈恭。”(19)三是為府主唱頌歌。比如班固《竇將軍北征頌》:“車騎將軍應昭明之上德,該文武之妙姿,蹈佐歷,握輔策,翼肱圣上,作主光輝。”又如崔瑗《竇大將軍鼎銘》:“鼎為元寶,君臣享位。足勝其任,鬻保寶器。”(20)文人在幕府的這些文學活動客觀上推動了東漢文學的發(fā)展。
東漢后期,董卓入洛,終止了洛陽的繁華,也結束了大將軍府作為文人集聚地的歷史。文人們從京城流離,主要經由袁紹幕府與劉表幕府,最終匯聚到曹操幕府中。從京城流離的部分文人去往相對安定的袁紹幕府。袁氏本為東漢大姓豪族,袁紹本人也是少年豪俠,“壯健好結交。……姿貌威容,愛士養(yǎng)名。既累世臺司,賓客所歸,加傾心折節(jié),莫不爭赴其庭,士無貴賤,與之抗禮,輜軿柴榖,填接街陌。”(21)袁紹這種行為雖然為中常侍們所深惡痛絕,其叔父袁隗也多言語相責,然而袁紹并沒有打算有所改變,是以如此,袁紹在當時甚得人心。又因其不滿董卓擅權欲行廢立之事,“橫刀長揖徑出,懸節(jié)于上東門,而奔冀州。”(22)從當時的情況來看,董卓以外兵入內,不得人心,而袁紹抗節(jié),以捍衛(wèi)劉氏王室的尊嚴,從道義上講是很得人心的。因此,袁紹興兵于山東,“豪杰既多附紹,且感其家禍,人思為報,州郡蜂起,莫不以袁氏為名。”(23)就當時文人碩儒來說,盧植、陳琳、應劭、崔琰、荀彧等都在袁紹幕中。盧植、崔琰以名儒碩士而聞名,被大將軍袁紹辟入幕中;陳琳因何進敗而歸附袁紹;應劭懼曹操誅而奔逃冀州;荀彧因京師亂而出城。
文人們以各種不同的原因匯集在袁紹幕中,為其征伐而謀劃,為其辭令草檄文,“陳琳避難冀州,袁紹使典文章。”(24)建安五年,袁紹出擊曹操,使陳琳《檄豫州文》以歷數曹操的罪狀,宣示發(fā)兵擊曹的理由。《文心雕龍·檄移》認為:“陳琳之檄豫州,壯有骨鯁;雖奸閹攜養(yǎng),章實太甚,發(fā)丘摸金,誣過其虐,然抗辭書釁,皦然露骨,敢矣攖曹公之鋒,幸哉免袁黨之戮也。”(25)然而袁紹“外寬雅,有局度,憂喜不形于色,而內多忌害。”(26)故至于敗。先是荀彧出京師而歸冀州,本懷匡佐漢室之義,然“度紹終不能定大業(yè),初平二年,乃去紹從操。”(27)后來,曹軍攻下鄴城,陳琳乞降,歸附曹操。以前在袁紹府中的文士后來大部分都匯流到曹操幕中。
與此同時,相對安定的荊州也成為戰(zhàn)亂中文人歸附的去處。劉表為荊州刺史,平定江南,“開土遂廣,南接五領,北據漢川,地方數千里,帶甲十余萬。”是戰(zhàn)亂中難得的一個安定場所。吸引著在戰(zhàn)爭中流離失所的士人。“關西、兗、豫學士歸者蓋有千數,表安慰賑贍,皆得資全。”(28)除了關西、兗、豫千余學士之外,當時一些較為著名的文人學士也紛至沓來。王粲“以西京擾亂,……乃之荊州依劉表。”(29)劉望之“有名于世,荊州牧劉表辟為從事。”(30)諸葛亮從父諸葛玄“素與荊州牧劉表有舊,往依之。”(31)諸葛亮也隨其到荊州。然而劉表和袁紹性格上也多相似,“表雖外貌儒雅,而心多疑忌。”(32)所以士人多懼誅殺而奔逃出走,劉望之見害,其弟劉廙懼,“奔揚州,遂歸太祖。太祖辟為丞相掾屬,轉五官將文學。”(33)建安十三年,劉表卒,曹操攻打荊州,在王粲等人的勸說下,劉表之子劉琮舉州請降。對曹操來說,這場戰(zhàn)爭蕩平荊州,基本上完成了對北方的統(tǒng)一,這是它最為顯著的軍事意義。然而這場戰(zhàn)爭從劉表幕中所獲得的士人對曹操來說絕對是一重要的人才補給,以前在荊州的王粲、繁欽等人悉歸曹操幕府,最終匯集到鄴下。
文人最終經由袁、劉幕府歸于曹操幕府中,固然與當時波譎云詭的世局有關,但也與曹操善用文人關聯(lián)甚大。王粲歸附曹操,在置酒漢濱時,對袁、劉失敗而曹操獲勝的原因進行了分析,認為袁“好賢而不能用”,劉對于避亂荊州者“不知所任”,而曹則“下車即繕其甲卒,收其豪杰而用之。”(34)是否會用人成了直接關系到事業(yè)成敗與否的關鍵因素。王粲在這里對人才地域流動的描述,實際上可以看成是東漢末年文人群體地域流動走向的概括。
①劉躍進《東觀著作的學術活動及其文學影響研究》,《文學遺產》,2004年第1期。
②④⑤⑥⑦⑧(11)(12)(13)(14)(15)(16)(17)(18)(19)(21)(22)(23)(27)(28)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 1965年版,第 817-818、525、1324、1331、2690、1385、1759-1760、2613、272、289、947、2838、1462、1469、1719-1721、2373、2374、2376、2281、2421頁。
③曹道衡《東漢文化中心的東移及東晉南北朝南北學術文藝的差別》,《文學遺產》,2006年第5期。
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626頁。
⑩王先謙《釋名疏證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18頁。
(20)歐陽詢《藝文類聚》,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54頁。
(24)(26)(29)(30)(31)(32)(33)(34)陳壽 《三國志》,中華書局 1959 年版,第600、201、598、613、911、212、614、598 頁。
(25)劉勰《文心雕龍》,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