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艷
1906年,《盛京時報》在東北沈陽創刊,1945年停刊。作為東北第一大報,穆儒丐是研究現代東北文學不能回避的滿族作家。盡管此前人們對其有過研究,但也寥若晨星,需要說明的是,作為作家的穆儒丐與作為欄目主筆的穆儒丐還不盡相同。正是基于這些考慮,本文不僅從穆儒丐來看“神皋雜俎”,也要從“神皋雜俎”反觀其主筆。1918年1月15日《盛京時報》的文藝副刊——“神皋雜俎”與讀者見面,穆儒丐從這一天起掌控著這個文藝陣地直至1945年該報紙停刊。為了研究的需要,本文聚焦于穆儒丐在“神皋雜俎”成立前10年即1918—1927年的文學活動。
在20世紀20年代的沈陽,穆儒丐是文化圈里耳熟能詳的人物。當時人們對他的了解,是基于他在《盛京時報》上發表的一系列值得一讀的作品。穆儒丐之所以能夠來到東北沈陽,之所以能夠供職于日本人所創辦的《盛京時報》,之所以能夠活躍在文藝陣地上并影響著東北現代文學發展,這其中與他的出身、教育和經歷不無關聯。因此,我們有必要對其身世做一番考證。
關于穆儒丐的身世,日本學者長井裕子根據1944年4月1日發行的《藝文志》①第一卷6號中的《穆儒丐先生》的介紹進行了歸納。穆儒丐1884年出生于北京西郊香山滿族旗人家庭,原名穆嘟里,后更名為穆篤里,滿語“都哩”的意思是“辰”,所以也稱“穆辰公”,號“穆六田”。②盡管臨近清朝末年,但滿族旗人的特殊地位也是不容撼動的,這為穆儒丐接受正規的教育打下了基礎。少年時的穆儒丐享有旗人的待遇,他在虎神學堂一方面接受文化教育,另一方面接受騎射訓練。在這段時間正值“庚子之亂”,這個學堂經常被義和團侵擾無法再維持下去,1900年義和團運動后,轉讀于知方學社,在這里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在惠仁先生的幫助下,1903年又進入北京城內正規八旗子弟學堂——經正書院學習。沒落的清王朝內受義和團運動的沖擊、外受日俄戰爭的影響,加之科舉制度被廢除,清廷內一些有識之士覺得困守國內發展無望,便紛紛走出國門,到外國學習。1905年中國留日學生大增,這一年穆儒丐也以公費留學生的身份加入留日大軍,東渡日本,進入日本早稻田大學師范科歷史地理專業學習,3年畢業,后又繼續留日學了3年政治和財政。③也就是說,穆儒丐不僅在國內得到了傳統的、正規的教育,也在國外接受了6年的日本高等教育,因此,在他身上兼具有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底蘊和西方現代學術視野與閱歷。1911年上半年穆儒丐畢業回國,正值辛亥革命前夕,腐朽的清王朝在風雨飄搖之中,他的仕途之路被封死。不得不從事一些暫時性的工作,如軍官的秘書、教師、編輯等。④1916年春,穆儒丐來到沈陽,開始“賣文于盛京時報”,⑤并于1918年1月15日創辦“神皋雜俎”版,由其執筆所作第一部長篇社會小說《女優》發表。⑥解放后,1953年穆儒丐被北京文史研究館聘為館員,1961年2月15日在北京逝世。
“神皋雜俎”作為文藝副刊,在報紙文藝設立副刊中位居前列,設立之初就為自身的發展和內容定下了格調,“它是為一般文人公共遣興而設的,文字不論莊諧皆有所取,自然一律歡迎。至于事不關公眾、或無娛樂的、文藝的、游戲的興味當然割愛……”⑦可見,穆儒丐將“神皋雜俎”定位為一個公共的遣興平臺,內容涉及“文藝的”、“娛樂的”和“游戲”的方面。這一點,我們從“神皋雜俎”里的欄目設置也能得到印證。
在這個文藝副刊內,最為突出的作品當屬“小說”(包括外國小說),以長篇為重,偶或因創作等原因不能夠連續刊發,則以“短篇小說”補位。而且,“小說”在“神皋雜俎”里的地位是很顯赫的,一概居于報眼的位置。“神皋雜俎”最初的欄目很固定,除了小說之外,還有“筆記”、“談叢”(1922-1923 年也稱“譚叢”)、“戲評”、“品花”(對妓女的評贊)、“文苑”、“諧文”、“別錄”等欄目。1920年之后,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滌蕩下,欄目設置在原來的基礎上呈現了活潑、多樣的特點,但“小說”的地位沒有被撼動,最初設置的幾個欄目如“筆記”、“談叢”、“別錄”依然保留其特色,但“品花”欄目卻在1923年5月以后漸漸淡出了讀者的視線。
從1920年至1927年,隨著不斷變動的社會現實,這塊文藝陣地里又陸續涌現了一些新的欄目:如1920年出現的“書評(對說書人的評論)”、“童話”⑧和“游記”;⑨1922 年增加了“傳記”;1924 年又有“史傳”、⑩“新詩”、?“創作”、?“笑林”?相繼涌現出來;1925 年“鐸聲”?和“閑話”?欄目先后與讀者見面;1926年又添加了“兒童文學”、?“新潮飛沫”?和“藝談”以及 1927年的“電影”。?整體來看,“神皋雜俎”在十年的發展過程中既具有穩定的一面,又體現了多樣和變化的特點。從其內部欄目名稱的演變過程即可看到主筆穆儒丐所耗費的心血和智慧。同時我們看出報紙文藝的拓寬和延展也日漸豐富多彩。
穆儒丐不僅主導著欄目的革新,而且以其優秀的作品撐起了“神皋雜俎”,促使這個文藝陣地能夠持之以恒地不斷煥發生機。我們注意到,在每一期《盛京時報》的文藝副刊——“神皋雜俎”之內幾乎都有他的署名,值得一提的是,很多時候,“神皋雜俎”上他的作品還不止一個,足見他在這個平臺上的分量。當然,在這個文藝陣地里,多以“儒丐”、“丐”來標示作品所屬,而穆儒丐在翻譯一些外國小說的署名多以“穆辰公儒丐”來體現,如日本小說《麒麟》、《藝妒》,法國社會小說《克洛德》、《哀史》?等。
經過梳理,我們發現穆儒丐在《盛京時報·神皋雜俎》創立前十年的文學作品涉及以下一些類別:小說、戲評、談叢、筆記、別錄、笑林、創作、書評、寓言、文苑、藝談、童話和閑話等方面。也就是說,穆儒丐在“神皋雜俎”不光扮演著小說創作或翻譯的“重頭戲”角色,他還是個“多面手”,除小說之外,各種文學品類皆有涉獵,不愧為這個文藝陣地的主筆。限于篇幅原因,本文僅就其“小說”和“戲評”加以整理。
(1)穆儒丐的“小說”
能夠看到的是,“神皋雜俎”最初是以穆儒丐的長篇小說作為“主打”作品,通過不斷連載持續吸引讀者,從而讓這個文藝陣地能夠立足。之后,他的短篇小說接踵而至,再后來則是各種文學品類皆有兼顧以滿足不同層面受眾的需求。在“神皋雜俎”的前十年,穆儒丐創作或翻譯的長篇小說共9部。除了1918年第一部《女優》外,有1919年章回體小說《梅蘭芳》(共16回121期)、1920年7至10月的警世小說《落圂記》(共71期)、1921年章回體社會小說《啼笑因緣》(共64期)、1921年9至12月的譯述小說《麗西亞君主傳》(共338期)、1922年的哀情小說《同命鴛鴦》(共10章60期)、1922年6至12月的章回體社會小說《徐生自傳》(共20章141期)、還有兩部翻譯小說是1925年的《克洛得》(共22期)和1927年的《哀史》。值得關注的是,10年間穆儒丐的長篇小說主要集中在前5年,在此之后,他的長篇小說就略顯稀疏,總共不過兩部譯作。可以看出,作為主筆的他有意將“長篇小說”這個“重頭戲”讓給王冷佛、金小天等令他賞識的作家。然而,他前5年的辛勤耕耘確立了“神皋雜俎”在東北文化人心目中的地位。這些長篇小說的連載奠定了“神皋雜俎”在《盛京時報》的穩固地位,更奠定了《盛京時報》成為東北第一報的報界地位。
相比較而言,穆儒丐的短篇小說出現得晚一些,在“神皋雜俎”創刊的頭兩年半的時間里他的精力并不在短篇小說。直至1920年10月,一個月內就有《五色旗下的死人》(共3期)、《電燈》(1期)、《稚女的經歷》(共 6期)、《市政》(2期)、《奇案》等5篇小說被刊載。在一個月內密集出現短篇小說,是長篇小說無以為繼還是其暫歇?我們不得而知,但不管出于何種原因,在長時間的長篇小說連載之后,突然冒出幾個短篇小說,也確實令讀者耳目一新。在此之后,我們也能夠看到他的短篇小說,如1921年的《道路與人心》(共3期);1922年1月至6月先后有三篇小說同讀者見面,分別是《宜春里》、《戰爭之背景》(共3期)、《鋤與槍》(共6期)。1924年1月穆儒丐翻譯了兩篇來自日本人谷琦潤一郎的小說《麒麟》(共9期)和《藝妒》。值得一提的是,這兩篇小說的翻譯署名皆為“穆辰公儒丐”,1924年10月,穆儒丐的另一短篇小說《四皓》(共4章10期)見諸報端;而到了1925年他的短篇小說只有一篇《財政次長的兄弟》(共3期)。從以上的梳理中,我們發現1918至1927年間“神皋雜俎”上穆儒丐的短篇小說主要集中于1920—1925這六年的時間里。當然,“神皋雜俎”上長篇小說的重要性是不容替代的。盡管偶或因創作的銜接問題需要短篇小說暫且來“補位”,但長篇小說在主筆心目中的位置是至關重要的。在既有長篇小說又有短篇小說的情況下,短篇小說通常是緊鄰長篇小說并位居其后的,這樣安排,無論是從類別上考慮,還是基于吸引讀者注意方面都傾注了主筆的智慧。
研究穆儒丐,除了從他品類繁多,數量可觀的作品中看到一個勤耕不輟的作家之外,透過帶有自傳性質的作品也能反觀作者的內心世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當屬1922年6月27日至11月28日《盛京時報·神皋雜俎》獨家刊載的小說《徐生自傳》。
這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徐生即為穆儒丐年輕時代的原型。從其誕生于北京西山到幾易學堂、再到踏上異國求學之途及學畢歸國這樣不平凡的人生歷程,可以觸及到他的生活足跡、人生閱歷和精神思想。
徐生束發之年正趕上社會變革,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進北京。國家的動蕩本是不幸的,但有動蕩就有變革,這變革卻促成了那一時代許多年輕學子由東學到西漸,張開了眼睛,打開了心靈。“始而義和團,既而洋兵入城,繼以土匪強盜,我們沒有一日不有驚恐、不有危險……經過這一番打擊,朝廷多少有點變法之意,大小學堂依次設立,皆因有這一新的氣象,我的命運仿佛由黑暗世界漸漸提起來,入了有光明的世界……”?徐生自述早年求學的經歷時說道:在武備考核上,學員只要試托毛瑟槍,能托得起便算合格了。明顯看出這時期的中國學堂大多行教育改革之皮毛,無教育改革之真精神。“主要的功課不過是國文、數學、地理、體操、騎射”。?在作者心目中,這樣的學堂還是略顯古舊,除了“……每名學生每月津貼二兩銀子,假如沒有庚子之亂,這個學堂頗可以養老”,?并不能培養新人。“幸虧我到十五歲時候,天下突然起了變故,把我由那舊式學房里拔了出來,總得明白一點,不然我除了默誦四書五經以外,不過老死在八股堆里”。?未及弱冠便負笈海外,從積貧積弱風雨飄搖的祖國走向變法維新富強稱霸的日本,對一個受傳統教育的青年內心的沖擊和帶來的變化是巨大的。
留學日本打開了他的眼界,但也喚醒了作為中國學子內心的民族情感。“船又行了一日一夜,次日午前十時,已到長崎港外……但是我看見日本人能夠自由發揮他們國家的權力,我非常羨慕的,我們也有海口、也有商港,為什么好去處都被外人占了去。我們如今到了外國海口,我們越覺得我們那些海口,丟得可惜”。?不走出去,不經過對比很難有此感悟。他看到了日本作為戰勝國的歡騰與張揚,羨慕之余,反思自己的祖國,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一時期的穆儒丐,借徐生之口,字里行間洋溢的是民族自尊心,拯救民族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我想中國要有起色,須不誤青年為學的機會,不要使他們做了政治上的犧牲,才是真正謀國的正路”。?正因如此,他決心先強大自己,成為飽學之士,以大學之精神,勵志做新人。
在東京鐮倉青年會(一個基督教組織),作者的心靈又一次受到滌蕩“……我在東京留學,雖然沒有曠過功課,雖然沒趨入下流,但我處的境地和生活上的狀況,究竟不算有缺陷,從此我要改革我的生活狀況,諸事要求有益于身心,把那些無謂的煩惱都要一筆抹殺。說一句耶穌說的話,我立志要換一個新心,換一個新人……”?留學海外,遠離故土,國事動蕩,學潮洶涌,這些都使年輕的徐生備受考驗。關于宗教,徐生也陷入了思考,這種思考實際折射出穆儒丐早年對基督教的認識,然而徐生的日本紅顏知己千代小姐對基督教的懷疑態度反過來也影響了作者的心靈,“我讀了千代這封信,不知不覺受了她許多感動……反觀我的祖國,(中國)有權有勢的人,有財產的人,他們都有宗教上的觀念嗎?他們知道人類是平等的嗎,他們知道人類應當互助嗎。他們看見失學的人,沒飯吃的人,勞累的人,有可憐的樣子嗎?”?然而,身在日本求學,但時時心系自己的祖國,盡管日本無暇顧及民生,但最起碼日本能夠給民眾以慰藉,先強國后富民“目下他們在掙命排除他們國家的危機,拿血和鐵鑄造他們強國地位,實在沒有力量去管民生……可是我反觀我們中國,有錢有權的,他們天天干什么……”?對比日本,再想想自己的祖國,作者不禁暗自神傷。
從《徐生自傳》中,我們看到年輕的穆儒丐早期求學到負笈海外的心路歷程,受傳統教育熏陶,有忠君愛國之思想,受日本先進教育之激勵,有為學濟世之愿望,打開眼界,對比反省,又產生傷世憂民的使命感與責任感。
可以說,穆儒丐年輕時輾轉求學經歷為其后來供職于《盛京時報》奠定了基礎。從最初吸納中國傳統教育到后來接受日本現代教育使其中西教育相融合,不但具有深厚的內涵底蘊,而且較一般的文人更開化一些。正是這樣使其“賣文于盛京時報”才更能得心應手。作為主筆的他,對于這塊文藝陣地可謂兢兢業業、殫精竭慮,一心想把這版副刊辦好。從《徐生自傳》中,敘述了徐生在日本遇到的“紅顏知己”千代為生計而勤勤懇懇、奔波勞碌,而作為徐生的影子,作者受千代的影響也是很大,這種影響直接反映了他在《盛京時報》時的工作狀態。
穆儒丐對欄目負責、秉承藝術。這從“書評”關于說書藝人劉問霞的評論即可看出。1922年7月,一個名叫辰生的人在“書評”欄目上先后發了《警告劉問霞》和《再警告劉問霞》,事關“劉問霞嫁人一事”,當其要發第三篇被穆儒丐拒絕,辰生質問,穆儒丐則發文正告他“評書一道,以藝為先……報紙雖司言論,非可喋喋論一人一家之私事者……若千篇一律,不曰其有煙霞癖,即勸其早定終身大事,試問此等文字,于‘書評’有何關系……”?之后,穆儒丐又在《和辰生先生說話》一文中指出辰生的警告已經脫離了藝術問題,不符合欄目的宗旨。并于1922年8月以《藝術之批評》為題探討了“藝術與社會”、“批評家之態度”等問題,將欄目的評論引入正途,盡到了主筆的職責。
穆儒丐初到《盛京時報》寫了一些時評,抨擊當時的軍閥,后來集中于“神皋雜俎”的發展,從發表小說、戲評、書評、別錄等等,使“神皋雜俎”很快成為讀者喜歡的園地,穆儒丐虛心接受讀者意見,不斷改進內容。1922年3月31日“神皋雜俎”署名為袁世安的作者的《一份可感謝的來函》評價穆儒丐是“多才多藝、博聞強識、折中新舊、貫穿中西的文人”,?隨后,作者筆鋒一轉,“你既然發憤作了《宜春里》,責備社會的殘忍,漠視這種不人道的事,為什么你又時常作一點品花文字迎合一般人口味,增加他們作惡的興趣?而且你自己亦涉獵花叢……你是一位主筆,有去取之權力,為什么不用堅決的主張拒絕登載?!”?無獨有偶,1923年5月1日“神皋雜俎”的“別錄”欄目有一篇題為《報紙應否有“品花”的欄子》的文章,對“品花”欄目的存在進行了深刻的批評:
“報紙上為什么有‘品花’的欄子呢,報紙不是能造空氣,能鼓吹一切,能提高民德,能改良風俗……開了一個“品花”的欄子究竟為何?如是能給閱報人添加趣味吧!但那一種陳腔濫調,‘某日人某部’,既無特新可陳,又無興味可取,可說是滿紙鬼話、胡說八道。看了這等下等肉麻文字,實在是令人討厭極了……”?自此之后,這個文藝副刊內的“品花”一欄漸漸淡出了讀者的視線。作為主筆的穆儒丐是能夠接受讀者的批評意見。他意識到“品花”再繼續存在下去實在是不合時宜了。
穆儒丐在神皋雜俎欄目建立前十年的文學創作,營造了風格多樣、特點鮮明的文學空間,使各種文學樣式的篇幅逐漸增多,頻率逐漸增加,客觀上也推動了東北文學由傳統觀念向現代性的最初轉進,在地域文學中累積了較多醒目的代表民族和時代的精神的篇章,影響了東北文學的發展和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