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丹
萬科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王石在中國商界可謂大名鼎鼎,也被許多業界人士視為“不可思議的奇葩”。對此,王石曾感嘆:“‘不行賄作為一種行為底線,我踏踏實實做到了,在這個企業家奉紅頂商人胡雪巖為偶像的時代里,我因此成為另類。選擇這個標簽,我于心無愧,甚至可以自滿。但是,‘不行賄本來不過是一件我可以做到的、最起碼的事情,卻成為我的標志符號,這也多多少少讓我覺得荒誕?!?/p>
南開大學法學院所做的一項題為“您認為在中國做生意,給回扣、好處費和請客送禮的現象普遍嗎”的調查,得到93.7%受訪者的肯定答復;另一份調查數據顯示,九成被調查者認為,在家人患重病需要手術或住院時,應該給醫生送“紅包”,因為“不送‘紅包心里不踏實”。
公眾對行賄行為的“普遍默認”,折射出一種灰暗、病態的社會心理,而這種社會心理對于法治社會建設已構成巨大障礙。正如王石所疑惑的那樣:“為什么人們會認可行賄,覺得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而對不行賄卻持深深的懷疑態度?”
市場運作中“潛規則”大行其道
“假如您是一個商人,與客戶的采購主管談生意,對方說可以與您成交,并在采購價格上給予照顧,但暗示您給他好處,您會答應嗎?”
“如果您在做生意時,執法人員發現您有違法經營行為,應處以巨額罰款。而在談話中您了解到,只要請執法人員吃喝玩樂一次,花不了多少錢就能了事,您會宴請執法人員嗎?”
這是由南開大學國際經濟法研究所和中央黨?!吨袊h政干部論壇》編輯部共同組織的一項問卷調查所涉及的兩個問題,其調查結果發人深省——對于前一個問題,94.39%的受訪者表示“會答應”,因為“做成生意要緊”;只有5.61%的受訪者表示“不會答應”。對于后一個問題,90.65%的受訪者表示“會宴請”;只有9.35%的受訪者表示“寧愿遭受處罰,也不助長腐敗”。
“商業賄賂已經被許多市場參與者默認為一種有效的營銷手段,并被市場參與者作為與執法人員打交道的有效‘潤滑劑。”這份調查問卷的主要設計者、南開大學國際經濟法研究所教授程寶庫認為,這些數據表明,商業賄賂已經成為一種市場通行的“潛規則”。
一位頗有“門道”的商界人士坦言:“我是賄賂的受益者。其實,現在很多商人并不以行賄為恥,而是以能找到‘關系、辦成事、賺到錢為榮?!?/p>
有研究者指出,當前,我國市場化運行的體制、機制尚不完善,特別是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性作用還沒有完全發揮,大量社會資源仍在通過行政權力分配,導致一些單位和個人在利益驅動下,紛紛以行賄手段獲取最大限度的利益。近些年,行賄行為已從商品流通、建筑工程、金融證券、房地產開發等領域逐步向醫藥衛生、文化教育等行業以及黨政機關、司法機關大面積滲透,特別是在管人、管事、管項目、管資金等實權部門,呈明顯的高發態勢。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廉潔研究與教育中心主任任建明用長期調查得出的數據證明:行賄者普遍會獲得到10倍于投入的回報。行賄成本所對應的巨大收益,會較大程度地刺激、鼓勵行賄者鋌而走險。任建明認為,人們之所以將行賄看成搞活經濟的“潤滑劑”、維護正當權益的“必要成本”,重要原因之一是“行賄行為不被嚴懲”。
司法實踐中“行賄輕責”現象普遍
有一組數據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了任建明的觀點。
4月24日,全國檢察機關反貪部門重點查辦行賄犯罪電視電話會議通報了一組數據:2013年,全國檢察機關共查辦行賄犯罪5676人,占賄賂犯罪案件總人數的31.4%,而2012年這一占比僅為14.1%。
行賄、受賄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賄賂犯罪定然“一個巴掌拍不響”,那么,為何行賄者大多逃出法網、有驚無險?不少法學專家的一個共同觀點是,行賄犯罪案件查辦率偏低,與查辦案件時所面臨的現實困擾和矛盾相關。
從立法的角度看,我國《刑法》第389條規定:“為謀取不正當利益,給予國家工作人員以財物的,是行賄罪?!痹谒痉▽嵺`中,“不正當利益”和“財物”的規定,影響到罪名的裁判。
“不正當利益”與“正當利益”的界定難題,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行賄人逃避法律懲處的一道“擋箭牌”。譬如,在項目招標、干部提拔等類似過程中,資質、能力等方面符合競爭條件的單位或個人,如果通過行賄獲取了項目或職位,其謀取的利益是否正當,在識別上莫衷一是,實踐中也無所適從。
同時,該條款并沒有將非財產性利益納入賄賂犯罪的認定范圍。這就意味著,如果行賄的不是實體形態的金錢、物品,而是安排出國旅游、解決親友工作、提供色情服務、提供重要信息等非財產性利益,也能逃脫“行賄罪”的懲處。縱觀近年來發生的諸多貪腐案件,許多行賄人是立足于“長線投資”的,在向手握實權的公職人員行賄時,他們往往不馬上提出利益訴求。這種情況是否應定性為“行賄罪”也存在爭議。
除了立法規定和司法解釋的缺陷,行賄者“污點證人”的身份也起到了一定的“擋罪”作用。最高人民檢察院職務犯罪預防廳廳長宋寒松分析,賄賂犯罪過程基本上都是“一對一”進行的,雙方大多具有共同利益,又非常隱蔽,如果行賄者矢口否認,偵辦難度可想而知?!按蠖鄶蛋讣膫刹槎际菑男匈V人入手突破的。既然行賄人配合了辦案機關,那么,從寬從輕甚至不處罰,也就理所當然了?!?/p>
“僅從立法來看,行賄者和受賄者之間就有四個方面的‘不對等。”著名刑法學專家、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學術委員會主席洪道德認為,第一個不對等是行賄罪的起刑金額遠大于受賄罪。我國《刑法》規定,在定罪數額標準起點上,個人受賄在5000元或者單位受賄在10萬元以上的就構成犯罪,而個人行賄1萬元以上或者單位行賄20萬元以上的才構成犯罪。第二個不對等是一個受賄人可以有很多行賄人,賄金被“攤薄”之后,也許就夠不上行賄罪了。第三個不對等是法律規定被“索賄”的行賄人,如果沒有獲取不正當利益,不算行賄。第四個不對等是如果行賄者能主動揭發犯罪,還能獲得寬大處理。
據洪道德估算,當前行賄者受到司法追究的比例,可能僅為受賄者的1%。
民間對行賄行為態度曖昧
如果將公眾對行賄行為的“普遍默認”簡單歸咎于立法與執行,顯然有失偏頗。事實上,人們對行賄行為的寬容態度也是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只是行賄,為什么判得比受賄還重?”2011年年底,廣東韶關宜達燃料開發有限公司董事長、原全國人大代表朱思宜因向31名當地有關企業負責人和地方官員行賄累計超過1600萬元人民幣,一審法院以行賄罪、單位行賄罪并罰,判處朱思宜有期徒刑16年。朱思宜認為量刑過重,二審過程中,以“不行賄受刁難”“屬于單位行賄”“屬于人情來往”為由為自己開脫,請求改判。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最終裁定維持原判。
無獨有偶。幾乎是同一時間,在北京,44歲的藥商王尊合因向多家區縣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下屬單位相關負責人行賄,總數達307萬余元,被數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15年,刑期也是高于獲刑的受賄者。
這兩起案件引起網民的熱議。一些網友對獲刑的兩個行賄者流露出“同情”態度,認為受賄者才應該是承擔法律責任的主要方面,因為受賄者掌握著公共權力,在資源調度和利益分配中居于主導地位。
顯然,相對于對受賄官員的切齒痛恨,公眾對處于“同一腐敗鏈條上”的行賄人的心理,要“復雜”得多、“曖昧”得多。有觀察人士指出,在“仇官”心理的影響下,每當有賄賂犯罪案件曝光后,人們往往關注受賄者收了多少錢,而對誰是行賄人則不太關注。許多人認為,與那些收受賄賂的貪官相比,行賄人往往是被動的甚至是被迫的,屬于“弱者”,因而忽視了行賄行為本身的社會危害性。
民間對行賄行為的曖昧態度,與一些地方大張旗鼓的公款行賄有著直接關系。國家審計署原審計長李金華在任期間,一次在談到對預算資金的審計監督問題時表示:“現在,各省市區、地級市甚至縣都在北京設立辦事處,有的駐京辦目的就是跑‘部‘錢進。”他把“跑”字幽默地做了形象“解讀”:“跑是一個足字旁,后面還有一個包——要帶包去跑?!逼渲械暮x不言而喻。
有關部門的統計資料表明,在近年來的賄賂犯罪案件中,“公賄”案件不僅所占比例大,且呈上升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