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動物農場》是一部看似簡單卻意蘊深遠的小說,被評論家譽為“二十世紀最為成功的政治寓言小說”。小說兼具藝術性和政治性,與作者本人對寫作的追求相符。本文通過對其政治寓言性的解析,揭示了奧威爾對“極權主義”的抨擊。并就此得出結論:奧威爾這篇政治小說具有普遍意義上的警示作用。
關鍵詞:喬治·奧威爾;《動物農場》;政治寓言;極權主義;
奧威爾在他的散文《我為什么寫作》中這樣寫道:
整整十年,我一直在努力想把政治寫作變為一種藝術。我的出發點是由于我總有一種傾向性,一種對社會不公的個人意識。我坐下來寫一本書的時候,我并沒有對自己說:“我要加工出一部藝術作品。”我之所以寫一本書,是因為我有謊言要揭露,我有事實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我最先關心的事就是要有一個機會讓大家來聽我說話。但是,如果這不能同時也成為一次審美的活動,我是不會寫一本書的,甚至不會寫一篇稍長的雜文。
由此可見,在奧威爾心中,政治性與藝術性的天平永遠不會完全地倒向某一邊。他恰到好處地在其作品中揉合了內容與形式的需求。這一點恰恰也反映在了他所提出的寫作的四種動機中:1. 自我表現的欲望;2.唯美的思想與熱情;3.歷史方面的沖動;4.政治上所做的努力。如果說唯美與熱情使他成為一名小說家,那么對歷史的反思和對政治的針砭則讓他成為“一代人冷峻的良知”,一個敢于說真話的知識分子。
“把政治寫作變為一種藝術”,這并非易事。一般的作品要么過于政治化,淪為政治宣傳的工具,毫無美感可言;要么過于藝術性,為藝術而藝術。奧威爾的名作《動物農場》卻很好地解決了這個矛盾。它不流于政治形式,不限于艱深的藝術,而以寓言與虛構的形式,把政治寫作變成一種藝術。如果一般的小說像一場優美和諧的演奏會,那么,奧威爾的政治小說則更像是演奏會上的刺耳槍鳴,讓讀者在欣賞美的同時留下震懾心靈的驚醒。這種驚醒,不也是最攝人心魄的美嗎?
一
寓言是一種文學體裁。顧名思義,“寓意于言”,故事本身是言的層面,是喻體,而作者所要諷喻的對象才是意義所在,為喻指。因此,寓言是指一個具有雙重以上含義的故事。政治寓言小說同寓言一樣,在一部作品中,往往寄予著雙重甚至多重的意義——表層的,基本的故事性含義和深層的,隱晦的喻指性含義。在創作過程中,作家將不能明確闡述的帶有強烈意識形態性或政治敏感性的話語通過講故事的形式進行含蓄表達,達到針貶時弊,警誡世人的目的。于讀者而言,優秀的政治小說往往能將他們引向故事背后隱含的意義,使他們對未盡之言有所思考。政治寓言小說充當了一種有力的媒介,使讀者與作者就喻指達成共識,閱讀的過程既是審美的,又是揭露性的。下面我們就奧威爾的代表作品《動物農場》進行簡要分析。
故事的場景雖被安排在英格蘭,但諷刺對象則是斯大林時代的蘇聯。作者以“動物農場”和“人類農場”相對,代表沖突的兩極。就當時的冷戰背景而言,“動物農場”背后藏著的自然是社會主義國家,“人類農場”則暗喻資本主義國家。小說中為數不多的幾個人類和大部分動物也都可以找到現實原型。
小說的情節看上去像童書一樣簡單,但卻包孕著“一部壓縮版的‘聯共布黨史”。老少校的夢是動物造反的起因。造反之夢即共產主義之夢,《英格蘭生靈》即《國際歌》。動物造反是指1917的十月革命。牛棚戰役是講動物農場打敗人類的武裝干涉,大致相當于蘇聯的內戰時期。農場中的兩支力量——雪球和拿破之間的斗爭暗諷蘇共黨內的激烈爭論。列寧去世后,斯大林掀起反托派的運動,開始迫害、驅逐托洛茨基及托派分子。雪球被逐之后,拿破侖繼續造風車,尖嗓篡改“七戒”,即蘇聯推行國家工業化和集體化的時期。第七章講動物農場的刑訊逼供、血腥殺戮,暗指蘇聯的大清洗時期。小說中的“風車之役”喻指蘇聯衛國戰爭,雖然最終戰勝德國,但象征著工業化的宏偉“風車”卻轟然倒塌。在此期間,動物農場的主人們和人類農場主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勾心斗角,這一段故事大致影射了二戰期間,英法、德國、蘇聯之間相互傾軋,都想靠移禍他國保全自己的政治現實。小說的最后一章寫的是拿破侖與皮爾京頓的和解。全書的最后一幕:豬穿著人的衣服,像人一樣站立起來。拿破侖為首的“豬”與皮爾京頓為首的“人”歡聚在一處,他們舉起酒杯,觥籌交錯間達成全面和解。農場的名字依然是“曼納農場”,皮爾京頓和拿破侖的影子重合在一處,原來豬和人從來就沒有什么不同,他們的目標完全一致,都是為了對付下等動物。窗外的其他動物目瞪口呆,再也分不清誰是動物誰是人。這里豬“異化”為人,暗諷二戰之后蘇聯走上極權之路,與英、美一同瓜分世界。
反觀“動物農場”的整個發展過程,我們很容易看到,蘇聯并未屈服于外部的武裝力量,卻因體制內的高度極權而瓦解。西方(即人類)的排擠和屢次入侵使蘇聯(動物農場)走上了高度軍事化之路,在“工業化”的高積累模式中變得國富民窮。關于故事的最后一幕,奧威爾本人也曾提到過,這場和解暗指1943年《德黑蘭宣言》的簽署,羅斯福、丘吉爾和斯大林三巨頭相商瓜分世界的大計。《動物農場》出版于1945年,而歷史也與小說的結局驚人地相似:雅爾塔體系下的世界被美、英和蘇聯重新瓜分。
世界依舊沒有發生改變,與小說開頭老少校的時代一樣,極權統治仍在繼續甚至愈演愈烈。奧威爾安排這樣的結局,正是照應了當時的政治現實。對于這種極權統治,奧威爾并沒試圖去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沒有宣揚任何政治性的主張,而是單純地用文學的形式將這種極權的怪圈展現給讀者,將文學的藝術性與政治性揉于一處。小說中沒有絲毫的政治宣傳,卻比宣傳更加有力,使讀者易于接受并對此加以抵制。這也是他的政治寓言小說在文學之外的重大貢獻。
二
寓言也是一種敘述方式,一種絕對普遍的表達方式和觀察世界的模式。寓言不受時間和地域條件的限制,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中的讀者在面對寓言作品時都極易產生共鳴。文學作品的意義從來就不是單一固化的,優秀的小說應有更深遠普遍的意義。奧威爾借助寓言的敘述方式,通過簡單易懂的故事體現人類的普遍理解力。《動物農場》出版于二戰剛剛結束的1945年,兩極格局初露端倪,因而它反映了奧威爾對兩大陣營的相同不滿。小說的意義絕不僅僅限于影射斯大林時期的政治極權,而應將其置于更為廣闊的社會政治背景中來理解。因而小說有更為復雜深刻的喻指——反對一切形式的極權主義,追求民主與公正。
在西方學界,“極權主義”一般用以概括德國納粹主義、蘇維埃布爾什維克主義以及意大利法西斯主義。關于“極權”這一概念,漢娜·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給出了這樣的闡釋:極權即是極度的權利凌駕于一切事物之上,從而衍生出來的一種統治方式和政治理論,該理論的核心原則就是摧毀多樣文明,建立單一的(極權政治所需要的)文明。她還概括了極權主義的本質:反文明,反制度,反功利,反責任。
在奧威爾心目中,極權主義的制度不僅僅是前蘇聯的政治制度。因為依照奧威爾內心有關民主社會主義的標準,他所面對的社會制度大凡不符合他的標準,都是他反對的對象。比如法西斯主義也是奧威爾極力反對的政治制度,因為在極權主義統治下,這種政治制度毫無社會公正與政治民主可言。法西斯主義強調“國家高于一切”,反對“人民是國家的主人”的民主思想。希特勒以尼采哲學為其理論基礎,將自己比作“超人”,而廣大民眾為“庸人”。“庸人”必須無條件服從“超人”的意志。
奧威爾的創作期跨越了兩次世界大戰,見證了動蕩不安的二十世紀上半頁,從他的創作中可以看到,他是個“三反分子”,反對一切形式的極權主義。早年時期的奧威爾(1922-1937),主要撻伐的對象是英國的殖民主義。1937年參加西班牙內戰,之后反抗對象轉為法西斯主義。1945年,二戰勝利在即,他又預見了蘇聯高度集權的惡果。
與之截然相反的是當時生活在自由民主國家的人民,對于極權主義的危險他們一無所知,天真地接受了極權主義的謊言。正如動物農場中那些愚昧無知,樂于奉獻的動物那樣,他們熱情無私地為觀念中的生活而奮斗,心懷著崇高的理想,但事實卻是在不知不覺中創造出了與自己一直為之奮斗的東西截然相反的結果。F.荷爾德林所說的“總是使一個國家變成人間地獄的東西,恰恰是人們試圖將其變成天堂”也許就是對這一情形的最好注釋。奧威爾也在其散文中言明:
“到一九二九年為止,甚至在此以后,大多數英國人不能認識德國納粹政權的真正性質,而現在,對蘇聯政權,他們在很大程度上仍處在同樣一種幻覺的下面。”
“提到極權主義,你就立刻會想到德國、意大利、俄國,但是我認為你必須正視這個現象將成為世界性現象的危險。顯然,自由資本主義時期就要告以結束,一個國家接著一個國家正在采用集中化經濟……有了這樣的經濟,個人的經濟自由……個人做自己愿意做的事的自由,選擇工作的自由,在地球表面上來來往往的自由,也因之告終。直到最近,這種狀況的含義尚未被人預見到”
晚年的奧威爾——這位目睹了西方政治自由逐步喪失在戰火與法西斯獨裁統治之下的“冷峻良知”試圖以這樣一種簡單而荒誕的寓言故事揭露一個并不為人所知的真相。
三
上文也曾提到,好的寓言小說一定是具有普適意義的,體現人類的普遍理解力,不受時間和地域限制。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們,極權的鐵幕雖已退去,但回望硝煙彌漫的整個二十世紀,環顧現今這個看似和平但卻危機四伏的世界,不難發現人類一直未能走出極權主義的漩渦。
二十世紀也是民族民主運動頗具活力的時期,一大批新生民族民主國家走出了殖民主義的壓迫,通過“革命”建立政權。就革命本身而言無疑是成功的,但新的政權上臺后往往使國家陷入更深的極權漩渦中,更無民主與公平可言。相比舊體制下的極權者,新的統治者為極權統治披上合法的外衣,他們更善于運用新的壓迫手段,也更了解被壓迫者,因為他們曾是自己的“戰友”。恰如小說的結尾處,動物農場與原先的共同理想漸行漸遠,一切似乎回到了最初的原點。再如,在一個政治體系之中,新的政權因標榜民主而贏得擁戴,不久之后又因喪失民主而倒臺;人們因追求自由而發動戰爭,卻又因陷入戰爭而失去自由。現代政治語境中,奧威爾和他的《動物農場》是否想告訴我們政治上的變化往往只是一次次循環?并且這種循環無休無盡,或者說這種怪圈在短時期內無法走出?
對于這種怪圈,奧威爾并未找到解決辦法。在現代政治文明進程中,他的民主社會主義之夢仍然未能實現,極權主義的噩夢依然縈繞于前并時不時作怪。對于當代讀者,小說的警示意義也在于希望人們能懂得在歷史面前,在政治的博弈中,個體是脆弱而渺小的,任何一個政治錯誤或歷史性的轉折,都可能導致諸多個體命運的顛覆,甚至是生命的徹底葬送;小說還時刻提醒我們去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作為政治生活中的個體,面對政治的無常與殘酷,我們應當如何去應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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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零:讀《動物農場》(一),《讀書》[J],2008年07期
[4]奧威爾:《文學與極權主義》,轉引自《奧威爾文集》[M].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 135
[5]奧威爾:《(動物農場)烏克蘭文版序》,轉引自《奧威爾文集》[M].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
[6]余江濤等編譯,西方文學術語辭典[Z]. 黃河文藝出版社,1989年.
作者簡介:李欣(1990.02——),女,漢族,籍貫:山西太原,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碩士在讀,研究方向: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