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碎鄉心夢不成 故園無此聲

黃麗蓉

近年來，西海固文學的發展呈現出由樹木變森林的景觀，諸多西海固作家以故土為背景，以鄉情為依托，抒寫了對這片貧瘠、荒涼之地的深厚情誼。詩歌創作尤為活躍，在作品數量眾多的寧夏詩壇，馮雄發出了較為密集的聲音。在馮雄2010年出版的詩集《詩意大地》中，能明顯感知其詩歌風格自成一派的獨特。

詩人的敏感與細膩大都脫不開滋養哺育他的大地，這片養育他的厚土，也是他靈魂與詩意中必不可少的傳統元素。然而遠離故土久居都市的生活經歷又已然為詩人的創作添上了現代暈染的一筆。在這本詩集中時時有一種對鄉村的深摯情感與對城市的勉強接受的交叉感，在詩人寫就的詩篇中，這二者的雙重變奏使詩歌兼具了淳厚質樸與輕逸另類的質感，充滿了疼痛與撫慰的情思。

詩人常用尖銳的對立和相悖的相連來表現一種極致的孤絕與無奈，如《馬車》：“那是誰的寂靜在通往鄉村的路上尖叫”，表達的是一種滿溢而出的寂寥感，通往鄉村的路上是寂寂無聲的，鄉村是越來越被邊緣化的，詩人用“寂靜在尖叫”這樣對比鮮明的詞語，言說的是對鄉村日漸空廢人煙日漸稀少的嘆息。又如《意外》：“一塊石頭在夜晚/悄悄浮出水面/一首歌謠/被啞巴唱了許多年/一只鳥在順風中/逆風飛翔/一個人在回家的途中/被家所傷”。詩人用悖反的詞語表達難解的意緒，是故園不再依舊，還是城市帶給了他傷害？這些反義詞語的刻意組合不僅是詩人創作的技巧和手法，更是詩人在城市與鄉村的撕扯中無從排遣的憂慮與彷徨迷茫的詩意表達。離別故土后的惦念與想象，那干澀的蒼涼，風吼的絕響，無不撕扯著詩人的內心，像失眠的人想擺脫安眠藥而入睡一樣欲罷不能。城市的現代喧囂時時分割著偏愛故土的本能，西海固已在空間和時間中在詩人的詩里慢慢被“埋葬”。詩人在城市與鄉村間飄蕩，一方面，他意識到鄉情的變質與淡漠，提醒自己不能忘的鄉情：“那炊煙筆直筆直的/鄉情不會被打歪吧”；另一方面，又陷入迷惘：“這便是老家，許多想法走不出去”，被捆縛的靈魂深處，是不敢忘的鄉情和擺脫不了的困惑。西海固，久旱干渴的土地，是詩人心中永遠難舍的疼痛，這種疼痛令詩人心碎。馮雄在這本詩集的跋《用詞語說出我的疼痛》中說：“我生活在一個把炊煙當做云朵的地方，一個秋風能把理想吹涼的地方，一個遍地月光咸似鹽粒的地方，一個能把自己放縱到無法放縱的地方……需要怎樣的過程，才能把一場風暴或者揚沙阻止，生活在這樣一個每天都能觸摸到脈搏的大地一角，我們被誰操縱？在超越和崇拜中，傾聽一滴雨水準時來臨，傾聽一條河流逐漸干涸，我們束手無策。”在疼痛的背后是詩人的尋找，向城市，向陌生的地方，用詞語和意象。從鄉村走向城市的過程是一個蛻變與遺忘的過程，詩人走向城市，對作為故土的鄉村不一定是頑固的堅守，卻有在接受的同時不遺忘的原則，他用詞語、意象的另類搭配，構筑了詩歌中城市與鄉村接通的橋梁，融質樸的鄉土與都市人的感受于詩作中，有黃天厚土的古樸滯重，也有明麗輕逸的現代品格。意象的選取多為鄉土的代表，而詩歌傳達出的感受則是二者完美的融合。

作為故土的鄉村和長久居住的都市在詩人的內心拉扯，尋找的結果是以故土為依托對城市的接納，詩的底色不會改變，那是詩的精神棲息地，而詩的形式與外在自然在接納與融匯中更是躍上了一個高度。

詩中常見“樹”這一意象，不論是《樹之語》《看見一棵樹》還是《雨中的樹》，“樹”是詩人根植于大地的回響，它的根基是牢牢地固定在鄉土之上的，詩人的根也在鄉土，鄉土賦予詩人的是蒼莽大地獨有的苦澀。《雨中的樹》里的樹顯然是詩人自己：“我看見一棵樹的眼淚/已淋透了它自己/而雨中的風/正在吹干風中的雨/我試圖用衣服/裹住樹的傷痛/而雨卻淋濕了/我掩飾一生的秘密”。

馮雄的詩作是立足于故土的，但其中的淳樸并不純粹，有一種異于故土的氣息存在，這種氣息是來自都市的感受，是來自都市的快節奏，他的詩作總是在交代若干句之后直接指向結果，略去了中間的冗長與絮叨，也留給讀者想象的一隅。鄉村與城市的雙重變奏在其詩作中自然地貼合為詩人對故土情誼的升華。面對那片渴望甘露的焦枯大地，詩人無法進行虛構的贊美，手中筆的分量遠不能承受故鄉痛的重量，所以，詩人在鄉土鄉情的根基上灌注城市的氣息，讓詩歌表現出一種古樸與現代并融的風格。故園沒有了往昔特有的易解、明白、純然的鄉土風格，卻被賦予了另一種聲音，像雨霧迷蒙過的窗玻璃，籠罩著看得不清晰的蒙朧感，給讀者留下遐思的空間。白勝軍在評論文章《馮雄詩歌空白藝術的審美選擇》中說道：“馮雄的詩為什么語言往往在詞與詞、意象與意象、詩句與詩句之間呈現一種大跨度的跳躍。詩人往往有意割斷詞與詞、意象與意象、詩句與詩句之間的形式上的聯系，在時間上、空間上造成許多空白點，從而省略了那些絮絮叨叨的過程交代，其目的正是為了讓讀者的想象力有自由馳騁的天地。”這是詩人有意的情感節制，詩人采用一種意識流的快進來縮短詩行，表現了詩作意義所指的一種隱匿性。這不同于其他寫故土類詩歌的詩人，往往將詩作和對故土的情誼敘寫的簡單和太過明了，馮雄把并無太大關聯的詞語相連接，呈現出了異于鄉土的另類格調。

華萊士·史蒂文斯說：詩幫助人們生活。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人們心為形役，身困牢籠。心為身所困，也為時代所困，這樣的時代是需要詩歌的時代。在被現代文明侵擾的鄉村，淳樸漸行漸遠，鄉村也將被雕琢為一座座新興的城市或者被棄如敝屣。在這個精神患病普通的時代，詩人在表達對精神之鄉的堅守。馮雄的《詩意大地》富含著對故土（鄉村）、城市、人生與社會的體察與思索。在他的詩作中，故園無此聲而重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