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念那時黃昏

孟祥寧

黃昏是美好的也是凄涼的。

夜幕逐漸低垂，落日早早回了家，只留下一抹赤紅的霞掛在天邊，孤獨如同孑然站立在廢墟上的我。在旁邊高樓的影子下，黑暗壓抑著全身，像在充滿壓力的水底，無法呼吸。

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這里。被推土機推掉一半的房子，露出了鋼筋水泥，像一幅沒有血肉的軀殼。一個個突兀的大黑洞，像一張張血盆大口，吞噬著童年與歡笑。

憶念兒時的黃昏，不論哪一個季節，黑暗總是像一只無形的大手，驅趕著我們，哪怕手上沾滿過家家用的泥巴，哪怕用紅色磚頭磨“辣椒面”正火熱，哪怕躲在安靜的墻角等待捉迷藏的伙伴喊放羊，都會不顧一切地急急忙忙往家跑，仿佛黃昏是那么的恐怖，慢一步就會被黑暗這個張牙舞爪的怪獸抓到它的老窩里飽餐一頓。

那時拉著好友的小手，顧不上被風吹起的裙擺，沒注意地上的石頭，就那么猝然地摔倒了，膝蓋被磕得流了很多血，我的眼淚瞬間淌了出來，卻還是一瘸一拐地奔向家的方向。

到了自認為安全的地方，便呼呼大喘氣，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場可怕的災難，膝蓋上的疼痛也被喜悅所湮沒。那時的黃昏，是充滿了冒險與驚悚的元素，充滿矛盾，既讓人怕又讓人期待。

長大了一些，便愛上了黃昏，那是一個言情小說中男孩向女孩表白必不可少的場景。一抹淡淡的殘陽，如血般，像愛的熱烈奔放。

常常呆坐在院子中，幻想有一天白馬王子會從天而降，踏著沾染了夕陽紅的云彩，拉起我的手。可我還是一個留著蘑菇短發的女生，穿著肥大的校服，抱著一本書在窗前大聲地朗讀，黃昏靜悄悄地來了，先在書頁上投下漸漸暗淡的光線，字跡變得模糊不清，周圍像籠著一團黑色的煙霧，凄涼的暮色便壓了過來。突然抬頭看到了對面陽臺上站著的鄰家男生，憂郁地用手拄著頭，發梢被風吹得遮住了雙眼，目光仍望著遠處的夕陽，赤色的霞。竟覺得此刻的自己，宛如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守著心里小小的幸福，全然沒有兒時對黃昏的可怖。

如今的大院子早已不在，一幢幢越拔越高的大樓，擋住了黃昏的夕陽，擋住了那時的臆想，只留下無盡的懷念。懷念那棵古老高大的梧桐樹，兩個小伙伴手拉手，才能將其抱住，猶記得小螞蟻誤以為我們是新生的枝干，調皮地跳到雙臂上，扯著汗毛，像在進行一場拔河比賽。

我踏著斷壁殘垣，深深淺淺地邁著步子，走到那個大洞前，被連根拔起的梧桐，他會痛吧，他會哭泣吧，他被運往一個未知的地方，對于年邁的他來說，那是多么大動干戈傷元氣的事情。我雙手合十，為他，和他所養育的一切小生靈，那是麻雀的窩，螞蟻的洞，毛蟲的家，祈禱。

每一個年輕人都有故事，每一個年輕人都有夢想和追夢的力量，那是充滿熱情的時光，為了心中的一個目標流著汗拼著勁，如同火焰一般的生活，拋棄了一切幻想，只來燃燒自己的生命。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夢想有時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一擊，只一串數字便可以毀滅之前的無數念想。當你發現一切努力都已白費，上帝似乎不怎么垂青于你，幫你關上了門，還輕輕地鎖住了窗戶，你被關在一個閉塞的屋子里，像被黑暗籠罩時的壓抑，像黃昏襲來的兒時的恐懼感，仿佛時光倒流，你回到了那個顢頇可愛的年紀，對一切都寵辱不驚，因為你不懂，活得簡單而且自在。

曾經每天清晨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喊過的豪情壯語，曾經望著滿天星辰站在走廊里背著政治課本被風吹過的孤獨，曾經一圈一圈沿著跑道努力讓頭腦變得清醒的奔跑，曾經以為一切都會如火焰般熱烈燃燒，但如今看到的只是一團燒焦的柴草，燒成灰燼的渣滓被風一吹，就輕而易舉地飛啊飛啊，飛到了眼里，流出了淚。

坐在廢墟之上，黑暗完完全全地來了。黃昏已過，黑夜來臨。時間他不聽你的話，從來不聽，無論你有權有勢，無論你美貌帥氣，他是最公平的，沿著自己的軌道，邁著貓步，屁股一扭一扭，讓人既愛又恨。

追求的是越來越高的樓，羨慕的是香車美女如云，物質的浮云在人們頭頂飄蕩，似乎伸手就能夠到，但那其實是海市蜃樓般的幻影，而我們踩著的大地，凝聚一切精神的精華，被灌輸著智慧之光，又有幾人注意過呢？

曾看到一個笑話，人生就像乘坐一路公交車，途徑醫科大，羨慕學歷；路過市政府，羨慕權力；開過北國商城，幻想繁華；經過南三條，渴望發財；最后到了維明街依然雄心勃勃……這時，車上有個聲音飄然入耳：前方停車站——烈士陵園。頓時醒悟人生苦短，何不淡然！

黃昏是美好的也是凄涼的。

或許，我們忘記了，黃昏過后是黑暗，黑暗過后是黎明，曙光一直都會有，只不過需要經過漫漫黑夜，你是否有勇氣是否耐得住寂寞是否可以承擔眼淚的重量？

憶念那時黃昏，我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