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真正的魯迅是沉默的。
魯迅的作品就像冰山一樣,有浮出水面的,但底下隱藏著更多東西,他的意思就表現在浮現和隱蔽之間。
魯迅說他是為三種人而寫作:一種是那些為中國的獨立、自由、民主、平等、富強而艱苦奮斗的志士仁人們;一種是那些正在做著好夢的青年,他要為這些人吶喊助威鼓勁;第三種寫作對象非常特別,魯迅說,我是為我的敵人而寫作的。既然是為敵人寫作的,就不能把內心的痛苦說得太多,不能在敵人面前顯示痛苦。因此,他必須有所遮蔽。這就是說,魯迅的作品就像冰山一樣,有浮出水面的,但底下隱藏著更多東西,他的意思就表現在浮現和隱蔽之間。而且從根本上說,一個人的思想,特別是一個人屬于他自己的獨特的一種生命體驗,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一旦用語言表達出來,這思想就被簡單化了,甚至可能被曲解。所以魯迅說:“當我沉默的時候,我感到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我感到空虛。”真正的魯迅是沉默的,默默無言的魯迅,才是真實的。
直面生命的困境。
人們往往把火視為一種生命的象征。但是魯迅想象的是“死火”,他把“死亡”和“生命”并置來討論。他提出“死火”這個意象,就同時集中了生命和死亡兩種意思。
魯迅把個體生命放在從過去到現在到將來這樣一個歷史的縱坐標中,來考察人的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譬如對于將來,人類有種種幻想,西方世界有烏托邦,中國世界有大同,都是屬于人們對未來的想象。人們總是想象著未來是無限完美的、完善的、沒有矛盾、沒有斗爭的一個終結點,魯迅把它概括成關于“黃金世界”的想象。魯迅的任務正是粉碎這個神話,《野草》很多篇都是粉碎這個神話的。在《野草》里,魯迅用大量篇幅塑造了許多文學意象,而這些意象都象征著人類的某些方面的深層困境。這里我想舉幾個例子。
《死火》是具有魯迅式想象的一篇文章。人類關于火有種種想象,總的說來,人們是把火視為一種生命的象征。但是魯迅想象的“死火”,集中了生命和死亡兩種意思。
《野草》里還有一篇《影的告別》。大家知道,影子的物理特征就是當正午陽光直照的時候,或者完全黑暗的時候,這影子就沒有了,影子只能存在于明暗之間。魯迅用影子的形象,來象征自己這樣一種“歷史的中間物”的歷史命運。“歷史的中間物”是什么意思呢?魯迅說,就是要反抗黑暗,要和黑暗抗爭。所以像魯迅這樣的歷史的中間物,他不僅在黑暗中沒有自己的地位,同時在光明中也沒有自己的地位,他找不到自己的立足點,他只能夠彷徨于無地。這“無地彷徨”四個字,實際上說盡了當年知識分子的深層困境。
反抗絕望的哲學。
反抗絕望的哲學包含兩個側面:一個側面是打破一切幻想,打破一切神話,清醒地面對現實中存在的一切生存困境;另一個側面,就是采取一種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
現在我們講魯迅怎樣橫向地考察人的自我和他者的關系。他者,可以概括為三種:敵人、愛我者和群眾。
首先講敵人。這是很寬泛的概念,就是你要辦一件事情,對你形成阻力的東西。《野草》里有一篇《這樣的戰士》,他說這個戰士,拿起投槍,向他的敵人擲過去,明明前面有個敵人,但當他把投槍擲過去的時候,敵人卻不見了,就變成“無物之陣”。就像辦一件事情,分明阻力重重,你的事情辦不成,但卻找不到原因在哪里,找不到反對你的那個阻力在哪里。
魯迅談第二個問題,是和愛我者的關系。魯迅在《過客》里提出一個命題,叫作“詛咒愛我者的死亡”。這是一個很令人費解的命題。到底怎么理解?魯迅舉了個例子來說。他說我有一個八十歲的老母親,她非常愛我,時刻關心著我的一舉一動;當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一件危險的事情,如果沒有母親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這件危險的事情。但是,因為有了母親,有了母親對我的愛,我在做這個危險的事情的時候,就會想,我這樣做會不會給母親帶來痛苦,我就不能夠按照我的意愿去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情。
第三方面就是自我和群眾的關系。魯迅對中國的群眾有一個高度的概括,叫作“戲劇的看客”。作為被看的另一種人,就像《藥》里的夏瑜那樣。他們懷著自己的理想而奮斗犧牲,結果在《藥》里面就轉化成為茶館里面大家議論的材料。也就是說,這樣一些中國的志士仁人們,他的理想和崇高,在看客現象中都轉化成為一種表演,從而失去了它的意義和價值。所以魯迅在討論自我和群眾的關系的時候,是充滿了一種危機感的。
(選自《文學與人生》2013年第1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