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若曦
著名華人作家,臺灣暢銷書作家。出版有《歸》《紙婚》《尹縣長》等。現任中國(臺灣)婦女寫作協會理事長、臺灣大學駐校作家。
1952年10月,我念臺北第一女子中學初二,自稱“青年導師”的蔣經國創辦了“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簡稱“救國團”,高中以上的學生都必須參加。學校派駐教官,每周都有軍訓課,寒暑假時男生額外到部隊接受戰爭訓練。民間盛傳,這是蔣介石為培養接班人的部署之一。
初中生沒機會救國,令我不平,決定另想辦法。身為班長,我鼓動同學寒暑假去部隊勞軍,獲得一致通過。家父是木匠,用木頭為我們打造了一只捐獻箱,讓同學投注零錢。學期終了前,經同學家長介紹,我聯絡上某部隊,對方表示歡迎。我曾編導和演過一出話劇,再找能歌善舞的同學準備節目,放學后大家都自動留下來排練。
行前,我們打開勞軍箱,用收集的零錢買了一些毛巾和香皂,全班50人興高采烈投奔部隊去。禮物微薄,但演出熱情,竟獲得掌聲如雷。
消息傳開后,同年級的其他四班也紛紛效法,到時讓我帶隊一起去勞軍。
初三時,學校因為我熱心勞軍,特別推薦我出席救國團的干部表揚活動。到時發現,受表揚的學生約40人,我年紀小,個頭也小,被安排坐在第一排的中央位置。
表揚儀式的重頭戲是團主任蔣經國現身致辭。他衣著樸素,白襯衫和米色卡其褲,神情誠懇又熱忱。演講內容不外強調救國團主旨,要青年有勇敢犧牲和大無畏精神,以及不怕苦、不怕難和不怕死的決心,永記保國有責和復國有望等等。他講話慷慨激昂,尤其還配合著不斷揚起的手勢,擄獲全場注意力。我既聽得屏氣凝神,心情更是洶涌澎湃,頗有愿為國而拋頭顱灑熱血的氣概。
這是我生平頭一回見到蔣經國的印象。
然而我對蔣介石和國民黨政府是有畏懼的,1947年2月28日的血腥鎮壓(史稱“二二八事件”),盡管當時年幼,但印象深刻。隨著年紀增長,對國民黨政府漸增不滿,長期戒嚴、特務橫行等造成的“白色恐怖”,最是不得人心。這就是為什么,我1962年去美國留學后,改變心思,不回臺灣而于1966年轉投奔社會主義祖國。我相信,共產黨能把國民黨驅趕去臺灣,前者顯然比后者高明。何況,我出身工農家庭,而社會主義推崇勞動階級,應該是最合乎公平正義的。我希望,將來臺灣也能實現社會主義。我是念念不忘家鄉的人,乃懷抱“回臺灣的最短路線是經由北京”的念頭,和丈夫段世堯由歐洲輾轉飛北京去了。
不幸那年毛澤東發動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紅衛兵和造反派席卷全國,武斗不休,知識分子和干部遭到殘酷批斗,生產停頓,學校不務正業……社會呈現反常、荒謬和空轉現象。一言以蔽之,“文革”革去了文化。
1971年,美國擅自把原屬臺灣宜蘭縣的釣魚臺列島的“行政管理權”交給日本,引發臺灣留美學生發動“保衛釣魚臺運動”。釣運份子分裂成“親中”和“親臺”兩派。“親中”的前后組團訪華,兩團都設法找到我們。和外界取得連絡后,丈夫覺得回國七年一事無成,不如再回西方謀職。我于是給周恩來總理寫信,經過一番折騰,終于1973年底離開南京到香港。由于個人不習慣香港式生活,我們選擇移民加拿大。五年后我受聘柏克萊加大中國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員。柏克萊以思想自由開放著稱,60年代學生曾帶頭反越戰,贏得“美國良心”美名,我決定遷來定居。
在香港時,應《明報》月刊之邀,寫了反映“文革”的短篇小說《尹縣長》,隨即被臺灣轉載。1976年小說集《尹縣長》在臺灣出版,頗受歡迎。
一離開大陸,我即和臺灣的親友取得聯系。1974年,蔣介石去世,由蔣經國接任大位,臺灣進入民主運動的草創期。出于反抗幾十年的高壓統治,在島外以美國為中心的“臺獨”運動竄起。島內則有沖撞戒嚴令的民主運動者在活動,如找機會辦雜志,雖屢辦屢禁,但是“野心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們上街要求自由民主,要求組織政黨,這些民運人士統稱“黨外(國民黨以外的)人士”。
居住加拿大以來,我一直關注家鄉的政局,不時讀到黨外人士主辦的政論雜志,知道臺灣的民主運動正蓬勃發展。實際參與則始自作家陳映真的聲援。
陳映真曾因參與左派讀書會被警總逮捕并判刑,坐了七年牢。1978年10月又被逮捕,消息傳到美國,驚動文化界。雖然他關了兩天就釋放,但聶華苓仍從愛荷華來電話,要求我多多寫信給陳映真。
“你要準備信被檢查”,她說,“信里要表示有很多人在關懷他才行。”
我照辦如儀。
1979年夏天我移居柏克萊。那年的12月10日,高雄的《美麗島雜志》因舉辦人權節游行,不幸發生警民流血沖突,史稱“美麗島事件”或“高雄事件”。
消息在美國傳開,臺灣同鄉都很關切。聽說政府借機逮捕民運人士,連不曾南下參與游行的也被抓走,就更加憂心忡忡了。
過兩天,聶華苓打電話來。她表示國民政府擴大逮捕圈,頗有一網打盡異議人士的企圖;陳映真準備好了隨身衣物,擔心又要被帶去看守所;總之島內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陳若曦,你能不能回臺灣一趟?”她說出理由:“因為你很有機會見到蔣經國。”
這個有可能。1978年冬《自立晚報》社長吳豐山曾來電話,表示吳三連首屆文學獎頒給我,報社邀請我回去領獎。我覺得這是很好的返鄉機會,正想答應,卻聽到他接著說:“那天是三老生日,總統會來給三老拜壽。”我趕緊表示最近重感冒,不宜出遠門云云,把事情擋了下來。吳豐山很失望,但大方地表示:“你要什么時候回來,只要說一聲,我們隨時歡迎。”我確實有隨時返臺的借口。
華苓繼續說:“你要是見到蔣經國,就可以給被捕的人求情呀!”
向特務頭子求情?我心里頗不樂意。“跟他求情有用嗎?”
我其實很悲觀。國民黨視黨外如仇敵,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大整肅的機會,會理睬一個海外作家“手下留情”呼吁嗎?
她聽出我的猶豫,換個方式游說:“以前,《自由中國》雜志發行人雷震被抓的時候,海外人士曾希望胡適從美國趕回臺灣,向蔣介石求情。他當時沒有這么做,我們到今天都不原諒他!”
她當過政論雜志《自由中國》的編輯,說的當是實情。
這個激將法很有效,我當場同意試一試。區區一個寫作人,怎能跟大文豪、大學者胡適比較呢?他尚且不被原諒,我豈非要被臺灣同鄉咒罵到死?不管有用沒用,身為臺灣人的我都要回去盡一份心力。
世堯其時在邁阿密的佛羅里達大學做研究,答應飛回柏克萊看家。
我覺得個人的力量微弱,不如集結一批美國著名文化人士,共同寫封信給蔣“總統”,由我捎去,應可增加我求情的分量。這個想法獲得金山灣區的朋友們贊同,政論家阮大仁主動起草信稿。儒學家杜維明是近鄰,親自來舍下,一起斟酌內容,最后決定用中式的八行書信紙,長度不超過三頁。
信件以“當此外交失利,亟須全體同胞無分地域以求同舟共濟之關頭,而不幸發生高雄事件,實為親痛仇快“開始,表示貽害甚多,而至大至深者,莫過于省籍隔閡之愈演愈烈”,以“總統”平日倡導民主,希望全案立即移交法院公開審理,并強調不用軍法審判。
定稿后,莊因以毛筆書寫。舊金山灣區的人都親自簽名,剩下的由我打電話去征求同意。有的用傳真,也有人是代簽或自行找人聯署。不管任何形式,全信最后都送大家一份拷貝以昭信實。
參與簽名的作家學者共27人,包括莊因、杜維明、阮大仁、李歐梵、張系國、許文雄、鄭愁予、鄭樹森、楊牧、許芥昱、歐陽子、葉維廉、田弘茂、張富美、白先勇、謝鐐章、余英時、許倬云、陳文雄、張灝、劉紹銘、石清正、林毓生、水晶、楊小佩和洪銘水。其中謝鐐章和石清正兩位,我迄今不認識。
聯署約到20位時,我給臺北《自立晚報》的吳豐山掛電話,說我想回臺灣看看。
豐山表示歡迎,并請我自己買機票,到時他會來接機。
我立即買了華航經濟艙。出發前夕,半夜三點時家中電話響起。我接聽是女人的聲音,但她不說什么,只要求和段世堯講話。世堯聽了才知是媽媽打來的,詢問媳婦返回臺灣有何目的。他說沒有,就是回去看看而已。
我猜想國民政府已經知道我回去的目的了,包括信的內容都知道,相信是幾位和政府關系密切的學者,事先“報備”吧。這一想,警總的種種恐怖不禁襲上心頭。
我懷著忐忑之心,踏上了歸鄉之途。
由于忙著簽名信,累積了十多天的《中國時報》和《聯合報》沒看,趕緊利用搭機的十一個小時“惡補”,以便了解有關高雄事件的后續報導。綜合報刊和傳聞,政府已逮捕一百人左右,連未曾參與事件的也捉走,大有借機一網打盡民主人士的意思;加上媒體多一面倒向政府,跟著磨刀霍霍,情況確實危急。
正讀得暈頭轉向時,忽然聽到空服員廣播。
“飛機抵達臺北機場了,請大家先在座位上等候,陳秀美女士請到機艙口來!”
天呀,這是禮遇,還是……我來不及思索,立即拿了皮包就往機艙門口走去。
艙門口站著兩男一女,都以期待的眼光注視著我。年紀大的一男一女是我公婆,雖然還沒見過面,但照片看過,因而一眼就能認出。另一位是高大的男子,我猜想是調查局或警備總部的人。
公公先趨前一步,低聲警告我:“高雄事件的事,你不要談。”
我裝作沒聽到,心想既來之則安之,要怎么樣就勇敢面對吧。于是吸了口氣,大方地向那位高個子男士伸出自己的手,故作鎮定地發問:“先生貴姓?”
“我是你弟弟。”
天呀,暌違家鄉18年,弟弟長得又高又大,完全認不得了。可嘆我一心想著高雄事件,未和家人聯絡,毫無心理準備才鬧出這樁笑話。
我見到吳三連時,立即表達返臺的目的。他安排我先見“總統”府秘書長蔣彥士,表達了求見“總統”之意。很快就有響應,我便在三老陪同下準時到達“總統”府。
“總統”偕秘書長接見我。距初中見過蔣經國一面,一晃已27年。如今他舉止遲緩,已然是病魔纏身的垂垂老人,然而面露微笑,言辭謙和,頗有禮賢下士之風。他對拙作《尹縣長》表達了禮貌性敬意。我急著表白返臺的任務,隨即呈上聯署信。他拆看后即表示,一切會“依法行事”。我不放心,決定以親自的見聞來強化臺灣人心的慌亂。“我返臺的第二天,一早就叫了部出租車去逛圓環。路上和司機談起高雄事件,他滿臉畏懼,一再說‘這事不好講,你不要講……真的人心惶惶呢!”
乘他沉吟之際,我又加上一句:“臺灣人都很害怕,這會不會是第二次‘二二八事件 啊!”
“總統”原本神情泰然自若,聽到“二二八事件”才露出一點驚愕并立即否認的表情。
我反復強調高雄發生的是暴動,絕非“叛亂”事件,不宜以軍法審判。
“總統”看我頑固,索性反問一句:“陳女士說不是‘叛亂,那你認為是什么性質的事件呢?”
這真是將了我一軍。我沒有政治細胞,事前對談話未作演習,當場頓住了。
慌亂中,我脫口而出:“嚴重的交通事故!”
“總統”聽了未動聲色,真正“處變不驚”。倒是“總統”右手邊的蔣彥士,驚得“啊”了一聲,整個人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他正要抗議,卻被“總統”揮手制止,只得悻悻然坐下來。
為了圓自己的觀點,我表示事件是警方過度反應,即先行鎮壓才引發民眾的反抗,形成暴動現象,也即后來法庭上引用的“先鎮后暴”說法。
我發現每隔半小時,便有侍從端茶出來,一臉有事報告的表情。“總統”示意他給客人倒茶,他才鞠躬退下。兩次倒茶后,我突然醒悟,這是給主人下逐客令的機會,趕緊找個機會告辭。
出門后,三老臉色青白,急著找廁所。老人家從頭到尾沒吭聲,只一味喝茶,顯然腎臟受不了。
辦完了正事,我放松心情,開始拜訪親友。
老朋友最先見的是殷張蘭熙。蘭熙在家中為我宴客。客人不多,其中有一位殷允芃女士,是《亞洲華爾街報》特派員兼《紐約時報》撰稿人,對我做了訪問和攝影。很快,文章和照片在1月24日的《紐約時報》刊出;文中并預測臺灣可能“公開審判異議人士”。這篇報導據說引起國際關注,對審判結果起了一定的影響。
“總統”之后,主導臺灣情治系統的王升將軍主動要見我。早聽說他很厲害,警總、國安局和調查局都聽命于他,以為像魔頭一般。見面卻發現人還平和穩重,侃侃而談,態度頗誠懇,只是內容無甚新意而已。中間兩次來人打岔,見他一揮手就退。等我省悟過來便起身告辭,約略歷時一個半小時。這種會客方式和蔣經國如出一轍,也許是國府的官僚制式吧。
見了兩位大官,我以為沒事了,讓吳豐山陪我南下游覽。印象最深的是,到臺南光顧蔣經國賞識的小吃店,跟著吃一碗“度小月”的擔仔面。
剛游覽到高雄,忽然接到“總統”要見面的通知,當即束裝北上。可能水土不服,一早就腹痛兼腹瀉,不得已在臺南停下來,找了家診所看病。在吳豐山催促下,醫生給我掛點滴,藥水滴完又趕路,只留下醫生一臉的狐疑神色。
“總統”接見前,三老悄悄告訴我:“陳女士,你有話盡量說。我從昨天晚餐起,就禁食禁水,不用擔心上廁所的事。”
“總統”似是有備而來,重點談高雄事件發生時軍警的處理方式。可能是響應我“先鎮后暴” 的指控,他表示軍警都有嚴格紀律,對民眾從來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結果被暴民打傷了一百多人,萬不得已才采取鎮壓手段。他舉一位婦人當街跪求暴徒不要打砸,但暴徒置之不理的例子。
這個鏡頭我早在電視上看過數回了,一時難以反駁。忽然腦筋急轉彎,給我找到了一個借口。“可能是治安單位為了鎮壓,當街表演‘苦肉計吧!”
蔣彥士又驚得從座位彈起,滿臉氣憤,但又被“總統”揮手阻止發言,仍是悻悻然落座。
“總統”不動如山,神情無奈但口氣堅定地表示:“我以人格保證,我們政府不會行使苦肉計。”
又經兩次奉茶,我趕緊起身告辭。“總統”起身送客前,再度承諾高雄事件會依法處理。
“哪怕一個人受到冤枉,我的心都不會安的。”
這是我聽到蔣經國的最后一句話。
離臺前,殷允芃問我:“你頭一回見‘總統時,是否向他反映了出租車司機的什么?”
原來“總統”前兩天到南部視察,忽然指定要搭出租車,且非坐不可,讓一批官員莫名其妙。
“我打聽過了,”允芃說,“最近除了你,他沒見過別人。你再想想看嘛!”
我想起曾向“總統”提到圓環乘車的事,內心一陣悸動。莫非他也想找出租車司機聊聊,從民間管道來了解事件真相不成?
那一剎那,我對蔣經國的評價有所改變。他的一生功過,歷史自有客觀的評斷,但僅他這份尋求真相的心就很值得肯定。
由于我沒配合國府的文宣和步調,可以理解,報章雜志鋪天蓋地討伐我:叛國賊和臺獨同路人,父死不奔喪,卻跑回來幫叛亂分子說情,不忠不孝莫過于此云云。
回程的飛機上,國府還派沈君山教授坐頭等艙陪我,顯然在傳達政府的不滿,包括蔣彥士的抗議。
“你知道嗎?”蔣彥士見到我就氣呼呼地說:“陳若曦欺人太甚!居然要‘總統向她作人格保證!”
我知道自己說話魯莽,得罪不少人了,但已無法挽回,只得自吞苦果。
稍感安慰的是,高雄事件的家屬告訴我,自我返臺起,政府已沒再逮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