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球
在倫敦亂看書
每次路過倫敦,除非時間真的太急迫,否則一定會去逛書店。查令十字街是必去的圣地;明知不會碰上像法蘭杜爾(Frank Doel)的紳士賣書人,但那暖暖書香,每次當我在老書店爬上高高的木梯子時,緩緩沁入心田,就是迷人。
我說老書店,已經不可能是84號那一家,而是像“昆杜”(Quinto),或者“書量雅”(any Amount Of Books)這些。我們叫做“黑井”(BlackweU)的高大書舍,也會去看看的,只知收獲不會多。在海外行走,我喜歡買舊的和不怎么舊的二手書——包括海蓮(Helene HanfF)在給法蘭信中嘲弄一番的、不一定很貴重的“古董書”,以及庫存書。
在大英博物館附近,通常會到布盧姆茨伯里街的“書簽店”(Bookmarks)瀏覽,因為這邊可以買到我們平日比較少見的小眾書刊。不過我最愛逛的還是同一條街上的“安斯禾夫”(Unsworth),就因為它的舊書和庫存書種類夠多,常常有可喜的發現。記得兩年前在這里見到地上堆起高高一疊夏志清《現代中國小說史》新版英文精裝本,只賣五英鎊!走遠一點,會到倫敦大學旁的“水石店”(Waterstone)——內設舊書部和庫存書部,選擇也很多。又或者往羅素廣場地鐵站附近的“書倒懸”(Skoob,即是“Books”倒過來的拼法);幾年前在這里以九英鎊買到1923年版的德林瓦特《文學大綱》,高興了半天。
這次從巴黎坐火車到倫敦停兩天,行李一放下,就想著去看書。在書店街轉了一圈,買了海曼(stanley Edgar Hyman)的兩本書:一是1955年再版的《配上裝備的視野》(The Armed Vision);另一本是1956年初版的《批評之演出》(The Critical Perfor-malnce)。特別是前者,可謂五六十年代香港現代主義運動的“圣經”之一,少年昆南和李英豪,就在中環的美國圖書館猛啃這本書;70年代在臺灣,這本書也常被研究文學的“前衛知識分子”稱引。
轉進到羅素廣場站,先看到“書倒懸”真的倒了,整個商場正在重建;再直奔布盧姆茨伯里街探望“安斯禾夫”,書店是有的,但招牌換了“樂施會”(Oxfam),是從附近搬過來的另一家。書是有些,但沒有前身的光彩。原來“安斯禾夫”另有一家分店在大英圖書館對街,但規模相對比較小。
失望與回憶互相激蕩,轉成沮喪。百無聊賴,看到西斜的日光,照在一家書店的陽篷上。這是另一家“昆杜”;同查令十字街店書類相同,本來沒想再去。就在這里,我遇上1981的中國。
史本德的中國因緣
這家“昆杜”其實比較大,但畢竟書店街書香比較郁馥,所以我的關懷都去了那兒。這次既然來到,就認真地東翻西撿,居然碰上讓我心猛地跳了一下的《中國日記》。
《中國日記》(China Diary)是詩人史本德(Stephen Spender,1909-1995)與藝術家霍克尼(David Hockney,1937-)合著的書。1981年5月,72歲的詩人和44歲的畫師,從美國出發,經中國香港到中國內地旅游三個星期,這本書就是旅程的紀錄。全書有150多幅圖像,包括水彩畫、素描和照片,主要出于霍克尼之手;文字部分則由史本德操刀。這是兩位有個性但又敏感度極高的域外人,第一次到中國游歷的經驗。
書不是難得罕見之書,1982年由倫敦泰晤士與赫德遜公司及紐約阿伯拉罕公司分別出版,1993年還出了平裝本;我們學校(香港科技大學)的圖書館就藏有兩個版本。我以十英鎊再五折的價錢買下的,是美國1982年的精裝版,外封套與英國版不同。據知這本書還有日文本,譯者是小沢瑞穗,由新潮社1986年出版。中文譯本尚未出現,但在香港愛讀此書的人相信不少。比方說,香港中文大學有一個“利希滇旅游獎助金”,章程上就要求獲獎者游學歸來,必須呈交日記一份,以《中國日記》為范例。
于我來說,對這本書萌生興趣,首先是因為史本德,其次當然還有霍克尼。
我認識史本德這個名字,先是由他寫《艾略特》(1975)一書開始,然后知道他與艾略特、吳爾芙夫人等熟絡,知道他是與奧登、臺劉易士等同群的英國30年代著名詩人。多年后,才知道他的重要性其實不是那么遙遠。早在三四十年代杜運燮、唐浞等都曾經為文介紹他的詩歌,袁可嘉也譯過他的詩論,辛笛在愛丁堡大學讀書時,還和他見過面。50年代馬朗在香港辦《文藝新潮》,第一卷第二期刊載了史本德在《紐約時報書評》發表的《現代主義派運動的消沉》(“TheModernist Movement is Dead”)一文。這篇中譯論文當時在港臺之間流傳極廣,甚至引發了臺灣覃子豪與紀弦的一場“現代主義論戰”?!段乃囆鲁薄吩谌蘸笙愀畚膶W史的神話地位,或多或少與此文有關。事實上在五六十年代,史本德亦不斷以典范詩人和詩論家的形象,出現在香港作家西西、昆南、溫健騮等人筆下。遲至70年代,臺灣詩刊《創世紀》還組織了“英國詩人史蒂芬·史班德特輯”(第43期,1976年),由楊牧撰寫前言,贊揚他是“真正的英國詩人,秉承偉大的英詩傳統”。
然而,這位深受中國現代詩壇敬重的詩人,其后半生的聲譽卻極富爭議,尤其晚近評論對他非??量?。有說他是“諂媚者”(“toady”),有說他是“晚宴詩人”(“A dinner-party poet”),諷刺他只懂得與名人約會;他早年的一行詩“我一直惦記那些真正偉大的人”(“I think continually of thosewho were truly great”)屢次被人借來嘲弄一番。其風評不佳,大概與他的同性戀是非無關;反而,政治風潮的影響更大。60年代后期,史本德為主編之一的《筆匯》(Encounter;1953年創刊)被揭發資金來自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文化冷戰”經費。史本德年輕時曾為共產黨員,不久退黨;二戰后被邀約為《不靈之神》(The God That Failed,1949)一書撰稿。基于政治宣傳的需要,這本書很快就被翻譯成中文,先有李省吾譯本,題為《破滅了的信心》(臺北:華國出版社,1950);繼而是夏濟安以“齊文瑜”之名譯成的《坦白集》(香港:友聯出版社,1952)。馬朗在回憶《文藝新潮》歲月時,就說這本書對他影響很大。往后史本德幾乎成了“自由世界”的文化斗士,四處巡回演講,出席國際論壇。不少論者認為他后半生在文學上成果歉收,文學史地位遠遠追不上奧登。
然而,政治的鉛華終有褪去的時日,齊整中國故事的動力,竟然是回歸童稚的好奇。
《中國日記》
霍克尼的名字之所以在我眼前一亮,因為才剛剛看過他的一次人像畫展覽,印象猶新。再說,不管懂不懂藝術的,都會知道他是當今英國名氣最響的藝術家一集畫家、制圖師、版畫家、攝影師和舞臺設計師于一身。他以“普普藝術”在60年代成名,但風格不限于一。移居美國加州以后,有一系列以泳池為主題的畫作,蕩漾感性,在流光掩映中傾瀉同志激情,其中“更大的飛濺”(“A Bigger Splash”,1967)一幅幾乎成了他的標志;后來有一部以他的藝術生活為中心內容的獨立電影(John Hazan導演,1974),就以此為題。
在出發到中國以前,霍克尼正忙于舞臺設計,歌劇、舞蹈、音樂對他這個時期的抽象和即興的畫風有明顯的影響。在華旅途上,霍克尼延續了這種蘊涵了畢加索元素的風格,以明快、爽直的筆觸捕捉感覺。我們攤開《中國日記》,碰眼擊目的就是霍克尼的童心和幽默感。那張“掛紅旗的船與毛蟲”,構思和顏色調配都充溢趣味,賞心悅目。有趣的是,霍克尼以為自己在中國時間久了,也學了中國畫的用筆用墨,其中“西安酒店外”一幅,就是明證。據說他離開中國以后,更用心研究中國手卷畫的布局,重新思考“視藝”如何展現“時間”。
霍克尼原意要多畫、細畫,可是,除了因為行程緊湊、時間不足以外,據他說,現場環境也不許可,因為每次坐下來寫生,就被好奇的中國人團團圍住,大概他本人也成了“斷章”的風景。
《中國日記》中的敘事聲音,當然來自史本德。他和霍克尼協議,兩人按照自己的個性,各以擅長的媒介,體味中國。然而在實踐的過程中,霍克尼“樂觀主義”的、“人性論”的情懷,也熏染了史本德的書寫。他們從來沒有隱瞞“西方本位”的立場;故讀者不必要求他們“客觀公正”。只要態度誠懇,不是存心“污蔑”,則“偏見”也有其可供詮釋的意義。
通過史本德的文字和霍克尼的圖像,我們見到同是偌大無朋的“社會主義的天安門廣場”和“封建皇朝的故宮”相互對峙,見到古城外“權力與戰爭”象征的兵馬俑,見到上?!白饨缰趁竦厥健苯ㄖ姷焦鹆值钠嫔叫闼灰惨姷缴倌陮m內作清潔勞動的小孩子、以“外匯券”交易的友誼商店、下午四時到七時不供水的廣州酒店,以及“萬惡歸于四人幫”的公共言論、“披頭士不道德”的流行音樂批判……合是初訪中國于1981年的旅客之遭際。除了觀光玩賞、消費懷舊,《中國日記》擦亮的還有那兩雙西方的眼睛:中國是“詩意的”國家,中國是數字,中國人以“倍數”思想,中國人鐘愛“墻”,中國人有的是“清教精神”;更“情何以堪”者:中國是許多美國人的“戀物”(“love-objects”)——雖則其具體指涉是“尼克松訪華”的歷史心理。
閱讀這兩位西方文化人的中國游記,我更感興趣的是其間的中西并置與碰撞。書中描述二人在北京與《詩刊》兩位“年輕詩人”裘小龍和李小雨會談。當李小雨講述自己詩作中的感情表現與勝利油田的經驗之間的密切關聯時,史、霍似乎未能體會。及至裘小龍暢談他對艾略特、奧登的濃厚興趣,30年代與今天之間的斷裂等等,史本德的心弦大約響起了共鳴而生出萬千感慨。今天裘小龍又成了以英文創作推理小說的美籍華人作家,若他看到史本德所銘刻的往昔,內中又不知有何回響。
《中國日記》描述了好幾個性質相似的文化聚會,其中最引人入勝的一次交鋒發生在杭州浙江美術學院;史本德與霍尼克得以見識見識中國文藝之“即興”。是時,美術學院院長提出要贈畫予史、霍二人,請他們命題,當下揮毫;而霍尼克則受邀以他從未用過的中國紙、筆、墨,在眾多學生面前即席創作。這個過程史本德寫來好似兩陣對員,隱隱笳豉聲作。
霍尼克如愿獲贈了一幅樹葉,而史本德求畫草蜢,院長卻客氣地回應說畫金魚。至于霍尼德可以自己選題,他就為院長作人像寫生。史本德一邊觀戰,一邊歸納中西異同。他認定中國藝術家心內存儲有一系列的主題,畫筆又有本然特性;舉手揮毫是煥發畫筆與主題共生之意義,好比音樂家以小提琴、長笛演奏古典樂章一樣。西方藝術家之模型寫態,對客觀物象與媒體上所呈現的圖像作等量的關注,由物象到圖像之旅程,就由操筆者運力駕馭而完成。藝術之見殊途,猶如地表之有二極。當然,史本德也聲明這些對比描述有其夸張之處,具體情況往往受制于特定環境,不能一概而論;但我讀到這些印象速寫時,還是覺得趣味盎然。
在香港迎向中國
《中國日記》還有《尾聲》一章,記錄史、霍二人于1982年1月在美國洛杉磯重聚,重新整理回憶,落實這個圖像與文字的合作計劃。這十頁的對話記錄更清楚展示他們對“中國1981”的印象和觀感,也補充了許多觀察背后的思想邏輯,甚至意識形態的根源。
讀到這一章,回看《中國日記》整本書,我見到的不是一冊過時的“中國旅游導賞”,也不止是一個可以湊合“后殖民理論”批判的文本?;叵朐谥趁竦爻砷L的自己,對當代中國社會的認識、對現代中國文化的掌握,除了得自庭訓,受諸師長,就不出高中時與同學合購共讀的《明報月刊》《中華月報》。人大學以后遇上“認中關社”(認識中國,關心社會)運動,開始多讀多想?!?981的中國”雖然近在咫尺,也遠似天涯。我所知不一定比只讀史景遷,但卻親臨中國的史、霍二人多出幾許。1981年的《中國日記》,于我來說,是一份可供深思的文化交往的載記,讓我在今天從容地探首于歷史時空的種種裂縫,沉吟于無量的因緣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