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燕青
數十年前,香港只有一道扶手電梯。要一試不用腿來走的樓梯,只有到中環萬宜大廈走一趟。那時候,小朋友都很想去“搭電梯”,而父母有時也真的會把那個當作免費景點,帶孩子們去開眼界。
扶手電梯開始增加的日子,很多人都不懂得怎樣踏出第一步,老是站不穩。然后,商場的行列日漸壯大,地鐵(老一輩香港人都說“地鐵”和“火車”,不叫“港鐵”)也出現了,扶手電梯比比皆是,大家就習慣了。我們竟然可以從上環走走停停地靠著扶手電梯步行到堅道一異想天開嗎?天似乎真的要開了。
說到“異想天開”,我無法不聯結到《舊約圣經》里面記載的巴別塔。《創世記》第11章說當時天下人的言語只有一種。他們在示拿地(在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間,即今天的伊拉克)發現一片平原、就定居于此。他們燒磚為石,又拿石漆當灰泥,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希望塔頂高聳入云,為的是要“傳揚自己的名”,免得“分散”。上帝看見了,就說,他們既然要做此事,以后還有什么做不出來?于是變亂了他們的口音,使他們言語不通。他們就從那里停工、“分散”了。(中文和合本創世記11:1-9)我雖然是基督徒,但最初讀到這段經文,仍不免困惑。為什么上帝不讓人類造塔?那有什么大不了?原來《創世記》一開始,上帝就吩咐人類要生養眾多、足跡要遍滿全地;造塔所象征的內聚種族主義明顯違反上帝的命令。但變亂口音,不免有點搞笑,我們可以想象當時人人正在“地盤”開工,突然嘰里咕嚕,像香港人到了非洲小村子一樣——這不是很狼狽嗎?
后來我又從其他文獻讀到當時巴別塔的大略模樣。它很可能正是我們現代仍看得到的“通靈塔”(ziggurats):底部是方形的,建造時一層一層地加高,靠長長的梯子連接。塔頂是祭壇,極可能是用來拜祭日月的。若真如此,上帝的不悅就可以想象了。但他的“審判”(懲罰)用力甚輕,只不過變亂口音嘛。這不但幽默,也是用心良苦的:因為人類從此就分居各地,遍及整個地球,不同的邦國文化也由此而產生。
本來在說扶手電梯,為何談到通靈塔?因為這些高塔乃當時各大城市的核心,是用來拜祭當地的神祗的,因此它們既高且闊。除了避震和避水,還有一個目的——這樣高大的塔,繞行一遍已經不容易,當時的當權者是這么想的:人來祭祀神明,須要攀上很長的梯子,走得氣喘吁吁的,才能顯出其虔誠。從16世紀畫家所畫的巴別塔,繞塔而上的走道長得可怕。畫家老彼得·布勒哲爾(1525—1569)筆下的巴別塔:
老彼得·布勒哲爾(1525—1569)《小巴別塔》,現存于鹿特丹伯寧根伊曼斯博物館。
這幅畫要細心看:那條螺旋形的環塔通道,乃名副其實的“大馬路”,上面走著很多人和馬匹呢。圖畫頂部,也就是塔的最上方,建筑工程仍在進行,可見當時的人實在有破云通天的野心。此時此地,閃亮亮的香港難道不也一樣嗎?
今天還有巴別塔嗎?當然有。但它已經化身成大大小小的商場,里面的梯子都通電了,你要在那里膜拜什么名牌,什么金錢化身的所謂品味,已經不必走什么路,只需游目四顧,就必看見讓人肅然起敬的層層“圣物”。不過,如果你趕著要到塔頂的餐廳與朋友吃個飯,對不起,你還是得用幾分鐘迂回曲折地往上爬,因為大堂正中的扶手電梯已經蔓生為糾纏不清的熱帶雨林,你不得不依照它們安排的路線多轉幾圈,否則必定迷路橫死。“路上”,你“不能不”看見了那法國皮包公司,那日本化妝品旗艦店,那標榜設計的首飾專柜,還有那專門賣瑞士名表的玻璃櫥窗……不信嗎?找個商場來觀察一下,看看直通多層的升降機顯眼、還是曲折離奇的扶手電梯顯眼吧。你毫無選擇就成了虔誠的“朝圣”者,因為你已經在消費主義的普世信仰中沉浸多年,未爬到塔頂已經屈膝了。
人既然得靠扶手電梯更上層樓,繞來繞去地爬,“被迫路過”給端到眼底鼻尖來的昂貴物品,他的欲望可以完全不受撩撥嗎?人最難以抵擋的三大引誘,乃“肉體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和“今生的驕傲”(《約翰一書》第2章),大型商場對準這三個大弱點,放出從不虛發的毒箭。大商場所售,無不用來滿足這三個心魔。商場中名店獨大,舉凡大商場都一式一樣,是因為小商戶無法負擔天價租金。如果說小商戶提供的是基本生活所需,那名店呢?它們正是讓我們滿足肉體貪婪、眼目虛榮和個人驕傲的物質神茶。地產霸權,就是拜物教內權力最大的巫師。人人討厭他,星期日有時還會舉個牌子參加游行反對他,卻好像一直無法逃脫他無遠弗屆的巨大陰影。自從來了一批講普通話的新信徒,我們更不自覺地咬牙切齒,因為他照顧他們去了。
即使我們本來并不貧乏,物質信仰,仍漸漸使我們的日子只有金錢而沒有財富,只有潮流而沒有美感,只有玩具而沒有游戲,只有美食而沒有營養,只有減肥而沒有肌腱,只有空調而沒有季節,只有性事而沒有愛情,只有工作而沒有事業。而這種種“誤會”,竟然主宰著全球的教育方向和人生追求。幾乎全球的老爸老媽都說:讀金融商管醫學法律吧,這最能賺錢,這最能給我們面子。
但是話得說回來:千萬不要怪罪于扶手電梯。扶手電梯本身并不邪惡。邪惡的是把扶手電梯捏弄扭曲、使其變成拜物教通靈塔的“蛇餅”那份機心。不過,經過多年頑抗,我終于想到了一個運用扶手電梯的妙法——我牢牢抓住扶手,看著前方行人的背影,盡量心不旁鶩;且把兩腿踩在一個梯級之上,左右輪流“拉筋”,用力把腿伸直。注意力一旦集中到不肯彎曲的腿關節上,我就能經歷那微小的“痛”,我就能忘記眾多名店海妖所唱的艷歌,我就能站得更直。一旦如此,我們就不用再向物質偶像屈膝下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