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獨老人追問：我家的“血脈”誰做主

俊歌

兩年前，江蘇省一對小夫妻因為自然生育困難，便通過試管嬰兒技術成功獲得了受精胚胎。一年后，就在醫院通知他們做“受精胚胎植入子宮”的手術時，一場意外的車禍吞噬了他們的生命。四位年過五旬的失獨父母悲痛欲絕，最終，是那四支被冷凍在醫院的受精胚胎讓他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然而，隨之迎接他們的卻是一場“血脈”之爭的尷尬官司……

為抱孫子

四位老人支持子女做試管嬰兒

家住江蘇省宜興市的沈杰和劉曦是一對80后小夫妻，兩人從相識到步入婚姻一路都很順利，并得到了雙方父母的大力支持。

由于沈杰和劉曦都是家中的獨子，各自從小都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結婚后，小兩口主動要求和家人同住在那棟3層別墅里。隔山差五，沈杰也會領著妻子回去陪伴岳父母，他們的孝心成了鄰里的一段佳話。

生活中，平時一切家務都由沈母一手包辦，劉曦與婆婆相處融洽。劉曦剛進入沈家時，常常和婆婆爭著做家務，婆婆總是一本正經地勸她說：“你現在是沈家的媳婦了，你的主要任務是讓我們早點抱上孫子……”此時，剛滿23歲的劉曦并沒把婆婆的話放在心上，心想懷胎生子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嗎？

遇上周末，劉曦的父母有時也會上門拜訪親家，當然兩家人聊得最多還是關于子孫的話題?？蛇@種幸福的氛圍僅僅維持了一年，一年后他們坐到一起時漸漸地都開始感到心里不踏實。

原來，轉眼一年過去了，劉曦的肚子依然沒有動靜。早就盼著抱孫子的四位老人開始著急了?？粗聿拿鐥l的兒媳，公公沈新南和老伴只好單獨找來兒子做思想動員：“咱兒媳婦怎么那么瘦呢？這可不行，要讓她多吃點飯調整身體，得先有健康的體質才容易懷上寶寶！”此后，照顧全家飲食起居的婆婆開始買來各種食材燉湯給劉曦滋補身體，盡管劉曦不太喜歡吃，但懂事的她很理解老人想抱孫子的強烈愿望，只好聽從安排。然而，劉曦的身體倒是很快胖了起來，但并沒有懷孕。劉曦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在這種擔憂與期盼的復雜情緒中，轉眼一年又過去了。

眼見食補沒有任何療效，雙方老人心里更是憂心忡忡。有人建議說：“要想見效快就直接買點補品吧。”于是，婆婆又往家里提回大盒小盒的補品，一盒燕窩就要幾千塊，婆婆卻絲毫不吝嗇，常常一買就是好幾盒。但是幾個月下來，劉曦還是沒能懷上孕。

每天都要吃上好幾種補品，劉曦感到胃里翻江倒海般難受，她將這種痛苦悄悄告訴了丈夫。沈杰聽后自然于心不忍，盡管他也害怕是因為自己的問題導致妻子一直沒能懷孕，但這樣胡亂吃補品也不是辦法啊，于是他和妻子商量，做通父母的工作，決定去醫院進行徹底檢查。

2010年5月，沈杰帶著妻子去當地一家?？漆t院檢查后，得知雙方都只是一些小問題，這才松了一口氣。四位老人也放下了包袱，開始樂呵呵地憧憬著有一天能抱上孫子。這一等，又是漫長的兩年。

2012年春節期間，面對劉曦一直不孕的殘酷現實，四位老人覺得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便開始商量對策。兩親家閑聊時，沈新南情不自禁地將話題轉到了孩子上。親家劉金法自然也很苦惱：“可我們除了等待也不能幫上什么忙……”一旁的妻子胡杏仙見氣氛有些尷尬，頓時努力擠出一絲笑臉說：“親家你們也別太擔心，如今科技這么發達，實在不行還可以讓孩子去做試管嬰兒……”果然，大家似乎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開始通過各種途徑尋找關于試管嬰兒的資料。

四位老人經過多方打聽，了解到大家俗稱的試管嬰兒其實就是體外受精和胚胎移植，和正常懷孕唯一不同的僅僅是受精的環境是在體外而已，所以他們不約而同接受了這個新鮮事物，并打算說服孩子用此方法孕育新生命。為此，他們還向朋友打聽到了在該領域一家聲名在外的醫院——南京鼓樓醫院。看到老人們為此費盡了心思，沈杰和妻子也只好同意了父母的決定。

2012年2月，剛過完春節的沈杰夫婦就來到南京市鼓樓醫院生殖醫學中心，進行了體外受精和胚胎移植的前期手術。整個手術過程要分好幾個階段，先需要把卵子和精子都取到體外，然后讓它們在人工控制的環境中完成受精過程，最后把受精胚胎移植到劉曦的子宮中，在子宮里將胚胎孕育成胎兒。

沈杰夫婦完成了第一階段手術后，便與鼓樓醫院商定如不出意外，將于2013年3月進行受精胚胎移植手術。就這樣，沈杰帶著妻子和好消息回到了宜興市的家里。四位老人早就了解到該醫院的手術成功率很高，于是沒有任何擔心，他們開始靜靜地期盼著新生命的孕育。

意外去世

冷凍受精胚胎成唯一“血脈”

2013年3月20日，這天是劉曦母親胡杏仙的生日，孝順的夫妻倆早就準備好了禮物為其慶生。而要說令老人最高興的禮物，還是女兒告訴她的那個喜訊。

原來，就在當天早上，劉曦接到了鼓樓醫院的電話，通知她5天后到醫院將受精的胚胎植入子宮內。這意味著只要完成這個手術，劉曦就是孕婦了?！袄项^子，我終于要當外婆了，我可等了好幾年！”得知喜訊的胡杏仙，抱著老伴激動得熱淚盈眶。其實，這份來之不易的禮物對于親家沈新南夫婦來說也高興得樂開了花，老兩口甚至早早就趕到劉家。四位老人一同分享喜悅，一起給孫子想小名，忙得不亦樂乎。

當天下班后，沈杰駕車載著妻子就往岳母家趕。早上的喜訊，為這次生日聚會增添了更多的喜慶與歡樂。席間，心情大好的沈杰也陪著老人們小酌了幾杯。劉曦拍了拍丈夫的腿，輕聲勸阻道：“少喝點，一會還得回家呢。”“沒事的，今天太高興了，實在不行晚上就不回去?！笨粗鴥杉胰撕镁枚紱]有如此開心過，劉曦只好作罷。

一直到晚上10點，酒足飯飽的兩家人才有告別之意。兩家只相隔20多公里的路程，有些醉意的沈新南在老伴攙扶下，揮揮手就走了出去。沈杰和劉曦也準備動身回家，舍不得女兒的胡杏仙小聲和丈夫劉金法商量說：“叫他們留下來過夜吧，都這么晚了。”“哎，他們小兩口有自己的生活，過幾天還要做手術，讓他們回去準備吧。”就這樣，沈杰和妻子稍作停留后也起身回家。

劉金法夫婦將女兒和女婿送上車后，女兒笑容燦爛的向兩位老人揮別。但劉金法夫婦卻怎么也想不到，女兒這次的揮手竟成了最后一別。就在快要到家時，喝了點酒的沈杰感覺有些頭昏眼花，開車撞到了路邊的綠化樹，造成車輛側翻。這場車禍，造成沈杰當場身亡。而身受重傷的劉曦，4天后也因搶救無效離開人世。endprint

這個幸福之家眼看就要迎來一個新生命，卻因一場車禍轉瞬間毀于一旦，四位老人怎能接受如此殘酷的現實，大家悲傷得哭作一團。而讓老人們更加絕望的是，孩子的不幸去世，便讓他們一下子成了無依無靠的失獨老人。傷心欲絕的兩家人幾乎是在親友的幫助下才勉強料理完后事。

時間一天天過去，四位老人本以為痛苦會隨著時間而漸漸消退，可是他們卻發現這種失獨的痛苦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嚴重，幾近將他們拖入絕望的深淵。沈新南更是好幾次發現妻子準備做傻事，想自殺，好在都被他及時發現給攔了下來。沈新南意識到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突然到兒子和兒媳還有4支受精胚胎冷凍在醫院，那可是沈家唯一的血脈，他似乎突然間看到了希望之光。

“老伴，孩子雖然不幸離開了我們，但孫子還在醫院呢……”果然，沈新南發現妻子聽到這個消息后，情緒漸漸穩定了下來?！翱蓛鹤雍蛢合倍既ナ懒耍芫咛ピ趺床拍艹砷L為孫子呢？”老伴的問題問得沈新南啞口無言，他知道目前能把胚胎變成胎兒的唯一辦法就是找人代孕，但這在國內是法律明令禁止的?！安还茉鯓?，那畢竟是沈家的血脈，最壞的打算就是讓他一直凍著……”沈新南想了想，處理保留在醫院的胚胎顯然不是自己一家人的事，所以他決定找親家商量。

沈新南向劉金法夫婦提出要處理兒子和兒媳保留在醫院的胚胎后，劉金法和妻子也正有此意：“當初是兩個孩子去辦的手續和簽的協議，我們也想先把胚胎從鼓樓醫院拿出來，然后以我們的名義保留在另外一家醫院，這樣以后處理起來就方便多了?！彼奈焕先说故呛芸炀瓦_成共識，讓他們沒有料到的是，醫院那邊卻給他們出了難題。

次日，當四位老人相約一起來到南京市鼓樓醫院，準備繼承受精胚胎時，院方工作人員的答復卻給了他們當頭一棒：“雖然對你們的遭遇深表遺憾，但法律對冷凍胚胎的流轉是被明令禁止的，更何況你們個人根本不具備保存條件……”

“這胚胎是我們孩子的，現在他們去世了，我們作為父母要回自己家的東西難道也違法嗎？”沈新南很是不解。

“像這樣的冷凍胚胎，要有儲存的場所和設備，胚胎必須在零下幾百度的條件下儲存，否則就會失去活性。可你們沒有這樣的儲存條件，即使拿去也沒有任何用處?。咳绻銈兡萌フ胰舜械冗`法行為，我們也有責任?！痹悍綇娬{道。

“冷凍胚胎怎么處理是我們自己的事，你們醫院為什么要管我們怎么處理呢？我們只想要回來好好保管，也許哪一天政策就變化了，那至少也是一個希望啊?！彼奈焕先饲榫w激動的和院方爭辯起來。

此后，四位老人和醫院又進行了幾次交涉，但院方絲毫不肯讓步。眼看自己家的“血脈”被掌握在別人手里，不放心的沈新南只得找律師咨詢，準備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

對簿公堂

我家的“血脈”誰做主

律師郭偉聽完沈新南的訴求后，開始研究相關資料。郭偉發現對于冷凍胚胎的監管處置，衛生部出臺的條例所限制的均為醫療機構，并沒有哪條法律明文規定他們不能繼承。但這4支冷凍胚胎到底由雙方家屬的哪一方繼承，是目前首先要處理好的一個問題。

沈新南和親家劉金法原本達成一種默契，那就是暫時兩家人一起將冷凍胚胎從鼓樓醫院拿出來，然后再保存到北京等地方的大醫院，如果將來政策允許，他們就將子女留下的胚胎孕育成生命，小生命也便成了他們共同的親人。可面對便于司法訴訟，顯然不得不打亂他們的默契。最后，在律師的建議下，沈新南只好將親家劉金法作為被告，其目的還是將沈家“血脈”從鼓樓醫院拿出來。

2014年春節前夕，沈新南在沒有和劉金法協商的情況下，將劉金法告上法庭，要求獲得兒子、兒媳存放于鼓樓醫院的受精胚胎的繼承權。劉金法收到法院的應訴通知書后，大為光火，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女兒去世了，親家居然還會將自己告上法庭。他忍不住打電話給沈新南，劈頭蓋臉質問起來：“你們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這樣做？”“親家你不要生氣，我們也是沒辦法，并不是為了告你，而是為了確認胚胎的繼承權問題?！鄙蛐履蠠o奈解釋道。“那你把我們告上法院，也就是說這胚胎該歸你們繼承了？”“雖然情況是這樣，但只要能拿回胚胎，將來孩子有幸出世，他還是我們兩家的子孫??！”話雖如此，但劉金法對親家這突如其來的一招還是有些氣憤。此后，兩家人關系也急轉直下，以前經常走動的他們不再見面，即使偶爾在電話里也會爭得面紅耳赤。

然而，沈新南的計劃很快就遇到了阻礙，因為由于胚胎的屬性和是否具有繼承權尚未確定，宜興市人民法院將存放管理胚胎的南京市鼓樓醫院也追加為此案第三方。沈新南知道，和他們針鋒相對的還是鼓樓醫院，只是這次是在公堂之上展開博弈。

2014年5月15日，宜興市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這起被稱為中國首例冷凍胚胎繼承權的糾紛案，因此備受各界關注。庭上，鼓樓醫院的代理律師鄭哲蘭稱，冷凍胚胎不具有財產的屬性，胚胎的作用為生育，現在這對夫妻已去世，所以無法再通過手術達到生育的目的。在原被告雙方都不具備處置和監管胚胎條件的情況下，胚胎取出后唯一使其存活的方式就是代孕，但該行為是違法的。另沈杰夫婦生前已簽署手術同意書，同意將過期胚胎丟棄，所以胚胎最終應由醫院處置。

而原告律師郭偉在庭上表示，國家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冷凍胚胎不能被繼承，有明確規定的只是針對醫院之間的胚胎流轉是被明令禁止的，所以這方面是法律空白，原告作為失獨老人想繼承兒子的冷凍胚胎也無可厚非。雖然代孕是法律不允許的，但原告只是想將胚胎從被告醫院取出來自行保管，并沒有提出要找人代孕。因此，原告的請求合情合理。

而同為被告的劉金法夫婦在庭上卻顯得有些尷尬，甚至并沒有與原告據理以爭。偶爾，兩親家四目相對時，眼神里也流露出一種復雜的情緒。顯然，他們最關心的還是能否從鼓樓醫院里拿回受精胚胎。

經過法庭上的激烈辯論之后，法官對此案作出了一審判決：由于施行體外受精手術過程中產生的胚胎，為具有發展為生命的潛能，含有未來生命特征的特殊之物，不能像一般物品一樣任意轉讓或者繼承。而本案中所涉夫妻均已死亡，通過手術達到生育的目的已無法實現，因此其留下的胚胎所享有的受限制的權利不能被繼承，故對原告提出的應由其監管處置胚胎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判決駁回沈新南夫婦的訴訟請求。

這樣的審判結果讓沈新南和妻子一時無法接受，他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只想繼承死去的兒子留下的東西，為什么卻這樣難？既然國家沒有明確的政策規定，那為什么不能對自己這樣的失獨老人網開一面呢？而最讓他擔心的問題是，現在根據兒子生前與醫院簽的協議，冷凍胚胎的保存期限為一年，如今保存期已過，如果醫院自行處理將胚胎丟棄了該怎么辦？兩家人的希望也會因此戛然而止。

好在經過這次庭審，沈新南夫婦和親家一家人的關系有所緩解，他們都意識到共同的“敵人”依然是鼓樓醫院。一審敗訴后，四位老人開始經常坐到一起商量對策，試圖爭分奪秒阻止醫院拋棄兩家人的唯一“血脈”。而有法律界人士認為：如果兩對老夫妻拿到了胚胎不去代孕，只是保存著，從情理上來講應該是可以的。但冷凍胚胎是技術和倫理的問題相混雜，倫理的問題往往是沒有答案的，因此法律也很難設計出一個合理的標準。

編輯：成小晟 happycxc303@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