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筍記

徐水法

老家在山里，只要把白居易的詩句“此州乃竹鄉，春筍滿山谷”改一字，“此處乃竹鄉”，是非常貼切形容我老家“環而皆竹山”的特色的。山上遍地是毛竹，適值春回大地、萬物萌發之際，在那鳥語花香、春光明媚的竹鄉，最具特色的自然是滿山滿谷的春筍。

“滿林春筍生無數，竟日鸕鶿來百回。”陸游先賢的詩句里“鸕鶿”兩字改成“外客”，倒也形象說出了春筍滿坡、客人滿村的境況。每年三春季節，從春雷響處探出早知竹筍的身影始，一直到春末夏初最后的小麥筍站完最后一班崗，數個月時間里，周邊外村的遠親近眷自不必說，七輩子八桿子挨得著一絲絲關系的人同樣紛至沓來，目的就是一個，上山掘毛竹筍或拔各種各樣的時令細竹筍。除了過年，這個季節的山村，應該是一年之中最為熱鬧的了。

棲居縣城經年，每年總有幾個朋友在我的耳邊念叨：身居竹鄉，怎不叫上我們去你家掘筍啊！熱情好客是我們山里人千百年來的傳統，于是隔三差五地呼朋喚友一大幫，開上車，直奔那個離城百余里的山村——我的生養故土，每一次帶上一大幫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喜滋滋地去，樂呵呵地回，看著朋友們開心愜意，雖累也覺得值。

今年的清明節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一直叫了幾年沒有時間去的兩位朋友，總算能夠一起去我老家趕赴春筍的約會。他倆各自約了四五位朋友。三輛車，十余個人，趕著早起太陽的腳步，直奔百余里路外的山村。

未及進村，一眼看到那連綿的竹山，一個個發自內心的驚呼聲，撩開了竹林寧靜的早晨。一路行去，路旁時不時看見一輛輛七歪八斜胡亂停著的各式汽車，我知道這些車的主人，此刻都在竹山上尋找春筍，這是每年司空見慣的場景。村子瀕臨兩縣交界，一到掘筍季節，路上總是停滿兩縣牌照的各式汽車，車上下來的都是看見春筍一臉貪欲、滿心歡喜的各式人群。

掘筍是要技巧的。最難掘的要數冬筍。拳頭大小的冬筍在地下數十公分處，需要有一雙特殊的火眼金睛才能看見，不然，你把毛竹連根挖了，也不見得能夠掘個筍芽。父親是掘冬筍的行家，哪幾棵毛竹有冬筍，哪幾棵竹沒有，他遠遠一看就心里有數。來到毛竹跟前，估摸一下冬筍大概長在離開竹根部多少距離的地方，高揚鋤頭，狠狠掘下。在他下鋤的地方，直徑跑不出半米光景，肯定會有冬筍。有時候運氣好的話，一根竹鞭上會長成好幾株竹筍，找到一棵，順竹鞭上下一搜索，就是一串，少則二三株，多則五六株。運氣特別好的話，超過十株的也偶爾會碰到。不過，這種機遇和買彩票中大獎一樣稀少。和掘冬筍相比，掘春筍是最容易的，一般都是已經破土而出，或是筍尖剛剛頂破土層、欲出未出之時，只要留心腳下，發現有一處地表土有裂縫，用鋤頭輕輕一刨，鵝黃的筍纓就出來了，恭喜你，你已經能夠找到春筍之中的上品泥底筍了。

我們找到一個路上路下都是茂密竹子的地方，停好車，拿出準備好的鋤頭和編織袋，開始進入竹林正式“開戰”了。一進山，我就發現，這些客人基本上沒有有掘筍經驗的。清明時節，正是毛竹筍陸續破土而出的季節。這個時候，你走進毛竹山，遍地都是黑黝黝的毛竹筍從土里露出頭來的景象。我的客人們一進竹山，就如鬼子進村一樣，見筍就大呼小叫，揮鋤就掘。我在后邊提醒也不管用，不要掘已經露頭的筍，這樣的筍不好吃，炒起來入口有“哈喇味”，竹鄉人從來不吃這種筍的。一定要找沒有露頭的泥底筍，尋找開了裂縫的地表土，土下就是略帶甜味極鮮美的泥底筍，不要急，有的是好筍等你們掘。

或許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破土的毛竹筍，客人們都說，在他們的眼里都是好筍，于是，見筍就掘，反倒把最好的泥底筍“漏網”在鋒利的鋤頭之下。后來，只好把他們帶到另一處土質更肥沃的山塢里。或許最先的新鮮勁和好奇心已經過去了，他們開始按我所說的方法尋筍了，一株接一株的泥底筍被大家接二連三找到了。其中有個客人在找到一株時，發現這株筍的上下連續有另外三株，一根竹鞭上并排四株春筍，高低錯落，哨兵一樣，筆直站著，樂得大家都圍上前來，掏出手機拍照留念。

一個多小時后，散落在山上的客人，彼此都開始叫喚帶去的袋子裝不下了，眼看吃中飯的時候也到了。于是，背的，挑的，提的，一個個滿載而歸，開懷的笑容一連串地蕩響穿梭在簌簌發聲的滿山竹梢頭之間。

歸途中，客人們居然為分筍彼此推讓起來。想起在山上掘筍時，每個人恨不得所有的筍都讓自己一個人掘盡，到了分筍卻希望別人都多拿一些，自己有個一二株嘗鮮就足夠了。“還我山家本來面，數拳春筍薦孤斟。”說到底，大家根本不是在乎掘了多少筍帶回家，在乎的是在竹山上還復竹鄉人掘筍的感覺，至于有沒有多少筍供自己佐酒輔餐，寥寥“數拳”已經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