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棠
我是在一個傍晚,發現了這個王的城堡。
那時,太陽已落下屋頂。晚霞將光線涂成絳紅色,濃烈甚至有點血腥。
在我家的大門口與前鄰的屋后墻形成的夾道兒里,光線已有些暗淡。我原本想去清掃一下里面的。猛抬頭,發現,那個王正在我的頭頂上空,在它的城堡巡視。王的頭顱高昂,八條腿強勁有力,緊緊抓住它的城墻。它并沒有擺出與敵人作戰的姿勢,它只是那樣傲慢地在它的城堡巡視,看著沖過來的敵人一個個自投羅網。
它志滿意得。
它運籌帷幄。
它不戰而屈人之兵。
我仿佛聽見它在大笑,我是王!我是王!!
我慢慢地靠過去,走近這個王的城堡。我想近距離地觀察它一番。城堡有半個平方大小,由無數條細絲織成。交叉的兩條主線比較粗,分別斜拉著,釘在了兩面墻上,可以認定這兩條線就是城堡的主干道。其余的絲,以兩條主線交叉點為核心,循環盤繞,構成一圈一圈的圍墻,靠近核心的圍墻最密集,越向四周擴大則越疏散。城堡的核心,無疑就是這個王的王宮,它由最密集的城墻護衛著。借著落日的余暉,我仔細地審視著那個王,它的頭顱很小,也就高粱粒兒一般,兩只眼睛強烈地凸出,像兩只車燈一樣,盡管不太靈活,卻是目光如炬,有點讓人毛骨悚然。與它的頭顱相比,它的身體足夠龐大,像一顆飽滿的玉米粒兒,顯得有點臃腫。它的八只腿爪,像八枚長長的鋼釘,牢牢地抓在它的城墻上,一副敵軍沖鋒千萬波、我自巋然不動的氣勢。它的陣地上,遍布著許許多多的蒼蠅、蚊子,還有很多不知名的蟲子的尸體,那都是屬于它的戰利品。而那個王呢,它就是那樣的自信,高傲地踞守在它王宮的城墻上,在唱著它的空城計。說真的,看到這里,我對這個王有點畏懼了。
這時,天色暗下來了。母親喊我回屋吃飯。我帶著一絲落魄匆匆離開它。
這天晚上,凌晨時分,我在睡夢中聽得雷聲轟鳴,驚醒過來。閃電劃破長空,暴雨傾盆而下。我想,這下完了,那蜘蛛網如何經得起這暴雨的沖擊,它肯定破敗潰散了;而那個王,肯定也與它的城堡共存亡了。我不禁黯然,有點戚戚的感覺生出來。
幸好雷雨不是下很長時間,一袋煙的工夫就停止了。
清晨,天剛亮,我就急不可待地爬起來,去尋一下那個城堡、那個王。然而令我不勝驚奇的是,那個王的城堡仍然還在,那個王正在修補被破壞的邊角。我無從知道它的城堡是被暴雨破壞重新修起;還是暴雨根本就沒有破壞掉它,只是損壞了它的一點邊角而已。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與暴雨的搏擊中,王是勝利者。王在,王的城堡還在,而雷電暴雨早已無影無蹤!
這時,我有點懷疑,這個王有多大的能量,在如此巨大的災難面前,竟然鎮定自若,甚至悠然自得?這個城堡有多么的牢固,在狂風暴雨的擊打下竟然如此堅強?
那幾天,那個王的城堡始終縈繞在我的思維中,令我一時難以沖破。然而,很快接連出現的現實,卻讓我對王的城堡有了新的認識。
一天早晨,我到村旁的一條大河邊散步。河面并不寬,也就四五十米左右,水流平緩,微波蕩漾。河兩岸都是密密的樹林,綠葉青蔥,鳥聲婉轉。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河里竟然有一道一道農人下的漁網。有一個人正在起網,那網網眼細小,一些比蝌蚪大不了多少的魚兒,都被網住了。那個農人興高采烈地將魚倒進水桶里。不用說,這些可憐的小小魚兒,到中午就成了人們碗里的魚湯。而不遠處的樹林里,卻有一道一道掛在樹上的鳥網。一些我不認識的鳥兒,有的剛被網住,正凄慘地鳴叫;有的可能被網住的時間很長了,已經死在了網上。那個網鳥人與那個捕魚人一樣的面容,興高采烈的樣子。那一時刻,我突然覺得,這兩個人的面目,怎么同那個王一模一樣呢?難道,人,就是大自然的王嗎?
嗚呼!對于那個王,我其實從沒有關心過它網殺的究竟是害蟲亦或是益蟲。我所驚奇乃至有點欽佩的,是那個王傲視一切的霸氣和堅不可摧的頑強精神。而對于人們對大自然的生靈的捕殺,我的確是不敢茍同的。看到那些弱小的生靈凄慘的結局,我感到悲哀甚至憤怒!
美國詩人惠特曼有一首詩歌,題目是《一只沉默而堅韌的蜘蛛》,上半部分寫道:“一只沉默而堅韌的蜘蛛,我看見它孤立在一個小小的海岬上,我看見它向四周茫茫的虛空去探險,它從自己的體內發散出一縷一縷一縷的絲來,永遠發散著——永不疲倦地忙碌著。”這部分,很直白地描寫了蜘蛛努力編織網的頑強精神。而下半部分,惠特曼寫道:“而你,我的靈魂啊,你在何方?隔絕在無限的空間的海洋里,不斷地冥想、冒險、探索,尋找可以連接起海、直到架起你需要的橋,直到下定你堅韌的錨……”,這下半部分,把自己的靈魂比喻為蜘蛛,孤獨而堅強地追尋,直到自己理想的實現。惠特曼的詩歌,無疑是對蜘蛛頑強奮斗精神的贊美,對人類靈魂不屈不撓堅強意志的呼喚。而我們呢,我們這些自以為大自然之王的人,如何編織自己靈魂的網?
而現實中,我們常常遇到更多的無形的網,甚至可以說,我們每天都生活在這些無形的網中,什么老鄉網(同縣老鄉網、同鄉老鄉網、同村老鄉網)、同學網(大學同學網、高中同學網、初中同學網、甚至還有小學同學網)、戰友網(同團戰友網、同營戰友網、同連戰友網、同排戰友網)、同年網(同歲男生網、同歲女生網)等等。細想一想,我們又有誰不在一個或者幾個網中呢?網,把你牢牢網住,不能掙脫,也無法掙脫。
我們在努力編織著自己的網,而我們卻就在網中。我們究竟是統治那些網的王,還是被那些網網住了的蟲呢?
我們把自己的靈魂,都囚禁在了這些無形的網中。是喜是樂,是悲是哀,那個王不能給我們答案。因為它的靈魂只在它的城堡,它無從理解我們的思想。而惠特曼的詩,能否給我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