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杰
阜平縣城是個小縣城。小城出了大事情。縣老調(diào)劇團的小門樓兒,是個女的,卻唱反串兒,演楊宗保,演許仙牛郎,把大花臉一畫,還能演鐵面無私的黑包公。那時候阜平還窮,大街上走著的人大都穿著膝蓋或者屁股上補補丁的衣服,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更不知道梅蘭芳大師是個賣大蒜還是個編蘆席的人物。所以說小門樓兒的亮相一時成了個稀罕事兒。東大橋北面的大禮堂,像炸了營一樣熱鬧起來,白天一場,晚上一場,臺下的觀眾烏央烏央的,連賣瓜子煙卷兒和冰糖葫蘆的都跟著沾了大光兒。
小門樓兒的真實名字,這里就不便說了。一來這個人或者還健在,二來就算說了,也引不起誰的注意,不知道說得是誰。只要一提小門樓兒,沒個不知道的,直截了當。也正是因為阜平人直截了當?shù)男愿瘢庞辛诵¢T樓兒這個不文不雅的藝名。阜平人管前額比平常人突出的,叫成門樓兒,把后腦勺高的,稱作梆子,自古就有門樓兒梆子這么一說,自古就出過不計其數(shù)的門樓兒和梆子。但自從老調(diào)劇團出了個唱反串的小門樓兒,梆子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梆子,門樓兒就只剩下小門樓兒一個了。誰敢再自稱額頭也是一個門樓兒,必將遭到群起攻之,罵聲一片,說,你是門樓兒?你配么?你是門樓兒你會女扮男裝么?你唱段兒鍘美案里的老黑試試!被罵的人不敢試,只有自愧地低下頭,遠遠躲開。
其實小門樓兒的門樓兒,并不是十分顯眼的門樓兒,充其量也就稍微有點兒門樓兒,站在正面看,你一點都感覺不出來。小門樓兒個子不高,挑眉細目,圓溜溜兒的蘋果臉,在臺上蹬皂靴,穿將袍兒,儼然就是個威武小生。可生活中真正的小門樓兒,卻是個小巧秀氣的大姑娘。戲里戲外,天上地下。小門樓兒是劇團里最耀眼的明星不差,但在內(nèi)行人看來,卻不是唱得最好的。唱得最好的是和他一塊搭戲的旦角楚春蘭。楚春蘭和小門樓兒同歲,高挑個,生日大仨月,兩人住在同一間宿舍里,小門樓兒管她叫春蘭姐。楚春蘭在臺上演小姐,卸了妝還是個亭亭玉立、楚楚動人的大姑娘,天上和地下沒什么區(qū)別。窮老百姓說不上欣賞不欣賞,紅火熱鬧就好,演得感天動地就好,耍出個新鮮花樣就好,出了小門樓兒這樣能反串黑老包的稀罕人物更好。回回看戲都沖著小門樓兒去的。有一回小門樓兒上火,牙疼,想歇一場。可觀眾一看登臺的不是小門樓兒,舉著拳頭一齊喊:小門樓兒!小門樓兒——!大禮堂里頓時烽煙四起。你不上臺,他們誓不罷休。
小門樓兒把戲演到了這份兒上,也算知足了。演戲不就圖個觀眾嗎!不就圖個有人捧場嗎!所以小門樓兒每場演出都很認真,都很投入,每一場都希望盡善盡美,給觀眾一個心滿意足又意猶未盡的回報。當然,獨木不成林,這一切都離不開楚春蘭的默契配合。劇團里私下早有議論,說唱得好的楚春蘭不會就這么甘愿沉默,遲早兩個人會“霸王別姬”。兩個女人把劇團唱紅火了,也遲早有把劇團唱散了的那一天,女人不都是個小心眼子嗎!可任誰也沒想到,兩個人不但沒動小心眼子,還越唱越好得形影不離了。兩個人一蹬上戲臺,就完全不是兩個女人的事兒了,是戲里的男人和女人的事兒了。這個唱:“妻呀!離別一晃兒有三年,想得夫茶不思來夜不眠。”情切切,意切切。那個唱:“夫呀!離別漫長如冬夜,夜夜思夫在眼前。”更是悲切切,淚切切。兩人不但在戲臺上把自己唱哭了,還能把看戲的唱得拿衣袖直抹眼淚兒。
有人說戲如人生,也有人說人生如戲。但不管是戲如人生還是人生如戲,一個演戲的,你必須得把戲臺和生活劃清界限,你劃不清界限,戲不是戲,人生不是人生,成了一鍋粥,那就麻煩了。不是一般的麻煩,比麻煩還麻煩。白天戲唱完了,除去衣冠,但不卸妝,晚上還得接著唱。楚春蘭要去買凡士林。她有嘴唇發(fā)干的毛病,嘴唇一干,就起皮,皮裂生疼,離不了潤唇的凡士林。她說的是戲臺上的腔調(diào):“奴家買凡士林去了——”小門樓兒也是拿腔拿調(diào):“為夫與你一同前往!”楚春蘭比小門樓兒高出半個頭,走在大街上,兩人手拉著手,肩并著肩。唱戲的時候吃的是大鍋飯,有專門兒的做飯大師傅。大師傅做好飯,手拿勺子站在廚房門口兒上,把另一只手做成個喇叭狀,放在嘴巴上吆喝:“打飯嘍——”楚春蘭拿起飯盆兒去打飯,臨走還得征求一下小門樓兒的意見。又是戲里的拿捏做派:“相公,奴家打飯去了!你吃什么?”拉著長聲兒。小門樓兒:“兩個饅頭,一碗湯。”說得有陰有陽。那時候能頓頓吃上饅頭的除了縣政府的小灶,就數(shù)縣劇團的伙房。劇團火,有票房,收入大。但白菜湯都和別處的白菜湯一樣,七八片白菜葉,三五滴油星星兒。一天唱兩臺戲,晚上回到宿舍里,骨頭架子都快散了。楚春蘭一頭撲到床上,一句“苦——呀——”一波三折,道不盡苦累衷腸。小門樓兒則疼愛有加,捶完胳膊又捶腿,末了不忘說一句:“娘子,小生為你寬衣解帶吧!”活生生的兩個人,雙雙忘我地跌入了戲劇的虛幻深淵之中。
也不是沒有清醒的時候。但也不是清醒,是不得不克制住。楚春蘭怕過年,怕放年假。一放年假,劇團宿舍大院里的人就走空了。楚春蘭沒地兒過年。楚春蘭是個孤兒。小門樓兒就帶楚春蘭到自己的家里過年。小門樓兒的家在農(nóng)村,離縣城二十華里。在小門樓兒的家里,兩個人雖然還住一個屋,雖然進進出出還是手拉著手,但說話上就不得不克制了。再不能像戲臺上那樣拿腔拿調(diào)的說話,再不能干啥都把戲詞兒整出來。小門樓兒家爹娘哥哥嫂子一大家子人呢!在一大家子樸樸實實過日子的農(nóng)民面前,就不能和劇團里一窩子瘋瘋鬧鬧的人比了,不是那種愛咋鬧咋鬧的氣氛,是一種過日子的氛圍。在劇團里,不管臺上臺下,唱戲里的戲詞兒,說戲里的戲話,見怪不怪,就當是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練呢!在小門樓兒家,在小門樓兒家的這個村子里,你要不收斂起來,把狐貍尾巴夾進褲襠里,別說那見了面靦腆得只知道咧開嘴憨憨笑的鄉(xiāng)里人,連自己都會覺得怪怪的,覺得脫離了人群,有點兒不倫不類。
楚春蘭在小門樓兒家過年,一點兒都不拘束,像在自己家里過年一樣。楚春蘭把小門樓兒的家當成了自己的家,把小門樓兒的爹娘當成了自己的爹娘。一進臘月門兒,吃過臘八趕年集兒。趕年集兒是鄉(xiāng)村里的習慣,買年貨,買新衣。年集兒上還有扭秧歌和耍武會的,都是為元宵節(jié)鬧元宵準備的排演。小門樓兒和楚春蘭手拉著手趕年集兒,買不了多少東西,其實也就看個紅火熱鬧,買個小燈籠小飾品呀什么的稀罕小玩意兒。從塵土飛揚的武會場兒里擠出來,看到一個小理發(fā)館兒,楚春蘭提出來要小門樓兒把頭發(fā)剪一剪。小門樓兒說:“我的頭發(fā)不長呀?”楚春蘭說:“還不長,都把脖子蓋住了。”小門樓兒說:“你的頭發(fā)比我的還長,都蓋住背了。”楚春蘭說:“你留短頭發(fā)精神,姐喜歡你留短發(fā)。”小門樓兒說:“姐喜歡,我就剪。”小門樓兒為個楚春蘭喜歡,把頭發(fā)剪得又短了一截。猛一看,成了個頭兒不高,卻精精神神的小伙子。連走路的姿態(tài)都有點像。
兩個劇團里的名角兒,同時在小村里的大正月里出現(xiàn),喜慶日子,少不了唱上一出。拉二胡的是村里的青年程希望。因為臉白,又留著分頭,還是個高中畢業(yè)生,楚春蘭就叫他小白臉兒。以前的年正月里唱過幾回,都是程希望拉的。雖不是十分專業(yè),倒也拉得有板有眼,閉著眼睛能把頭發(fā)甩得金蛇狂舞。唱老調(diào)好就好在可繁可簡,院子里騰出炕頭大一片地方,一把二胡伴奏,有沒有鑼鼓梆子配合,都能唱得韻味十足峰回路轉(zhuǎn)。
戲唱完后,一院子的鄉(xiāng)親都心滿意足地揣著袖子散了。可程希望沒走。程希望胳膊彎里夾著二胡,低著頭,寸發(fā)遮住半個臉。程希望說:“我也要進你們的劇團。”小門樓兒有點為難:“你想進劇團我歡迎,可也不是我說了算的呀!再說,你不會唱戲,你到劇團里干什么呀!劇團里不缺拉二胡的。”程希望頭低著,聲音不低,說:“只要能進你們劇團,端個水倒個茶,干打雜的,都成。”小門樓看看楚春蘭。楚春蘭接過話茬兒說:“想去就去吧!咱們兩個說話,團長左右都得給個面子。還能怕隨不了小白臉兒的心愿!”既然楚春蘭都同意了,小門樓兒也只有說了個“行,去就去”。過完元宵節(jié),程希望打好行李,跟著小門樓兒和楚春蘭,進了縣城里的老調(diào)劇團。
回到劇團,小門樓兒和楚春蘭,像換了兩個人,其實更像兩只縮在殼兒里的雛鳥,脫掉了刻意裝扮的外殼,撲棱開翅膀,又成了兩個戲劇里面的小情人兒。
兩個人除了一塊唱戲一塊睡覺,還在每天早晨,在太陽沒出來之前,到城東小派山腳下的一個小山坡上吊嗓子。小山坡上有個八角涼亭。山坡下有石板鋪成的臺階,一直鋪到八角涼亭上去。清晨的霧靄輕柔地環(huán)繞著八角涼亭,絲絲縷縷,迷迷亂亂。兩個人扳著胳膊,撐著腿。這個“咦——”一聲,嗓音悠揚。那個“呀——”一句,波折嘹亮。小縣城的每一天,都是在小門樓兒和楚春蘭的吊嗓子中醒來的。于是,大街上的行人開始走動起來,大小鋪子里的門扇開始打開,各家各戶的炊煙,開始在一柱柱煙囪上,繚繞著升騰起來。
剛出正月,天氣還冷,硬邦邦的土地還沒有解凍。為了晚上睡覺更暖和些,楚春蘭提議將兩張床并在一起。兩個人晚上擠在一起睡覺,臉對著臉,鼻息嗅著鼻息,不是一對小情人勝似一對小情人。有天晚上,楚春蘭推推小門樓兒,說:“冷!”小門樓兒說:“冷也不能鉆一個被窩兒吧!”楚春蘭說:“我就是要和你鉆一個被窩兒。”說著就拽開小門樓兒的被窩,鉆進去了。小門樓兒被楚春蘭熱乎乎的身子攬著,心里有股熱乎乎的東西在躥動。又有一天晚上,楚春蘭去澡堂里洗了澡回來,兩個人在一個被窩里睡下了,楚春蘭拿胳膊攬著小門樓兒的腰。攬得一會兒比一會兒緊。楚春蘭說:“你聞聞我身上有沒有香味兒?”小門樓兒聞聞,說:“香,真香!雪花膏香。”楚春蘭說:“好聞不?”小門樓兒說:“好聞。”楚春蘭說:“想聞不?”小門樓兒說:“想聞。”“想聞叫你天天聞!”兩人的臉挨得是那么近。楚春蘭看著小門樓兒,小門樓兒看著楚春蘭。看著看著,楚春蘭的臉騰地紅了。楚春蘭的眼睛里流出一種不一樣的異彩,鼻息呼哧呼哧的。楚春蘭說:“你碰碰我!”小門樓兒的臉也紅了,說:“怎么碰?”楚春蘭說:“拿手碰。”小門樓兒說:“拿手怎么碰?”楚春蘭說:“你想怎么碰就怎么碰。”見小門樓兒紅著臉沒動靜,拿手捉住小門樓兒的手,牽引著放到自己的胸脯上。小門樓兒的心里撲通撲通跳著,剛觸到楚春蘭的胸脯,心里突然被什么扎了一下,手迅速彈回去了。小門樓兒的臉一下變得煞白。像剛才突然做了一個夢,又突然從夢中驚醒了過來一樣。小門樓兒滿眼疑惑地說:“春蘭姐,咱們這是在干啥呀?”
楚春蘭開始迷戀上了洗澡。晚上一唱完戲就往澡堂子里去洗澡,洗完澡就往身上抹雪花膏,抹得身上噴兒香噴兒香的。楚春蘭要小門樓兒一塊去,小門樓兒不去。她想象不出兩個成熟如桃子般的姑娘,一塊光著身子洗澡,是個多么尷尬的場面。尤其是和楚春蘭一塊光著身子。
從劇團宿舍大院出來不遠,是貫穿小城的一條河,從北一直向南流過去。其實河里沒有多少水,但還是在河的兩岸壘了兩面高高的石壩,防止一旦有了洪水,淹到兩邊的居民區(qū)里去。小門樓兒在高高的石壩上漫步。她的心里很亂,也從來沒有這么沉重過。沒有風。沒有風的夜晚就不見得不會冷。小門樓兒覺得自己的臉蛋兒都冷得有點發(fā)木。后來她看到了程希望。兩個人在石壩上走了個面對面,但誰也沒有說話。
每次楚春蘭洗澡一走,小門樓兒就到河邊的石壩上去踱步。說不上散心不散心,也說不上習慣不習慣。每次程希望都像約好了似的在石壩上出現(xiàn)。有一回走著走著,小門樓兒停住了。小門樓兒說:“希望,你也老大不小了,該說個媳婦了。”程希望說:“是呀!是該說個了。”小門樓說:“你看楚春蘭怎樣?同歲,人長得漂亮,個子又高,戲唱得還好!”程希望不言聲兒了。過了一會兒,程希望說:“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嗎?”小門樓兒說:“小時候的事現(xiàn)在怎么記得清!”程希望說:“你記不清,我卻能記清。”小門樓兒問:“你都記著些什么?”程希望向遠處望去。遠處是居民區(qū)里的點點燈火。程希望說:“你小時候就喜歡唱戲!”小門樓兒說:“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我早記不清了。”程希望說:“可我一點也忘不了。有時候自個想著想著,就想笑了。”小門樓兒說:“你是在笑話當初的那個瘋丫頭吧!”程希望自顧自地說:“每次村里唱完戲,你就學著唱。在村外的打麥場上,你學白娘子,非得讓我學許郎。”說得小門樓兒臉頰都有點發(fā)燙了。小門樓兒說:“就知道你會取笑我!”程希望仍自顧說:“小時候的你一點兒也讓我忘不了,長著小虎牙兒,飄著倆小辮兒。”說著抓住小門樓兒的手,兩眼看住她。又說:“這次跟你進劇團,也為忘不了小時候的你。”小門樓兒覺著握著自己的大手滾燙滾燙的,而且很有力。更覺得滾燙的,是程希望的眼睛。那一刻小門樓兒幾乎眩暈了。小時候的情景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在腦子里出現(xiàn)。但當楚春蘭的影子突然閃現(xiàn)出來的時候,小門樓兒一下子慌了。她慌亂地縮回自己的手,神智有些恍惚。小門樓兒倉促地說:“我和你說楚春蘭的事兒,你怎么繞到這上面來了,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完像做了虧心事兒似的,繞過程希望,低著頭跑開了。
回到宿舍,楚春蘭已經(jīng)洗澡回來了。也許是搓澡搓得勁太大了,楚春蘭的脖子和臉上都紅彤彤的。滿屋子飄著雪花膏的香味兒。楚春蘭問她去哪了。小門樓兒說哪也沒去。楚春蘭圍著小門樓兒轉(zhuǎn)了一圈兒,帶著一臉的疑問。楚春蘭說:“我覺得你有點不正常。”小門樓兒什么也沒有說。小門樓兒只覺得心里堵得慌,憋得慌。
楚春蘭還是唱完戲去洗澡。小門樓兒卻不敢像往常那樣到石壩上去散步。本來是撮合楚春蘭和程希望,程希望卻忘不了小時候白娘子和許郎的事,而且進劇團也是為了她小門樓兒。這是小門樓兒做夢也沒想到的。想不到的事猛然就鉆出來了,總有點兒始料不及。和楚春蘭的事已經(jīng)夠小門樓兒煩心的了,現(xiàn)在程希望也讓小門樓兒煩心,小門樓兒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該怎么走,該往哪個方向跨一步。自從程希望進了劇團,就沒干過正經(jīng)營生,扯個大幕,爬著梯子調(diào)調(diào)戲臺燈光,有時候趕上拉二胡的辦事出去,應(yīng)急拉拉二胡。但更多的時候是給小門樓兒捧著那個紫砂茶壺,用兩個厚大的手掌捂著,捂得不涼不燙的。小門樓兒一下到幕后,程希望就趕緊捧過來,叫小門樓兒潤潤嗓子。起初小門樓兒并沒介意。打小一塊長大,又從一個村里出來,對自己關(guān)心在情理之中。可沒想到,程希望一遍遍在河邊的石壩上溜達,是心里藏著心事兒哩!
小門樓兒也藏著心事,而且越來越重。小門樓兒開始討厭拿著戲里的腔調(diào)說話,而且連正常的說話,也越來越少了。楚春蘭說:“你怎么了,對我不冷不熱的?”小門樓兒閉著嘴不說話。楚春蘭說:“是我哪里不好了,惹著你了?”小門樓兒還是不說話。
心里有事,憋著,是一種難受。心里有話,不知道對誰說,更是難受中的難受。一向活潑好動的小門樓兒,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不說話不好動了。每回唱完戲回來,小門樓兒就鉆到床里,拿被子蒙住頭睡覺。說是睡覺,卻怎么睡得著呢?兩件事縱橫交錯著在小門樓兒的腦子里閃來閃去,像幽靈一樣揮之不去,不知道該怎么辦,怎么了斷,還不能說出來,也沒個能訴說的人,只能在心里煎熬。小門樓兒真覺得自己有點受不了了。
這個時候,外界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小城里處處都在搞項目抓建設(shè)。有人在西邊的深山里挖到了金子,發(fā)了大財。人們都一窩蜂地挖金子去了。過窮日子的時候,大家都過窮日子,心里平衡。現(xiàn)在有人過上了富生活,日子窮的人,就心里沒有平衡了,也想著要奔富生活。過富生活不是想出來的,是干出來的。一時間,小城里的所有人都忙碌起來,連走路都像小跑似的,仿佛不這樣,就趕不上人家了,就落到人家身后了。不知不覺,大街上再也看不到穿膝蓋和屁股上補補丁衣服的人了。
人們生活好了,是好事兒。對劇團卻是壞事。日子窮的時候,人們都懶閑,聚在戲臺底下消磨時間。現(xiàn)在生活好了,時間卻不夠用了,東奔西走,忙得焦頭爛額,連到戲臺底下放個屁的工夫都沒有了。大多時候,唱一臺戲,多不過六七個觀眾。戲臺上唱得熱火朝天,戲臺下冷冷清清。沒有了觀眾,沒有了捧場的喝彩聲兒,站在臺上孤獨的表演,小門樓兒是個啥心情呢?楚春蘭是個啥心情呢?劇團的團長又是個啥心情呢?
外面紅火了,劇團里冷清了。沒有演出,仨一撮兒倆一撮兒地聚在宿舍里打撲克聊閑天兒。老調(diào)劇團是縣文化館的下屬單位。有票房的時候,是文化館捧在手心里的金疙瘩,現(xiàn)在沒票房了,就開始往外踹了,又搞改組又搞承包,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上下一片牢騷。牢騷歸牢騷,牢騷也不能當飯吃。原團長承包了劇團,開始打游擊,到鄉(xiāng)下演出,到外縣演出,業(yè)務(wù)員跑得腳不落地兒,劇團的演出,還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有時候到鄉(xiāng)下演出幾天,楚春蘭就熬不住了,一回到宿舍,就得趕緊到澡堂子里去洗澡。不把身上洗干凈,不抹上雪花膏,她甚至連吃飯都會覺得惡心。這天從鄉(xiāng)下演出回來,楚春蘭又去洗澡了。小門樓兒知道她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就早早鉆進了被窩兒里,蒙著頭睡覺。說是睡覺,其實是蒙著被子瞎想。說瞎想也不是瞎想,還是想楚春蘭和自己那點不正常的事兒。小門樓兒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膽的。那可是見不得人的事兒呀!那可是一輩子讓自己抬不起頭的事呀!可是她又無法回避楚春蘭,一塊唱戲,一個屋子里睡覺,想回避也回避不開呀!盡管小門樓兒知道這樣下去是危險的,不但毀了自己,也會毀了楚春蘭。但她又不知道該怎么解決。她一直不冷不熱地想和楚春蘭保持距離,但楚春蘭似乎什么都覺察不出來,依然是那么癡迷。想和楚春蘭打開天窗亮明了說吧,又覺得實在是一件說不清的事。怎么說呀!發(fā)生在兩個姑娘身上的既朦朧又清晰的事,如果一到了話頭兒上,一提到桌面上,又該從哪說起呢?小門樓兒唉聲嘆氣,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
楚春蘭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小門樓兒一點也沒覺察到。楚春蘭像小貓一樣鉆進小門樓兒的被子偎依在了她身上。楚春蘭漆黑的眸子里放射著嫵媚的光彩。這叫小門樓兒的身子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楚春蘭說:“你快聞聞,我剛換了一種雪花膏,是不是比以前的更香。”那種氣味兒楚春蘭一鉆進被子小門樓兒就已經(jīng)聞到了,但她除了感到刺鼻,其它的什么也聞不出來。這種刺鼻的氣味叫小門樓兒的心里突然煩亂,她克制不住地猛然撩起被子,一副受了打擊和刺激的樣子,臉上的肌肉都僵硬起來。小門樓兒瞪著眼睛,說:“你怎么又鉆我的被窩?”楚春蘭一下子愣住了,小門樓兒從來沒這么沖她發(fā)過火。小門樓兒又一句:“誰叫你鉆我被窩?”話剛落又接著一句:“你覺得這樣正常嗎?”楚春蘭一臉無辜地看著小門樓兒,有點可憐巴巴的。楚春蘭小聲說:“我到底哪錯了?”又說:“我錯在哪,你說出來,我改!”竟淚眼汪汪的。小門樓兒一見楚春蘭落淚,心里軟了,覺得話說過了頭。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楚春蘭,也不知道該不該安慰她。只覺得心里說不出的煩,理不清的亂。跳下床,逃避開楚春蘭可憐得像小貓一樣的眼神,徑直地逃出了宿舍。
河邊的石壩上,初夏的夜晚從修長的柳枝下飄出陣陣輕風。小門樓兒臉迎著風在石壩上踱步。這叫她有種久違了的感覺。她不清楚有多長時間沒來石壩上踱步了。遠處的點點燈火依舊如星星閃閃。小門樓兒的步子慢下來。小門樓兒的心里靜下來。她迎著陣陣輕風走,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把風吸進肚里。后來她看到了程希望。程希望雙手抱著膝蓋,像個石雕一樣目視遠方坐在石壩上。小門樓兒看到程希望沒覺意外。程希望看到小門樓兒卻覺得分外突然。程希望像夢中驚醒了似的跳了起來。見小門樓兒不說話,就在后面默默跟著。走了很遠,小門樓兒說:“天天在這等著,有必要嗎?”程希望說:“等結(jié)果,等結(jié)果,不等哪來的結(jié)果!”小門樓兒說:“你等到結(jié)果了嗎?”程希望說:“我看到希望了。”小門樓兒回過頭看一眼程希望。夜幕中的程希望一臉肅然。小門樓兒的心里一陣凄楚。她看著程希望,看著程希望眉宇間的那份毅然。小門樓兒說:“我遇到麻煩了。”程希望說:“我知道。”小門樓兒說:“我和楚春蘭……”程希望說:“我知道。”小門樓兒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程希望說:“我感覺到了。”小門樓兒無語了。她怎么也沒想到程希望對她和楚春蘭的事情了解的這么清楚。程希望說:“麻煩不怕,怕的是不知道怎么擺脫麻煩。”小門樓兒再度抬起眼看程希望:“我就不該唱戲。”程希望說:“不是唱戲的錯。”“就不該和楚春蘭走得那么近。”“也不是走得近的錯。”小門樓兒兩眼迷惑。程希望說:“錯就錯在你們兩個看不清自己了,不知道自己誰是誰。”見小門樓兒不說話,又說:“好在你醒得早,想從泥潭里跳出來。”小門樓兒說:“跳出來難呀!”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想著難,其實不難。”程希望說著,握住小門樓兒的一只手,舉到兩人眼前。“只要你有勇氣往出跳。”程希望說。小門樓兒看著程希望的大手握著自己的小手,她突然覺得那是一種不一樣的溫暖,一直暖到心窩兒里去。小門樓兒盯著兩人的手說話:“楚春蘭接受不了這個打擊。”程希望也看住兩個人舉著的手,說:“都得有個過程。”小門樓兒說:“這得傷了楚春蘭的心。”程希望說:“早不了斷,傷得更深。”
一句話把小門樓兒的心里說亮堂了。在石壩上分了手,小門樓兒向回走,越走越覺得步子輕松了。她由不住唱出了口:“打馬揚鞭向回轉(zhuǎn)……”唱了半句趕緊打住,索性四周無人,這才唱出了下半句:“營寨不覺在眼前。”唱完了,心里按不住一陣激動。
楚春蘭還沒有睡,這叫小門樓兒有些意外。楚春蘭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抹眼淚,這叫小門樓兒又有些意外。楚春蘭說:“你去哪了?”小門樓兒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小門樓兒說:“哪也沒去,就出去走走。”楚春蘭的眼淚又上來了,說:“你和以前不一樣了。”小門樓兒說:“我沒覺得呀!”楚春蘭說:“不是以前的小門樓兒了!”小門樓兒說:“我還是我呀!”楚春蘭的眼淚留著,也不擦去,說:“你看不上我了。”小門樓兒說:“我還是把你看成我的春蘭姐!”楚春蘭咬住牙:“你變心了。”小門樓兒無言以對。楚春蘭從牙齒縫兒里吸著涼氣,說:“你就是個陳世美!”小門樓兒覺得真該和她好好談?wù)劻恕P¢T樓兒說:“春蘭姐,你聽我說。”楚春蘭打斷她的話,眼淚流得嘩嘩的:“我不聽。陳世美。”小門樓兒說:“咱倆都是女人!”楚春蘭使勁搖著頭。楚春蘭說:“陳世美。”小門樓兒說:“我沒有錯,你也不能再錯下去了。”楚春蘭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像一下子不認識小門樓兒了。楚春蘭說:“你沒錯,你沒錯你在河壩上會情人?”“這——”小門樓兒一時不知如何解釋。小門樓兒說:“我和程希望是正常的,男人和女人走到一起,這是正常的發(fā)展過程。”“我不聽,我不聽。”楚春蘭使勁抓著頭發(fā),搖著頭說。“還手握著手,惡心死人了!”咬住牙又說。“惡心死人的小白臉兒!”忽然變成了一字一頓唱詞里的腔調(diào),顫抖且凄厲:“陳——世——美!喜新厭舊的陳——世——美!”扭身奪門而出。
本來小門樓兒想追出去。但她沒有。她知道這時候說什么楚春蘭都聽不進去。還是讓她一個人出去清靜清靜吧!或者到?jīng)]人的地方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哭吧!清靜了哭過了,也許楚春蘭會回過頭來想一想,徹頭徹尾地想一想。有些事說不清楚,但是能想清楚。只有楚春蘭想清楚了,想明白了,才能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
第二天早上,小門樓兒睡覺起來,見楚春蘭還沒有回來,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她急忙朝外走,心里有種說不出的迫切。在小城的大街上找了個遍,也沒看到楚春蘭的影子,她的心里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這種感覺一在小門樓兒的腦子里閃現(xiàn),竟不覺眼里閃出淚花兒來了。好在在小派山的八角涼亭石階底下,小門樓兒看到了楚春蘭,小門樓兒的心里才像一塊石頭落了地。楚春蘭抱著膝蓋,縮成一團,披頭散發(fā)地遮住了整個臉。小門樓兒拉住楚春蘭的手,楚春蘭一看到小門樓兒,又要跑。被小門樓兒捉住手,跑不掉,就對小門樓兒又打又踢。只這一夜的光景,楚春蘭已經(jīng)不是那個楚楚動人的楚春蘭了,散亂的頭發(fā),哭干了的紅眼仁兒,連衣服都撕裂了幾道口子。小門樓兒的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她任由著楚春蘭的哭喊打罵,硬是把她拖回了宿舍。
可拖回去不大工夫,又跑了,跑到大禮堂空闊的戲臺上,穿繡鞋,罩羅裙,一個人咿咿呀呀地唱。一唱就是大半天。小門樓兒要是不硬拖下來,她就那么沒完沒了地唱。還一陣兒清楚一陣兒糊涂的。清楚的時候像一激靈醒了,張嘴就罵小門樓兒:“陳世美”“負心郎”糊涂的時候就像個傻乎乎的小孩子,滿世界瘋跑,隨地拉屎撒尿,還拿火燒自己的長頭發(fā)。
劇團本來就不景氣,拖著演員好幾個月工資發(fā)不了,現(xiàn)在又倒了臺柱子,團長干脆撒手不管,自己干自己的炒貨店去了。縣里的老調(diào)劇團,也就從此散了攤子。
劇團散了沒人管,楚春蘭的病卻不能沒人管。小門樓兒決定把楚春蘭送進省城的大醫(yī)院去治療。臨行前的一天晚上,小門樓兒又和程希望在河邊的石壩上見面了。小門樓兒說:“劇團散了,你該走也走吧!”程希望說:“你不走,我不走。”小門樓兒說:“我不走是為給楚春蘭看病。”程希望說:“你給楚春蘭看病,我一塊兒幫你。”小門樓兒說:“楚春蘭的病治不好,我不會考慮咱倆的事。”程希望揚起額頭說:“我等得起。”小門樓兒一臉無奈,說:“不知道她的病什么時候能治好,怕耽誤了你!”程希望想也不想說:“什么時候我都等得起!”說著抓住小門樓兒的手,緊緊握著。又說:“我不怕等!”
小門樓兒到省城大醫(yī)院給楚春蘭看病,一走就走了一星期。一星期后,小門樓兒回來了。小門樓兒回來的時候帶著一臉愁容,眉頭鎖成疙瘩,話也不說。程希望趕緊問:“楚春蘭的病怎樣了?”小門樓兒還是不說話。小門樓兒不說話程希望就急了。程希望說:“到底怎么了,你說句話呀!”小門樓兒這才嘆了一口氣,聲音低沉地說:“咱們?nèi)齻€人的那點積蓄,沒幾天就花光了,還欠了醫(yī)院一千多。”程希望這才松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出什么事了。”小門樓兒說:“后續(xù)治療還是一個大數(shù)目,現(xiàn)在劇團都散了,給楚春蘭治病的錢,怎么才能掙得來呀!再說,我除了唱戲,什么也干不了呀!”程希望撲哧一聲就笑了,說:“掙錢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我早在工地上找了個差事,一天掙三十,比在劇團里掙得還多,差下的錢,遲早能還上。”小門樓兒問:“你找了個什么差事呀?”程希望一臉神秘,賣起關(guān)子說:“這就不能告訴你啦!”
程希望一大早就去工地上干活,很晚了才能回到劇團的宿舍大院。頂著星星走,摸著星星歸。小門樓兒覺得這些天程希望瘦了,手掌起了一層老繭,細白的臉膛兒變得粗糙暗紅,脊背上曬得起了白皮,一揭就是一片兒,脫得像蛇皮似的。但每次問他干什么活兒,他都搪塞著不說。這天中午,小門樓兒午休,暑夏的烈日把房頂都曬透了,吹著電扇,還是一個勁渾身出汗。睡不著。蚊子還嚶嚶著討厭的聲音飛出來騷擾。煩躁的心里就冒出火。想著要滅了煩人的蚊子,小門樓兒毫不猶豫走出屋子,上街買滅蚊劑。屋里是個小蒸籠,街上是個大烤箱。日頭白亮亮的光毫無遮掩地曬在柏油馬路上,馬路上的柏油就從地面上溶出來,粘得鞋跟都刺啦刺啦的。一條黃狗縮在墻角的陰涼里,吐著長舌頭,流著長哈喇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像一世界的熱氣,都是從它嘴里吐出來似的。小門樓兒走在街上,一副心里都要烤焦的樣子。她本來打算買完滅蚊劑就趕緊回去。可想到這樣熱的天氣程希望在哪里勞作呢?是不是會中暑呢?這樣一想,小門樓兒就想去看看程希望。可又不知道程希望在哪個工地干活兒。又想反正縣城不大,找個人不是什么難事,她也沒買滅蚊劑,頂著烈日,找程希望去了。
果然沒費多大勁兒,小門樓兒就在離大禮堂不遠一個建樓的工地上看到了程希望。程希望正拉著一個鐵皮小推車上一個土坡。車上裝滿了沙子。程希望弓著步子,前胸使勁向前傾著,拉繩深深地勒進他光著的肩胛里。盡管程希望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小推車前進的還是十分緩慢。豆子大的汗珠兒在程希望的脊背上爽快地滾落著。整個人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個濕腳印。意外的所見,叫小門樓兒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她默不作聲地在后面推住車,眼淚再也隱藏不住,順著臉頰流下來。程希望突然覺得車子輕了,卻沒有回頭,直到上了土坡才停住,毫不領(lǐng)情地說:“誰叫你到這里來的?”看著程希望勒得要出血的肩胛,小門樓兒說不出話,淚水也止不住。程希望說:“工地上都是光膀子的男人,不是你一個女人來的地方。”小門樓兒抬起淚眼。眼前的程希望叫她說不出的心酸。汗水澆濕了的頭發(fā)絲絲縷縷,暗紅的臉膛有點消瘦,黝黑的脊背是風吹日曬后的不盡滄桑。小白臉兒呢?從前的那個小白臉兒呢?那個留分頭白臉膛兒的高中畢業(yè)生呢?那個閉起眼睛拉二胡把頭發(fā)甩得如金蛇狂舞的程希望呢?小門樓兒的眼淚又一次忍不住唰唰流下來。程希望說:“看看,還越說越來勁兒了!”低沉的語氣掩不住內(nèi)心的關(guān)懷。小門樓兒一張嘴,淚就流進嘴角里了。有點咸有點澀。小門樓兒說:“讓你受這么大罪!”程希望說:“看你說的,當一個男人,哪有不吃苦的!”小門樓兒說:“吃苦也不是為自己。”程希望說:“怎么不是為自己?掙了錢,就能治好楚春蘭的病。治好了楚春蘭的病,我們就能在一起。這能說不是為了自己嗎?”小門樓兒說:“反正你不該受這個罪!”程希望說:“就是賣點兒苦力,算不上受罪。”小門樓兒說:“全是為我受的罪!”程希望伸出手,給小門樓兒抹抹淚:“我名字叫希望,心里有希望。為心里的希望受點兒苦,從來也不覺得苦。”又說:“只要有個希望,受點兒苦算啥呢!”
小門樓兒決定自己也該干點兒什么,來分擔程希望的苦。夜幕降臨了,炎熱退卻,習習晚風順著河堤吹到東大橋上來。小門樓兒在東大橋邊兒上,擺了個地攤兒,賣女人的內(nèi)衣。抖開包袱,把一件件衣服擺開。過往的行人都不怎么注意。擺了半個晚上,都沒有人問津。小門樓兒又不好意思吆喝,拉不下這個臉。眼看快收攤兒了,有個人認出了小門樓兒。那個人扯著嗓子一臉驚異地嚷:“這不是小門樓兒嗎!這不是唱老黑的小門樓兒嗎!”一嗓子嚷來了好多圍觀的人,老的少的,像看耍猴兒似的。有的說:“不唱戲,改擺地攤兒了!”有的說:“看在戲臺上風光的,戲臺下也不過個平常人兒!”又有人說:“看戲看火候兒,看人看苗頭兒,就沒有人能風光一輩子的事兒!”接著又是一陣評頭論足的聲音。眼看人群越聚越多,小門樓兒慌忙收了包袱,扎著腦袋,擠出人群,頭也不敢回躲走了。
小門樓兒頭一回想干點掙錢的事,就遇上了這么尷尬的場面,就不知道以后再干什么。程希望知道后,從來沒紅過臉的人,也發(fā)了一通火。小門樓兒只好躲在宿舍里,門也不出了。不出門了,并不是心里不記掛誰了。一個人在屋里發(fā)呆,一會兒想起楚春蘭的病,一會兒想起醫(yī)院里欠下的錢,一會兒又想起楚春蘭的治療費用還是個扯不到頭的線,就覺得這日子無法熬過去。當想到程希望為了掙錢,為了希望,就剩下恨不得能把骨頭里的油都榨出來了,心里又是一陣難過。難過著難過著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
有一天大早兒,小門樓兒還沒起床,她就聽見院子里有人說話的聲音,而且聲音越說越高。有個人說:“你說不唱就不唱嗎?我得見著她本人。”程希望的聲音:“她真的不唱戲了,你回吧!”那人說:“見不著小門樓兒,我不走。”聽這口氣,和唱戲有關(guān),又弄不清什么事情。小門樓兒趕緊穿了衣服,走出屋子來。來的人是個胖子,個子不高,大肚子,一臉的肉坨子。那人見小門樓兒出來,顧不得程希望的阻攔,徑直闖到小門樓兒跟前,說:“我找你是求你個事兒。”小門樓兒說:“有什么事說吧!說不上什么求不求的。”胖子說:“我活四十多了,就沒對我爹好過。我爹昨晚上死了,突然想起他的好兒來。”說得小門樓兒滿臉不解。胖子說:“沒有我爹,哪來的我。沒有了我,就開不成金礦了,就發(fā)不了財了。”又說:“有了我爹,才生下了我,才有了開金礦的我,發(fā)大財?shù)奈摇D阏f這不是我爹的好兒嗎!”小門樓兒這才聽明白了。胖子接著說:“我爹活著的時候,愛聽你的戲。他現(xiàn)在死了,我想孝敬一回,讓你給他唱一出。”程希望說:“早不唱戲了,說什么都沒用。”小門樓兒打斷程希望說:“唱戲好說,只要你出場費給得滿意。”胖子說:“我就說嘛!人哪有見錢不掙的?你說多少錢吧!錢不是個事兒。”小門樓兒使勁張了張嘴,說:“倆小時一場,一場一千。”“不貴。誰叫我爹喜歡呢!”胖子想也不想說,“我回去找人搭臺子,下午開唱。”
胖子走了,程希望說:“你怎么不考慮考慮就答應(yīng)人家了?”小門樓兒說:“人家出的錢比以前整個劇團唱一場出得都高。”程希望氣呼呼地說:“這可是唱喪戲!”小門樓兒咬住嘴唇,說:“能掙到錢,喪戲也得唱。”程希望的眼都瞪起來了:“掙錢的事,不是有我嗎?”小門樓兒長出一口氣,說:“為了掙錢,你連身體都不顧了,我不忍心!我怕累垮了你!”程希望無言以對,只把臉憋得黑紅黑紅的,一個勁兒拿拳頭搗自己的胸膛。
下午去唱戲的時候,程希望還是憋著勁不去,見小門樓兒不管不顧地前頭走了,才不情愿地抄起了二胡。沒有幕布,沒有燈光。用木板臨時搭成的小戲臺,承載了小門樓兒和程希望一個難以言表的新希望。既然是唱喪戲,小門樓兒自然是選了一段悲切凄苦的老調(diào)段子。小門樓兒一開腔就淚流滿面。但她知道,她的淚只有這一次,是為自己流的。淚眼蒙蒙中,小門樓兒瞥了一眼程希望。程希望雖然還如以前那樣閉著眼睛拉二胡,但他的腦袋卻不搖了,頭發(fā)也不金蛇狂舞了,孤零零地縮在小戲臺的角落里,像個霜打的茄子。
拿到第一筆出場費,小門樓兒一夜沒合住眼。她把錢放在枕頭底下,拿腦袋壓住,仿佛不這樣,它會自己飛跑了似的。第二天一大早兒,小門樓兒就坐著長途客車,迫不及待地趕往省城。
小門樓兒唱喪戲,一時又成了小城里的一樁稀罕事。雖然唱喪戲的事沒有之前唱反串時更具爆炸性,但卻一時成了一種時尚,成了一種風氣。但凡有錢的人家,誰家老了老人,誰家有人作古,都請小門樓兒去唱一出,不請小門樓兒唱一出,誰家就失了身份,就掉了身價,失了門面。小門樓兒一時忙得不可開交,掙錢一下子成了一件易事,像刮大風刮出來一樣容易。見過活人受罪,沒見過死人享福。小門樓兒有時候也想不通,活人為什么就那么舍得為死人花錢呢?為什么非要在人死了搞搞排場呢?人呀!有時候就是連自己也想不通自己。想不通的事你還得去做。不做似乎又是另一種想不通。小門樓兒對自己唱喪戲沒有細想過,也沒考慮該與不該,只是在拿到錢的時候,都有一種急迫心,趕緊趕往省城的醫(yī)院,把醫(yī)藥費一分不少地交了,才覺得對楚春蘭有了一點償還,心里才稍稍有些安慰。
鑒于楚春蘭的病因,主治醫(yī)生一再告誡小門樓兒不要在醫(yī)院里和楚春蘭見面,防止她情緒失控再受刺激。每次交完錢,小門樓兒都不忍離去,在離楚春蘭病區(qū)的附近,走來走去,直到看到楚春蘭的影子,或瘋跑打鬧,或一個人癡癡的發(fā)呆,這才心里沉穩(wěn)些,不是滋味地離開。
大多的時候,小門樓兒是含著淚離開的。小門樓兒忘不了深秋的那個下午,天氣陰沉著。這陰沉的天氣無端地叫小門樓兒的心里平添了幾分沉重和凄涼。她在病區(qū)的鐵柵欄外面,徘徊了好幾遍,也沒有看到楚春蘭的影子。她的心里像懸著一塊沉重的石頭。盡管她知道楚春蘭安然無恙,主治醫(yī)生告訴她楚春蘭已經(jīng)能夠自己平靜一會兒了,是個好兆頭。但見不到她的影子,總有說不出來的失落。就像掃在風中的一片落葉,在風中打著旋兒,輕飄飄的,孤零零的。正當小門樓兒失望地要離開的時候,病區(qū)房間的一扇窗突然推開了。楚春蘭站在了窗前,面容憔悴,雙目離亂,面對著小門樓兒的方向,放聲吟唱了起來。
楚春蘭唱道:
西湖山水還依舊,
憔悴難耐滿眼秋,
霜染丹楓寒林瘦,
不堪回首憶舊游——
唱的是老調(diào)《白蛇傳》中斷橋里白娘子的一段詞。
悲悲慘慘的唱腔千回百轉(zhuǎn),催人淚下。這可是小門樓兒和楚春蘭的拿手好戲呀!一出《白蛇傳》唱哭了小城里多少觀眾呀!觀眾一提起小門樓兒和楚春蘭的許仙和白娘子,那是多么津津樂道呀!往事如泉涌,舞臺上的許仙和白娘子,一幕幕出現(xiàn)在小門樓兒的腦海里。小門樓兒的心里一下子像刀絞了起來。好久小門樓兒才清醒過來,她倉皇逃走。她不知道楚春蘭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她?小門樓兒不知道楚春蘭吟唱的時候,對著自己的方向,是不是一種巧合!
秋去秋還在。暑消暑還來。楚春蘭的病一治就治了十年,小門樓兒的喪戲一唱就唱了十年。十年里,小門樓兒除了唱喪戲,就是奔波在小城和省城之間。每一次從省城回來,小門樓兒和程希望都會到河邊的石壩上踱步。程希望在小門樓兒踱步的輕重快慢里,品味著她不一樣的心情。說是品味,其實更是一種咀嚼。十年來,程希望哪一天不是與小門樓兒一塊在咀嚼著,酸甜苦辣,沉默與忍耐。今天,小門樓兒的步子異常輕松,不快不慢。這叫程希望咀嚼出一種不一樣的味道。小門樓兒的表情也出現(xiàn)了十年來從沒有過的輕松。小門樓兒說:“醫(yī)生說了,這幾天就準備出院,隨時通知我。”程希望說:“那就好。”程希望毫無驚訝,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的。小門樓兒全然沒有理會程希望的情緒,又忘我地說了一句,而且聲音提高了八度。小門樓兒揚起眉梢兒,說:“你猜怎么著?”“怎么著?”“醫(yī)生安排我和楚春蘭見了一面。”程希望依然毫無驚訝的“哦”了一聲。小門樓兒接著說:“她竟然叫了我一聲妹妹!”又說:“她真的是好了,一切都好了!”停一停,又賣關(guān)子似的問:“你猜她還說了什么?”“說了什么?”小門樓兒興奮地說:“她看見我的長辮子,她說,其實你留長發(fā)很好看!”抓住自己的長辮子問程希望:“我留長發(fā)好看嗎?”說完見程希望沒有回音,抬起頭看他,見程希望已是兩眼淚花。小門樓兒驚訝說:“怎么,這個消息你不高興嗎?”程希望似乎什么也沒聽見,滿腦子鋪滿的盡是這十年來的默默承受。小門樓兒看著他一臉淚花,歉疚地說了句:“苦了你了!”為了個心里的人,默默承受了十年。小門樓兒不說歉疚的話,到?jīng)]覺過委屈,小門樓兒這么一說,委屈勁兒倒上來了,眼眶里的淚花想忍也忍不住,簌簌就下來了。小門樓兒安慰說:“總算熬到頭了,咱倆的事也有結(jié)果了。”又拉拉他的衣袖說:“你該高興才對呀!”程希望這才蘇醒過來,很有幾分堅定地回答說:“我就是高興的。我說過,我名字叫希望,我永遠也有希望!”說的小門樓兒一下子笑出了聲來。這一笑不要緊,仿佛笑岔了氣兒,腰疼勁兒一下子又上來了。小門樓兒趕緊俯下身,拿手抵住腰。小門樓兒發(fā)覺自己腰疼有一個月了。有時候不提防就會猛然疼一陣兒。程希望趕緊扶住小門樓兒,說:“還是抽空檢查檢查吧!老是腰疼不是個事兒!”小門樓兒抵了一會兒腰,說不疼就不疼了。站起來說:“有什么好檢查的,我能吃能喝能睡,身體好好的,沒毛病。”程希望說:“檢查一下費不了多大事兒。”小門樓兒絲豪不放在心上,說:“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你放心吧!”
話說放心,可心里哪放得下呢!第二天下午唱了一出喪戲,戲剛唱完,小門樓兒的腰疼毫無征兆地又發(fā)作了一回。而且比以往的疼痛更加重了,鉆著心疼。疼得小門樓兒出了一頭虛汗。程希望火了。程希望說:“叫你檢查檢查,你怎么就聽不進去呢?”小門樓兒說:“也許這幾天累了,休息幾天就沒事了。”程希望說:“沒事更好,檢查一下不就放心了嗎?再說,楚春蘭眼看就要回來了,她出院了,你病倒了,你讓楚春蘭見了,心里是個啥滋味兒呢?”小門樓兒說:“至于你說得那么嚴重嗎!”程希望生氣地說:“良藥苦口,檢查一下又費不了你多大工夫!”小門樓兒說:“看把你急的。聽你的,明天檢查完你就放心了。”
第二天程希望陪小門樓兒去縣醫(yī)院做檢查。做檢查的大夫是程希望讀高中時的同班同學。小門樓兒剛從B超床上下來,就接到了省城醫(yī)院打到手機上的電話,說楚春蘭可以出院了,讓她過去辦出院手續(xù)。小門樓兒接完電話差點蹦起來。小門樓兒囑咐程希望晚上在飯店定一桌飯,好給楚春蘭接風洗塵,交代完匆匆忙忙趕長途客車去了。B超出來了,大夫說得會診,叫程希望明天上午聽消息。程希望只好把住處的電話告訴老同學,讓他一有結(jié)果通知他。
傍晚擦黑兒的時候,小門樓兒和楚春蘭回來了。十年不見,程希望發(fā)現(xiàn)楚春蘭胖了不少,是那種臃腫的胖,眼神也沒有了光澤,再不是讓人看上去亭亭玉立的那個姑娘了。坐在飯桌上,三個人一時竟沒有了話。沒見面的時候,覺得有千言萬語要說,十年來的酸甜苦辣,十年來的辛酸和壓抑,哪是千言萬語所能表達出來的?真面對面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不知道哪些是該說的,哪些是不該說的。冷場了又冷場,沉默了又沉默。本該歡聚一堂的喜慶時刻,一時成了一個無法打破的僵局。眼看端上來的菜都涼了。楚春蘭有點僵硬地站起發(fā)胖的身子,端起酒杯。她的手抖動得厲害,杯里的酒都險些灑出來了。楚春蘭盡量克制著面部的冷靜,說:“對妹子感激的話,盡在不言中了。但是,對小白臉兒感激的話,我是必須要說的。”停一停,看一眼程希望暗紅的臉膛兒,和臉膛兒下面密匝匝的黑胡子,控制一下爬上臉頰的悲傷情緒。“小白臉兒,苦了你了!”說完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本來程希望是個堅強的男人,無論再苦再累,心里再委屈,都是不會輕易落淚的。沒想到楚春蘭也像小門樓兒一樣說了一句“苦了你了”,又捅到了他的心窩上。眼里的淚水,就像決堤的河水,再也無法控制,齊刷刷地流了下來。流下來也不擦去,徑自和著嘴角的淚水,把酒干了。一股暖流從嘴角一直咽到肚里。
第二天吃過早飯,小門樓兒還有一出戲要唱。臨走的時候,她對楚春蘭說:“姐姐,我今天還有一出戲要唱,唱完這最后一出戲,我就和程希望離開這里,回農(nóng)村蓋一處屋,過我們自己的生活去了。”楚春蘭平靜地笑了。楚春蘭說:“我也多年不唱戲了。既然是妹子的最后一場,那就讓我和你一起去唱吧!也讓它成為我的最后一場。”說著說著咬了咬嘴唇。“畫上這個句號,我也就開始我的新生活了。”說完,拉著小門樓兒的手,一同出了門兒。
小門樓兒和楚春蘭前腳兒出了門兒,程希望就去取掛在墻上的二胡。剛摘下二胡,屋里的電話響了。程希望趕緊拿起話筒。電話是縣醫(yī)院的老同學打來的。老同學說:“小門樓兒的腎臟周圍血管異常改變,經(jīng)會診懷疑是腎腫瘤晚期。咱們縣醫(yī)院醫(yī)療設(shè)備差,診斷經(jīng)驗不足,建議你們到外面的大醫(yī)院趕緊查一查,別耽誤了病情。”程希望一聽就懵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叫他半天合不住嘴。好一會兒,他摸索著掛住電話,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悲傷,努力地讓自己打起精神。但不管自己怎么努力,程希望還是不由自主地兩腿一軟,撲通坐在了地上。
臨時搭起的木板戲臺上,小門樓兒和楚春蘭已經(jīng)描眉畫目,戲衫罩身。兩個人互相為對方整理著衣衫,是那么的親切和自然。程希望掩映住心底的悲傷,把二胡拉得凄慘陣陣。
唱的是老調(diào)《白蛇傳》中的雷峰塔母子相見——
楚春蘭:我兒高中來祭奠,滿心喜悅淚凄然,匆忙上前將兒見。
小門樓兒:是何人喚我看我淚漣漣。
楚春蘭:我本是兒娘親塔下受難,想兒盼兒十九年。
小門樓兒(白):母親!
楚春蘭(白):兒呀!
小門樓兒:雙膝跪地拜慈顏。
楚春蘭:未啟唇珠淚流滿腹辛酸,憶往事如夢幻仍現(xiàn)眼前。
臺上小門樓兒和楚春蘭已唱得淚水彌漫。程希望閉著眼睛拉二胡,心中的悲痛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突然“嘣”的一聲胡弦斷了。程希望給小門樓兒拉二胡拉了十年,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斷過。而戲臺上的小門樓兒和楚春蘭已經(jīng)雙雙入戲,二胡的聲音停了,兩個人誰都沒有聽見,依然忘我的你一句,她一句往下唱著,像伴奏的聲音從來沒有斷。程希望望著斷了弦的二胡,悲起淚涌,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了。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