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河北文學館籌備改陳,希望我能提供些相關的照片、手稿、信件什么的,并提議說,若把與信件相關的事寫成文章作為對信件的說明就更好了。在這方面,我一向懶惰,別看把小說里的人物寫得細致入微,實際生活中我倒更似粗枝大葉一類。比如現在,我忽然發現,和我至好的朋友、師長,竟沒有一張人家的照片或者與人家的合影;手稿呢,曾經堆積成災而在幾次搬家之后也已再難找到一頁。不過,好歹還留有一個盛信件的箱子,打開它時,發現有兩排信件仍安安穩穩地躺在里面。信件自然是很久以前的,自90年代使用電腦以來,紙質的信是越來越少了。它們的顏色已有些發黃,就如同舊年的書籍一樣,絲絲縷縷地散發著陳香。我便在這陳香中坐下來,一封一封地翻看起它們。
信封有暗色的牛皮紙,也有亮色的書皮紙;拆開來,有的信紙薄如蟬翼,有的信紙則沉甸甸的覺出了重量。很快地,我的注意力就從這些外在的感覺轉到信的內容上去了,它們就像釀造多年的老酒一樣,帶了當年與釀造有關的千般滋味,一下子流溢出來,使我不得不沉浸其中,重新回到了如今很少去深想的幾十年前。
先從王澤震老師的一封信開始吧。
還是1986年的春季,我在廊坊師專文學班學習時,開始了我的第一個中篇《綠》的寫作。文學班是河北省作協和廊坊師專共同舉辦的,那實在是一次開放的受益匪淺的學習,一說到《綠》,我就不由得會想起廊坊師專的課堂、閱覽室、圖書館以及京津冀的作家、評論家講座的熱烈場景,還想起我的老師、同學、校長,他們開放的思維方式很是影響了我。《綠》是在師專門前的一片桃園里完成的,那里有陽光,有土地,有盛開的嫵媚的桃花,可我當時的情緒卻無限憂傷……
《綠》的初稿好像是從學校寄給當時在《長城》當小說編輯的王澤震老師的,因為大家都相傳她是個好編輯,曾在《人民文學》編過小說的。我與她素不相識,只記得她曾陪同作協的領導來過文學班,溫文爾雅的樣子。我遠遠地看著她,心里是說不出的欽敬。讓我沒想到的,是《綠》沒多久就有了回音,王澤震老師托一位文學班同學捎話給我,要我去找她談談稿子。
我自是去了,敲響她家門的一刻,我都能聽見自己激動的心跳聲。那次談的什么我已是難記起了,印象深的是她沒有一句寒暄,待我就像一位熟客似的,進門坐下就談稿子。她的談話是投入的,進入角色的,就像小說里的人物是她本人似的。我的眼睛里閃起淚光,為她談的人物,也為她神采飛揚的樣子。離開她家時,我走下兩級樓梯,一回頭,見她仍半開了門,朝我望著。我與她相視而笑,她笑得親切又優雅,叫人能久久地回味。
我對稿子的修改,幾乎全憑了一種受了鼓舞的情緒。后來,她看了我的修改稿,就簡短而又熱情洋溢地寫了這封信給我:
小何:
和你說定的是請你三十號以前來我這兒,現在是,你走后我當天就把稿看完了。你使我驚訝,你很會改稿,可是我也有個毛病,你越是會改,我越是讓你改個沒完,因此請你快些來我這兒,再改改。
我已和領導說了這篇小說的情況,我想,用,是沒問題的。
再改改,讓它更完美一些。
來吧,來談談。
祝你成功,成功!
王澤震
5.24晨
看著這信,我想象,王澤震老師清晨起來,坐在堆滿了書和雜志的書桌前,以她那秀氣的鋼筆字寫道:來吧,來談談。
這熱情的由心而發的邀請,很多年里都在我耳邊回響著。后來在我也成為一名文學編輯的時候,我對素不相識的作者也效仿王老師,寫過同樣的信,寫過同樣的句子:來吧,來談談!
《綠》最終發在了1986年第6期《長城》的頭條位置。那之前,我從沒發表過中篇,發表過的為數不多的短篇也從沒占過顯著位置。
我只知道,《綠》是幸運的,它與一個好編輯相遇,它還與一個誠摯扶植新人的主編相遇,因為把新人的小說放頭條位置是需要主編的眼光和勇氣的。我卻并不知道,《綠》還將有它更好的運氣,它就像一棵剛冒出頭的綠芽,有了土壤的滋潤,緊接著還有料想不到的施肥、澆水什么的,一切都沒料想到,一切卻又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那是在鐵凝的一次作品討論會上,會議的主持、《長城》主編苑紀久先生,將新出的第6期《長城》送給了從北京來的評論家曾鎮南先生。會議即將結束時,曾鎮南出人意外地談起了《綠》。他說《綠》洋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是一幅農村少婦的心理剖析圖,從似乎沒有出路的靈魂的隱痛中,綻出了中國婦女新的心理形態的胚芽。他還說把這樣一部新人的小說放在頭題,證明了編者的眼光。
很快地,《文論報》就登出了曾鎮南先生評《綠》的文章,同期登出的還有著名作家徐光耀對《綠》的評論,大大的一版。
事情卻仍不算完,除了《文論報》,《河北日報》《長城》等報刊、雜志也都陸續發表了有關《綠》的評論。寫評論的人有的熟識,大多都素不相識。當時我已從文學班畢業回來,被聘到《河北文學》當小說編輯。那真是個文學的好時期,身邊的同事張口必談文學,且長輩對晚輩、編輯對作者充滿善意,一時間,我就像進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超凡脫俗的文學世界……
第二年,在河北省第二屆文藝振興獎的評選中,《綠》幾乎無懸念地被評上了。同年,編輯部主編和善意的同事們一起努力,讓我熱愛著的文學寫作有了一份永久性的文學工作作依托,即成為了《河北文學》一名正式的小說編輯。這使我徹底結束了多年來漂泊不定的生活,得以全身心地投入了文學。之后我才知道,其中著名作家徐光耀先生和評論家馮健男先生為我寫的專家鑒定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兩位的名字于我都是如雷貫耳,兩位寫《綠》的評論我也不止一遍地看過,可我卻還從沒跟他們真正地見過面。我只記得,徐光耀老師在評論里說:“作者是一個新人,作品是一片新綠。新綠是鮮活的,‘能滴出水來;又是新穎超俗的,新眼光發現新趨勢,新思考透出新曙光……”我不知能否當得起這樣的夸贊,但《綠》確是我情感、心理長久積蓄的迸發,它就如同一朝分娩的嬰兒一樣,從我身體里分離、獨立了出去,作為獨立的個體,我想我除了應該向它表示祝賀,更應該致敬呵護、肯定它的前輩們,沒有他們,《綠》的出生也許會大有風險的。
正式地成為一名文學編輯,同時還意味著與我欽敬的王澤震老師從此將成為同事,這是叫人更感欣慰的事了。果然,我和她一個三樓,一個四樓,幾乎天天能見著面,幾乎每回見著了都能說上一會兒話。我發現,澤震老師是沒有時間概念的,該吃午飯了,或者該下班回家了,她總沒有感覺,說啊說的,不把要說的話說完決不會離開。她的話自是有關文學的,說起來時而慢聲細語,時而慷慨激昂,那投入的神態,透著年輕女孩兒一般的真純、任性。我從沒問過她的年齡,在文學面前,年齡似乎是沒有意義的。雖說我常對她有時間的提醒,但她對時間的遺忘我是喜歡的,因為那正說明了她對文學的癡迷。我甚至喜歡她家和她辦公室的凌亂無序,她也許是出于習慣,但我更愿意認為她的心已讓文學占滿,秩序、整潔這種事于她總不那么重要吧。我還發現,澤震老師的心態是自由自在的,她說話、做事通常沒什么顧忌,看似十分柔弱的女子,走路連聲音都聽不見,可有時話說出來,那沖擊的力量會叫人吃一驚。她對我的創作依然關注、關心,自己看,有時還請其他作家幫著參謀,一次請住在保定的陳沖先生看我的一個中篇小說稿,陳沖很快寫了意見,雖都是批評,卻實是一片誠意。后來他寫信說:“我也是有意識地想沖淡一下你的良好的自我感覺,希望不要滿足于《綠》的已有水平,盡快地再向上邁一臺階。”慢慢地,我知道澤震老師不光對我這樣,對所有的作者,對所有經她手發出的稿子,都是全身心地投入的。來這里修改稿子的外地作者,常常就住在她的家里。我常想,在她那有點凌亂無序的家里,卻同時還有一個她和作者共同創造著的文學世界,多么奇妙,又是多么感人啊!
也許是她太過于專注文學了,沒照看好自己的身體;也許是她退了休沒有小說可編了,這個世俗世界與她又沒太大的關系。她便在一個夏季的夜晚無一點征兆地離開了人世。聽到消息我立刻去看望了她,見她安詳地躺在床上,和睡著的神態一模一樣。那時我忽然想,她這個人,連死的方式都是安然自在、與世無關的,安靜地存在,又安靜地離去,只有為文學而生的人,才可如此地從容、灑脫吧。
第二封讓我拿在手里久久回味的信,是鐵凝從保定寄來的。
那時的鐵凝還住在保定,見面機會不是太多,好在有時雜志社開筆會,或是省文聯別的什么會,我們會見到鐵凝的身影。凡鐵凝在的場合,她都是一個亮點,找她的人很多,上至領導,下到約稿編輯,見到她都要說上一會兒。開始,我總閃在人后,覺得她是個忙人,還是少打擾她。可沒想到,一次有人轉告我,鐵凝在《長城》筆會上極力稱贊我新發的一個短篇《孤點》,那人還開玩笑地說,好家伙,你跟鐵凝什么關系啊?其實,那時我跟鐵凝話都沒說過一句呢。不過,人受到稱贊,沒有不高興的,一高興寫起小說來就更順了,記得那時候每天要到編輯部上班,下了班吃過晚飯才能寫小說,但那段時間寫了不少自個兒喜歡的短篇,比如《她們的記憶》《她們的開始》《靦腆的男孩》等等。鐵凝的這封信,就是看完在《上海文學》發表的《她們的開始》寫給我的。那時我和鐵凝已經有過一次筆會的接觸,筆會上大家都相互戲稱一個字,我們都叫她凝凝,而我自然就被稱為“茹茹”了。
茹茹:
你好。
不知國慶節后你恢復得怎樣。我常覺得身體是一切的本錢,隨時應加以珍惜。其次,不要把自己往中年堆里歸,年齡只是一種感覺。你的心分明是年輕人的,你的善意待人,會令你更美好——從心到身。
你的這兩篇小說《孤點》《她們的開始》叫我真高興。前一篇我在《長城》座談會上已談過;后一篇我也喜歡,它似乎傳達出一種作者對人生對女人的善意的惡作劇,女人的依偎與較量真是狡黠、天真又有那么股子悲壯感。你寫得愈發有滋味、有深度了。只是何書茵與嫂子關系的幾度小轉折稍微“愣”了一點,再自然、自如些更好,不過這無傷大雅。我在座談會上還說一個成熟的作家在經營短篇時往往不應只想一個,而應想到一串,果然就接到你的信說你又寫出兩篇,我很盼你抓住這個時機再多寫些短篇,以給讀者一個完整的新階段印象。一兩個短篇是不足以產生這印象的。在會上我曾呼吁評論界追蹤我們河北女作家的創作變化與發展。面對目前的何玉茹評論界理應有話說。
先寫這些吧,總會有時間見面、聊天!再有機會到保定,歡迎來我這里。
祝秋天高興。
鐵凝
1989.10.6
那時鐵凝已是省文聯的副主席了,但與她交往卻很少想到她的職務,只覺得她小說寫得好,這信也寫得好,張口就是小說的事,且有什么說什么,稱贊、批評都不掩飾。后來的一天,我果然就到保定去了,在她的家,那個雖窄小卻整潔、舒適的舊居室里,與她做了一次難忘的長談。
動因原本是《長城》編輯部請她為我寫一篇文章,她需要與我做一次深入的交談。但談著談著,我就像是把原本的目的忘記了,就什么什么都想說一說了。這當然與她的認真傾聽和善解人意有關,在你說話時,她那雙大眼睛永遠是關注的,你從那眼睛里隨時都能感受到心領神會的東西,因此你就愈發地想說下去了。在那之前,我還很少遇到過如此的善于傾聽者。
很快地,文章就寫出來了,三千多字,是一個很有詩意的題目:醒來的獨唱。記得她跟我說,她還從沒寫過這么長的人物小記。我一連看了兩遍,驚奇她對人的了然于心的洞察,還有她準確的充滿了詩意的文字。對文章里的自己,我是既熟悉又有幾分陌生,試著走進去,卻發現那幾分陌生,原來正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我一向拙于表達自己,真慶幸與鐵凝相遇,竟可以不必費什么力氣她就能夠心知肚明。我記得,她在文章里分析我的中篇《傾斜的門樓》時說:“人生的本意是什么呢?仿佛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是要走與現狀相反的路,卻又竭力主動地完成著被動的理想和愿望。”我還記得,她在文章的結尾深情地說:“假如在某種意義上文學即是鄉愁,我們哪一個從人類故鄉出發的人,不曾幻想著溫馨的歸期呢?”她甚至還提到我不經意提起的一個愿望:安安靜靜地生活著,交幾個朋友在一起說話兒。她說:“這實在是個不高的愿望,這實在是個極高的愿望。”我想,有一個說這樣的話的人做同事做領導,該是一件大幸事吧。
后來,鐵凝從保定搬到了石家莊,與她的交往就漸漸多起來。她作為領導,開會自是有見面的機會,但作為同事和朋友,她也時而會把大家約在一起說說話兒。當然,也時有單獨與她說話兒的機會,那樣的時間真是愉快,你無須刻意,只表達你本來的自己即可。記得有一次,她來看我的新家,家里的東西還沒搬來,房子里空蕩蕩的,沒有座椅,更沒有茶水,只有兩個裝修工人沒來得及搬走的簡陋的凳子,我們便擦一擦坐上去,面對了一扇窗子,身后是空曠的地板,說啊說的,不知不覺竟是過了很長時間。與她說話兒,沒有明確的開始,也沒有明確的結束,隨想隨說的,愈說就愈有新的空間,因此到離開時,反倒感覺更多的話還沒來得及說。
再后來,鐵凝就從石家莊到北京去了。她在的時候沒覺出什么,真走了,一下子少了個說話兒的人,竟是很長時間都不適應。我感到,還真被她言中了,與朋友一起說話兒,這實在是個不高的愿望,這實在是個極高的愿望啊。
《醒來的獨唱》發在《長城》1991年第2期上,同發的還有封秋昌先生的評論《女性世界的審視》,印象中是很長的篇幅,幾乎談到了我發過的所有作品,并認為短篇比中篇“更勝一籌”,就此還肯定地說:“她的語言、她的敘述方式、她的視野,以及她對人生的體驗和理解,分明是日趨精到、日趨多樣、日趨開闊和日趨深刻了。”那時與封老師還不大熟,感動之余,有一種強烈的懊悔:其中一些小說真不該那么匆忙地交出去啊。我新寫的中篇《傾斜的門樓》也發在這一期上,責編是趙玉彬先生,記得他熱情、負責,剛發出來便寄給了遠在山西的韓石山先生。后來常被人們提起的《看她錦心繡口》,就是韓石山先生看了《傾斜的門樓》和我的幾個短篇,寫的萬字評論發在《文學評論》上的。韓老師到底是作家型的評論家,小說里許多經意或不經意寫出的細微之處都沒逃出他的眼睛,他說:“初讀何玉茹的小說,我感到困惑,也感到震驚,題材如此瑣碎,敘述如此平靜,沒有粘稠的感情,沒有驚天動地的事件,卻能讓你浸淫其中,與人物的心靈息息相通,這是怎樣的作品,這是怎樣的作家——我絕不是個寬厚的讀者。”他還說,“她只是寫人生的實相,那種最純樸也最細微的感情的交往,縱然是平庸的,卑俗的,卻那么纖巧那么美好,叫你感受到人生的溫馨。絕不甜膩,反而有一種綿長的苦澀,讓你去細細體味。”他還說,“新時期以來,作家們大都執迷于思想的深刻,氣勢的雄闊,不太顧及文字的修煉。不多的幾個講究文字的作家,做的味道又較濃,似乎非如此便埋沒了自己的才華,不足以引起世人的關注。相比之下,何玉茹的小說語言,既見出功力又曉暢自然,如流淌的溪水,明凈中似乎能聽見那汩汩的聲響。”看完評論,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欣喜和知音感。后來我寫信表達我的感受,他回信說:“是你和你的作品,成全了我的文章,該感謝的應當是你。你的小說確有特色,應當得到一個公允的評價,應當得到文學界和讀者的認知。”并說,“以后若寫長篇,還是要作大的調整,得講究故事,這樣才能有個承載的框架。中篇也如此,《門樓》是成功的。”那時,我和韓先生還不相識,但他入心入理的評論,也應算作一種說話兒吧,不然,我的欣喜和知音感又從何而來呢?
一封信一封信地翻下去,覺得每一封信都值得珍藏,每一封信的背后,都似有一段隱隱約約的歷史,都似能讓人嗅到那歷史的獨有的氣息。比如李敬澤先生的信,多是談我的小說初稿的,他那時是《人民文學》的小說編輯,印象中我寄去的每一篇稿子,他都會及時地寫來回信,信有短有長,有認可也有批評,且說的話總有些不同于人。他在讀過我的短篇《樓下樓上》后回信說:“《樓下樓上》我極喜歡,這篇小說大概已入‘化境了吧……作家與現實、精神與現實之間總是存在緊張的,但問題是確實要緊張,精神需要軀體,軀體需要精神,我過去總覺得你的小說在軀體上稍弱,像《樓下樓上》之所以好,也是由于它有軀體的、堅硬的、行動的事物作底子——幾十年前的那個事件,它足以支撐住廣遠的精神空間。”后來,好像是《時代文學》請他約一組河北作家的小說稿并寫點評,我寫的小說是《赴湯蹈火記》,他卻另辟思路,寫了《小事的神靈》,從整體上評價了我的小說。這一年是2000年,距離韓石山先生看我的《傾斜的門樓》已過去了十年。外面的世界一變再變,我的小說相信也不會停滯不前,但到底怎樣,自己好像也難說得清楚。就聽李敬澤說:“通過何玉茹細致的操作,我們看到了在最微小的事物中、在近乎無事的生活細部上,有繁復的意義世界。”他還說,“何玉茹有通往真實的獨特路徑,她的路也是最簡單、最質樸的路,那就是真正地直接走向事物本身……如果你要尋求價值和意義,你不必到天邊外,你只需看著眼前,這時你就會發現小事之中有一個上帝、一個神靈,它一直在向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提出問題,我們過去竟沒有聽到。”他還說,“如果說‘真實就是我們在想象生活時的一種約定、一種習慣,那么,何玉茹恰恰悄悄地修改著這種約定和習慣,只有極少數作家有能力做出這樣的修改。在這個意義上,我甚至愿意說何玉茹是個先鋒作家,真正的先鋒作家都應該是眼科醫生,何玉茹也在為我們矯正視力。”
發表之前,我收到了李敬澤先生的打印稿。可想而知,看后我是怎樣的心情。相信每一個作家,都想自己的作品和別人不一樣,而這不一樣又不是生硬地刻意為之,而現在,終于有人在這么說了。記得我在給李敬澤先生的回信中說:“我很喜歡‘神靈這個詞,這詞使人的舉手投足都有了不可測的意味,事實也正是如此,誰說得清人的意識深處潛藏了多少自己都難料到的東西?誰說得清人與人之間的聯結蘊藏了多少偶然與必然?我常常想起那個著名的幽默小品,因為一個小小的舉動,禍及滿室的秩序井然之物。你若想弄明白其中的因果關系,談何容易?而這些,為小說提供了多么豐厚的資源。”我還就文章中“先鋒作家”的說法說,“‘先鋒和‘日常生活是多么對立,但奇怪的是,對它們我都同樣地有一種親近感。”
大約是兩年后,我出版了小說集《樓下樓上》,并把《小事的神靈》作為了代序。評論家王力平先生看了這本小說集,寫了《追問日常生活的意義》(《南方文壇》2003年第1期)的評論,他更明確地說道:“何玉茹在自己的小說中,以人的存在為目的,以發展和完善人的本質力量的豐富性為目的,固執地追問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如果說,關注日常生活的作品,大多彌漫著一種世紀末悲觀主義氤氳,何玉茹的小說中則始終亮著一盞理想主義的燭火。從這個意義上說,何玉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也恰恰是這種理想主義,幫助她超越了我們常常看到的那種最庸俗的現實主義——放棄自己的思考、體驗和操守,在流行觀念面前俯首稱臣。這正是何玉茹小說的意義和價值所在。”他還進一步談到了小說的解構,他說,“何玉茹小說的現代意識,并不僅僅表現在作者不屑于扮演布道者的角色,更重要的是,在何玉茹的小說中隱含著一個解構過程。”并說,“何玉茹的許多小說給人以似乎還沒有寫完的印象,其實是因為在最后一刻,作者完成了對于沖突的解構。在我看來,隱含在何玉茹小說中的這個解構過程,反映了作者內心深處對于一個原因對應一個結果的線性‘決定論的懷疑……”我十分佩服王力平先生準確的一絲不茍的分析、推理的功夫,原本在寫作過程中一切并不那么明確,看到這樣的分析,不免有一種豁然,是啊,存在、理想主義、解構、懷疑……這些詞也曾多少回地縈繞于心啊,雖說抽象,卻是熟悉、親近,雖說明晰,卻是模糊、凌亂,誰能說得清,它們是怎樣融于了小說啊。真有幸有人從小說深處發現了它們,寫作者和評論者的良性對話,不外就是這樣吧。
2000年以后,就很少再有紙質的信件了,大家開始在網上發著郵件,既方便又好存放。可也不是沒有麻煩,比如有時稍不小心,這些信件就不翼而飛,再難尋回來了;比如由于好寫好發,人們反而少了耐性,一封信幾句話甚至幾個字就打發了,全然不像紙質的信件帶了手寫的耐心、一片暖意,也不像紙質的信件放進箱子里,就永遠安穩地躺在那里,不離不棄。
我翻看著信封上一個個曾經熟悉的地址:石家莊市石崗大街市莊路2號、保定市羅絲莊、太原市南華門東四條、北京市朝陽區農展館、張家口市東河沿街51號、武漢市漢口解放公園路44號、上海市巨鹿路675號、保定市列電基地、北京雍和宮大街26號……它們一時間就如同交織的網絡,籠罩著難以言說的溫暖的氣息。
北京雍和宮大街26號是史鐵生80年代的地址,那時作為《河北文學》的編輯,我曾幾次去那里約稿。找他約稿的人太多了,且他又寫得認真,作品不多,我自知沒什么希望,反而放松下來,覺得與他見面聊一聊也蠻好的。這是他1988年的一封回信,我忘記自己去信說的什么了,但回信一直很好地保存著。他從沒看過我的小說,跟我一路走來的小說創作似全無關系,但想想,果真沒關系么?在我為人為文的點點滴滴里,在我寫過的小說、散文里,誰說得清一定沒有這信的影響呢?
何玉茹同志;
您這很放松的信,倒使我很緊張了。我愿意別人把我估計得比我的實際略低一點,否則就惶惶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如果別人都以為我最多能得3分,而我心里完全有把握得4分,那感覺是最舒服的。可您現在差不多把我說成了6分。當然我不懷疑您這是真心話。但我想,人只要一走進藝術,就都平等了,因為藝術是個無限,在無限面前多少分都趨于0。
這兩年常聽說您,總之您的名字越來越為文學界熟悉了。我很少看刊物,因為太多找不著頭兒,聽人說了某某人的某某作品好,再去找可未必能找到了。所以真是遺憾,還沒怎么看過您的作品。不過您在這眾人都想登天時登了天,反又把自己藏起來,我想那作品肯定會是堅實的。
有一本書《自卑與超越》,作者阿德勒是著名的心理學家,他認為人的最根本的情結是自卑情結,人因此而奮爭進取,或者超越了自卑而泰然有所作為,或被其扭曲成為病態。我以為說得非常對。我也是個善于自卑的人,以至有人夸獎我時我倒會無比茫然心里總不大相信。但只要我們是在試圖超越它就好。那些自吹自擂把“學問”嘔了一地的人,實在是為了掩蓋什么,打腫臉充胖子,是被自卑情結扭曲到家的典型人物。也許我們倒要注意別太妄自菲薄了。文學只是真誠地與人與神與自己對話,至于才華,那要看上帝的意思,作為人有真誠和努力就夠了。當然文學也不這么簡單,但最簡單的東西正是最重要的東西。
真怕被人看作6分,被看作6分就想成為6分或7分,這就很累。不過沒關系,反正我已申明了我只有3—4分。如果您對此信失望,只好怪您自己沒先打聽清楚我到底是幾分。
祝好!
史鐵生
八八年十月十三日
大約是1993年,隨了對史鐵生更多地了解,我寫了一篇《史鐵生印象》,最初發在《當代人》上,后被《文藝報》的一位編輯發現,又在《文藝報》轉發了一次。我在文章里引用了這信里的話,也談到了與史鐵生無拘無束的愉快的“說話兒”,我說,“每回從他家里出來,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愉悅,回憶著他的談話,仿佛隨了他在精神的路上又邁了一個臺階。”
《文藝報》的這位編輯叫馮秋子,她是我許多篇散文、隨筆的責編,她本人的散文也寫得相當不錯。要說“說話兒”,無論信件無論電話,與她都應是頻繁的,好像從80年代末,這樣的交往就開始了。每次寄樣報,她都會附有一封認真回復的信,字堅定有力,且列以豎排,就像一位男子寫的。后來見了面才知道,她其實是非常女性化的,很會做家務,還很有助人的熱情,笑起來,有一種孩子般的純真。她對作品的看法總是準確無誤,你的一點微小的變化她都會及時發現。有時她也編發短小說,對小說的分析一看就是內行,有一次應邀寄給她一篇《村路與愛情》,她看后回信說:“你是把人寫盡了,這一點文字,已做到最好。我從中看到你的功力。感覺也好。語言上,比原先我見到的作品更講究了,沒毛病了。內在的拉力加強了,形式上的煩瑣沒有了。這是一個境界。太好了,真為你高興!”這已是2011年的事了,她卻仍用筆用紙在寫,白紙藍字,拿在手里,幾乎都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她寫信時為你真心高興的美意。
文章寫到這兒,發現這些信件,幾乎都能說得上一段小說創作歷程了。要說創作歷程,還不得不說說近些年出版的兩部長篇,即《冬季與迷醉》和《葵花》,它們雖沒留下有關紙質的信件,也沒有召開那種諸多評論家到場的作品研討會,但卻留下了中肯、扎實的評論,評論者有鐵凝、郭寶亮、范川鳳、陳沖、封秋昌、王春林等。除王春林先生外,前者均是相識多年的同事、朋友,因而就沒有違心吹捧的必要;而王春林先生與我那時還不算熟識,評論就更該是由感而發了。篇幅有限,這里就不再重述他們的高見,重要的,是我已把它們當成一種特殊的信件,永久收藏在心里了。我為這樣的“信件”溫暖、心安,同時也對他們心生敬意。
長長地舒一口氣,覺得要說的話雖多,文章還是到了結束的時候了。忽然想,這文章若從心路歷程的角度去寫,也許會深闊得多的,總覺得話沒說完,想必是這原因。但立刻明白,那就該是另一篇文章了,單靠這些信件,怕是難以完成的了。不管怎樣,還是自覺輕松了許多,既重溫了信件,又仿佛與諸多師長、朋友進行了一場文學對話;另外自當感謝文學館提起信件這事,不然我仍會懶于對過往的事件進行梳理,錯過這場值得記住的對話的。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