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核桃

梅里

一

侯樹森坐在天竺小吃部里，要了一斤驢肉餡餃子、兩個北京二鍋頭扁二，還有一盤熘肝尖。小吃部很偏，坐落在牛黃鎮東南那條街上。但是，這里生意卻很火爆，原因就是這里有兩個拿手好菜食。全鎮上的人都好這一口，都喜歡這個味兒。侯樹森坐在西北角的一張桌子上，風卷殘云般地吃餃子，吃肝尖，僅三口就把一瓶扁二灌進肚里，然后又把兩牙大蒜塞進嘴里，咔咔地咀嚼起來。聽那聲音，嘴里都要冒出火星子來了。接著，他又用一次性筷子，連三并四地往嘴里劃拉幾下面醬，未能解辣，他張開大嘴，噴出濃濃的蒜氣，然后他又往嘴里抹了幾下面醬，嘴唇吧唧吧唧地快速響了兩下。接著，他就罵起來了。

侯樹森罵核桃，罵鎮長侯牧羊。今天上午，侯牧羊又親自主持召開了全鎮栽植文玩核桃的調度會，讓一個村一個村地匯報、表態。

驢槽村村主任蔣峰第一個匯報，說群眾對栽種文玩核桃有抵觸情緒，工作有困難。侯牧羊當場就批評了他，說他勇氣不佳，不能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克服困難，開拓性地工作，沒有很好地樹立“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情為民所系”的思想。接著是侯樹森匯報，他絕頂聰明，絕不能再挨鎮長批評。他露出一嘴芝麻碎牙，笑笑說，我們侯家窩村三百二十戶，一千九百口人，家家戶戶舉雙手贊成栽種文玩核桃，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等著鎮里發樹苗子了。

會場上有人哧哧地笑；有人罵他不僅姓侯，人也猴，滿嘴放炮不臉紅；也有人罵他聰明的腦袋不長毛，說他臉不紅，但那個禿子腦袋卻是通紅的，說那個肉球球里全是智慧。

不管怎樣，侯牧羊很高興，當場表揚了侯樹森，說他樹立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理念，有為老百姓辦實事的愛心，有建功立業為實現中國夢做貢獻的決心，……以后的發言侯樹森就都是順著侯牧羊的竹竿爬。侯牧羊樂顛了。

侯樹森一邊吃著餃子，一邊還在想會場上的那些事。突然，窗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侯樹森左手握著筷子，右手捏著扁二酒瓶子，站了起來，用他那雙灰暗、渾濁、小而聚光的眼睛，向窗外北邊的馬路上望了又望，嘴里仍在咀嚼著東西。侯樹森邊嚼邊看，又揚了一口酒，直到最終確認無疑沒人來時，他黧黑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安然的笑。他又重新坐在椅子上，甩開牙巴子，繼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額頭上那三道又深又長的抬頭紋，仿佛也一下子全都舒展開來。

侯樹森是在望侯牧羊他們。今天一散會，侯牧羊就高高興興地來到他面前，后邊還跟了老棺村的莊仕華，黑石崖子村的李勇等。侯牧羊說，一家子，祝賀你，干得好！中午我請你去吃驢三件。莊仕華、李勇緊跟著忽悠。人稱侯牧羊是“四大”干部——大個子、大眼睛、大下巴、大流……。侯樹森揚起那個火球一般的頭，眼珠子一轉，一齜雪白的牙，嘴的四周立刻蕩起層層漣漪般的皺紋，說，不行，不行，剛才我爹住鎮里的醫院來了，腿疼。侯牧羊說，侯哥，別害怕，不讓你花錢，小氣鬼。侯樹森說，侯鎮長，啥時候我小氣了？每次不都是我花錢嗎？今天確實有事。說完，侯樹森騎上電動車跑了，一直跑到這個小吃部來吃餃子。

侯樹森是怕侯牧羊他們突然改了地方，再來這里吃狗鞭，這樣的事常有。這些當官的總是朝令夕改，沒個正經性子。如果今天他們突然改到這里來，把他堵住，那該多尷尬，侯牧羊不把他罵禿嚕皮才怪呢，而且小氣鬼這罵名他就得頂一輩子，永世都不得翻身。

侯樹森扯開細長的嗓門喊，小姐——小姐——！沒人應。又喊，服務員——！結果出來了一位大胖媳婦，一身狗腥味。侯樹森喊，上點醋，再來一碟面醬。侯樹森吃得盡興，喝得酣暢。他想，今天幸虧撒了個謊，跑了，如果跟侯牧羊他們去，還得他花錢，一頓最少也得五六百，還得別喝好酒，只能喝散白酒。而今天這頓飯呢，最多超不過一百。開始，侯牧羊每次都說他請客，可是，幾杯酒一下肚，他就變卦了，開始算計他，說他，侯樹森，這幾個村主任頂數你猴，頂數你趁錢。莊仕華那幾個狗東西也跟著起哄。侯樹森不服，心里罵，我姓侯，心不猴，我趁錢是我自己掙的，不是大風刮來的。侯樹森算過一筆賬，每年他工資是五六千塊錢，可是，每年用于請鎮長，請七所八站針頭線腦官的錢，他要花一萬六七千塊，賠死了。人說話得講良心，這可不都是請侯鎮長了，而多數是請所、站上那些人了，也都是為了方便群眾，給百姓辦事了。打架的、偷盜的、無牌照的、賭博的、嫖娼的……老百姓什么都干，都得他去疏通。侯樹森特別不愛聽誰說他有錢，怕的就是鎮里那些人都來蹭他的飯。用他的話說，他的錢是他和他媳婦李桃花一個汗珠子摔八瓣掙來的，是他們把脖子累得像鋤鉤子似的掙來的，不易呀。那年冬天，他去建昌營趕集，一個養羊專業戶的熟人對他說，兄弟，你們那邊種白薯的多，能不能把白薯秧子粉碎了賣給我們？侯樹森多聰明，跟李桃花在被窩里算了一筆賬，第二天他們就買了一輛舊三馬車，還租了一臺舊粉碎機，第三天就開始四處收白薯秧子，然后到建昌營去賣，一天就有一兩千塊收入。錢是多了，可那不是常人能干得了的活，起早貪黑，渾身是泥，是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苦??！

侯樹森吃完了餃子，一盤熘肝尖也是片甲不存。他從牙簽罐中取出一根牙簽，站起身，又往外看了看。此時，他仍覺得有點什么事還沒完成。突然，他又朝里屋喊起來，服務員——！大胖媳婦又跑出來，侯樹森說，來碗餃子湯。大胖媳婦有點煩，一轉身小聲罵了一句，瞧你那猴相，要得還挺全。

餃子湯太熱了，侯樹森呼呼地吹，轉著圈吹，然后唏啦唏啦地順著碗沿轉著圈喝餃子湯。其實，今天他沒跟侯牧羊他們一起去吃驢鞭，最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怕花錢，他是怕吃飯的時候，侯牧羊還得問他栽文玩核桃的事，那肯定得露餡，知道他騙他了，侯牧羊肯定跟他急。侯樹森知道，別看侯牧羊跟他說話時親親熱熱的，臉上還帶著笑，給他叫一家子，可是，當你犯在他手里的時候，他立刻就會翻臉，一點情面都不講，像批兒子孫子那么批你。侯樹森一直在想，侯牧羊跟他不是一個侯，他應該是猴子的猴，毛猴子的猴。你瞧他的名字，侯牧羊，他是人嗎？不是，他是純猴子，是個絕頂聰明的猴子，不但會牧羊，而且會牧人。瞧他在會上把那核桃夸的，叫文玩核桃，有文化有素質的人玩的，其實不就是山里的麻核桃嗎？他還在會上把大變色眼鏡摘下來，聲嘶力竭地喊，不，是歇斯底里地喊，現在北京市場上，一對乾隆玩的文玩核桃能賣八十到一百萬元一對。新核桃好的也要賣到五十萬元。在北京居庸關，有一戶老農，家里有一棵千年文玩核桃樹，被北京一個大老板，以每年一百六十萬元的價錢給承包了。老人一家老小都搬到了核桃樹下駐守，還買了兩條大狼狗拴在樹下。通過這兩個鐵的例證，我們可以看到，文玩核桃市場是多么火爆，前景是多么光明。這就是我們強鎮富民的根本道路。今天，我們可以自信地說，制約我們牛黃鎮經濟發展的瓶頸突破了……我們要排除一切阻力和障礙，發展牛黃鎮的大好形勢，加快提升牛黃鎮人民發家致富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