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

對于山東人大鵬、安徽人孫梅而言,2014年的夏天最是難熬。窮十余年心血,送孩子學鋼琴,回頭已無路。但這條單行道,眼看在今年4月中國音樂學院附中的招考之后戛然而止。
心緒和軀體的痛苦剛剛開始—他們堅信,這次招考涉嫌存在舞弊行為,他們的孩子原本不該夢斷于這個初夏,為此,兩個月來,他們一直在告狀、抗爭,但前景未卜。
又是中國音樂學院。
《南風窗》2014年第12期刊文《音樂學院里的“舉報輪回”》,揭示該院招考、招聘中的不公以及另類“藝術生態”。看上去,門戶私心、制度缺陷、權力尋租造成的混亂,至少十幾年里,毫無改觀的跡象。
劉小平,曾是中國音樂學院研究生處辦公室主任,退休5年,回顧自己所知的招考腐敗,依舊悲憤:招生汰優、招聘取劣,音樂學院的未來在哪里?
2014年中國音樂學院附中鋼琴專業招生是這樣安排的:4月13日初試、4月15日復試、4月19日三試(文化課),一共招18名學生。
考試的評委包括附中鋼琴學科教師任舒曼、董玄、張曉峰、胡曉雪,鋼琴學科主任郭蕓,中國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李民、教師韓冰。
大鵬的兒子小鵬(化名)、孫梅的女兒小梅(化名)、張璐的女兒小璐(化名)參加了考試。
兩年以前,孩子們在原籍休學,到中國音樂學院附近租住,跟隨該院教師學習鋼琴,目的就是備考。小鵬、小梅和小璐分別跟隨的老師是中國音樂學院鋼琴系教師裴老師、洪老師、裘老師(均為化名)。
結果是,這3個孩子全部落榜。在此之前,他們的老師均認為孩子們考上附w中不存在問題,考試之后,老師們通過評委了解到,孩子們都“發揮得非常好”。
5月初,結果公布,家長和老師們都很失望。
孫梅和大鵬在初試完成之后,就到處探聽孩子的表現。“有評委說孩子們表現很好,彈得好的地方很多,滿意度很高。”
一起落榜,出乎家長和老師們的預料。
“對于孩子來說,中國音樂學院附中就是一個圣殿,在心目中的地位一直是很神圣的,所以一次考試考不上,并非不能接受。”大鵬說,獲知結果,他已經著手準備再陪讀一年。
不久,裴老師的一個電話,卻讓他難以再平靜下來。“裴老師說,初步了解,這次考試存在嚴重的利益輸送行為,孩子們遭受了不公平的對待。”
家長和老師們很快達成一致的訴求:要為孩子們找回一個公道。
家長們找到附中,要求得到解釋,孫梅說,學校的態度是不見面、不答復。后來他們向中國音樂學院紀委遞交了書面的申訴要求,紀委組織專業老師回看錄像,認為沒有問題。至于調查的詳情,答復是“你們無權知道”。
知道落榜之后,小鵬和小梅的情緒尚能接受,然而了解到其中可能存在不公之后,他們都“幾近崩潰”,再也不愿練琴。
除了小鵬,裴老師還有另一個學生小天,起初也被刷下,后來因為錄取的學生中有人放棄,被補錄,小天曾獲得全國“金葵花”、“星海杯”鋼琴比賽的第一名和第三名。
裴老師說:“20多人考試,這樣的學生都被打到18名以外,玩笑開得有點大了。”
裘老師的學生小璐,一開始就做兩手準備,如果中國音樂學院附中不錄取,就去考中央音樂學院附小,而后者的考試時間與前者部分重疊。所以裘老師必須提前了解小璐的考試情況,以供小璐參考決定是否參加中央音樂學院附小的考試。
他最早發現了其中的異樣。
“我先假定不存在任何內幕,就看這個考試的結果最終誰是受益者,小鵬、小梅、小璐這3個學生被刷下來了,那么誰上去了?”
裘老師發現,其中有3個被錄取的學生,“水平非常差”。據在考試現場的老師反映,其中一名學生還多次彈斷。而這3個學生,都是評委任舒曼、董玄、張曉峰的私人學生。再看18人的錄取名單中,這3名評委的私人學生有7人,占1/3強。“刷下小鵬、小梅和小璐,是不是就是為了給他們的學生騰位置?”
裴老師說,那3個學生,跟最后補錄的小天水平根本不在一個檔次,隨時可以拉出來練練。家長們寫的書面舉報材料中提到,董玄一共有4名私人學生與考,3人被錄取,其中一名學生的家長在考試現場表示,自己的孩子沒有進行過專業學習,連學習鋼琴的基本教材“740”都沒有彈過。
裘老師懷疑這3名評委可能“合謀打分”,于是一一打電話給這3名評委,質問為何合謀打分,并錄下了通話過程。
先打給張曉峰。電話中,張曉峰說,任舒曼在考試之前找過他,商量打分的事情,他以為其他評委也都達成了默契,就這么做了。裘老師說:“張曉峰還清晰地告訴我,他們是怎么策劃,怎么打分,分數如何錯開,誰來負責打最低分。”
再打給董玄,董玄先是否認給小璐打低分。裘老師說,張曉峰都已經告訴我了,你們一起把小璐的分數打到最低。
“那你知道了還來問我?”
“你不覺得這樣做很不公平嗎?孩子的水平擺在那。”
“裘老師,我們什么時候打分要按照水平來打?”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你認為其他老師的意見不重要嗎?”
最后打給任舒曼,揭破之后,氣氛很尷尬。
任舒曼說,你知不知道小璐以前跟我學過琴?你知不知道我要面子?
裘老師說,打完電話,他明白了小璐被打最低分的真正原因:此前,小璐曾跟任舒曼學過琴,后來又另投師門。
這也是某些音樂老師的潛規則之一,曾跟一名老師學琴,再另投它門,就會被認為是“叛逃”—這與武俠小說里的江湖規則如出一轍,裘老師復述的通話內容中,清楚表明小璐是遭受了“叛出師門”之后的報復。
張璐告訴《南風窗》記者,小璐的確在2009年曾經拜任舒曼為師,學習了一年半,但那時只是業余學琴,并未打算走專業道路。后來小璐喜歡上鋼琴,進行專業學習,就另外找了一名老師。
“當時沒想這個也會對孩子考試有影響,我們孩子跟任老師學琴的時候,我們對他也挺好的,后來并沒有撕破臉。給小璐打最低分,我感覺莫名其妙,找朋友去了解了分數,聽說任舒曼、董玄、張曉峰打的都是最低的80分(打分幅度為80~100分),而其他評委給的都在90分以上。”張璐說,“后來聽說,考試前任舒曼找過董玄、張曉峰,說這孩子以前跟我學過,我不喜歡她,給她打低點。”
張璐說,自己現在不想計較,是因為孩子后來上了中央音樂學院附小四年級,至少有地方念書了,但小鵬、小梅都無學可上,自己還是得出來說句真話。
裴老師告訴《南風窗》記者,作為附中鋼琴學科主任,郭蕓也是評委之一。“她對結果也感覺很意外,但她說她控制不了。”
以往中國音樂學院不斷輪回著的舉報,評委們和校方總以“藝術判斷標準千差萬別”的理由予以解釋,但此事的內情卻證明其實打分跟標準無關。
裘老師說,作為音樂專業教師,學生的彈奏不可能沒有確定的標準,技術性的標準其實大家都很清楚,而這是打分的基礎。“我們生活在一個人情社會,完全杜絕感情因素的確做不到,但感情因素應該在水平雷同的基礎上予以參考,你喜歡這種風格,我喜歡那種風格,可以有一個小幅浮動,但不能無視真實水平本身。”
師門,一個奇怪的理由。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裘老師介紹,兩年前,董玄也有一個私人學生,同時跟他和中央音樂學院一名老師學琴,董玄知道以后非常生氣,跟系里的老師說不能讓她考上。最后,這名學生在中國音樂學院附中未被錄取,卻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
“這些人的存在已經導致學校競爭力的下降,你不揭丑,則會整個爛掉。”裘老師和裴老師、洪老師一起向中國音樂學院紀委遞交了實名舉報材料。
6月25日,《南風窗》記者向任舒曼提出采訪要求,他聽明來意之后,迅速掛斷了電話。在隨后發給記者的短信中,任舒曼表示,自己對此沒有任何要發言的,想要了解招生情況須與學校聯系。
董玄則說,關于舉報,學校有自己的規章制度和處理程序,自己沒什么要說。“我并不覺得其中有什么問題,在我看來一切正常,我只是每年履行自己的一次義務,”他說,“我們3個人事前沒有什么商量,張曉峰老師說有商量是他的事,我不便評價。我在電話里對裘老師說過什么,我也不太記得了。”
《南風窗》記者隨后一一聯系了作為評委的郭蕓、李民、韓冰以及附中校長沈誠,但他們均以采訪須征得學院領導同意為由拒絕談論此事。
當天來到中國音樂學院附中校辦公室,工作人員隨后聯系學校的黨委書記,最后告知記者,書記稱“附中與學院是一體的”,有任何采訪需求只能去找學院領導或者紀委。
而根據中國音樂學院的規定,紀委領導及校領導均不接受媒體采訪。
這種碰壁,在大鵬、李光陸(中國音樂學院教授,見《音樂學院里的“舉報輪回”》一文)看來都在意料之中。大鵬他們的申訴,被以“你們無權知道”為由拒絕透露調查細節,李光陸和左繼承(中國音樂學院教授,見《音樂學院里的“舉報輪回”》一文)上一次的舉報,也是被告知“沒有義務跟你解釋過程”。
李光陸說,《南風窗》上一次的報道引起很大震動。但一切都未能影響招考結果,張姓考生依然進入錄用公示。按照規定,公示期內如果有異議提出,必須在7個工作日內給出答復,但左、李二人在6月17日書面提出異議,學校未予答復。
左、李二人將“違規招聘”一事舉報到北京市委教工委,連同大鵬他們的舉報在內,目前北京市委教工委的案頭至少擺著兩份關于中國音樂學院招聘、招生問題的舉報材料。
“但學校就是這樣的傲慢,根本不予理睬。”已經退休5年的中國音樂學院研究生處原辦公室主任劉小平說。
劉小平提到一位名叫張爍的博士,今年初參加教師招聘,一試過關被通知參加二試,二試考完表現極好,卻沒有收到三試通知,理由卻是他“一試未過”。“為了達到目的,可以編造如此荒唐的理由,完全無視大家的智商。”
作為評委,如果有能力讓一個學生考入學院或者附中,就意味著巨大的經濟收益。
“你猜猜,每年到了招生的季節,與招生有關的老師如果愿意,能拿到多少錢?”6月26日上午,見面之后,劉小平首先拋給《南風窗》記者這一問題。
“少的幾十萬,多的百余萬。”劉小平說,在學院里流傳著一種說法:招考季,就是“豐收的季節”到了。
中國音樂學院附中一名教師告訴記者,此次附中鋼琴系的招考之所以如此出格,讓其他老師們都感覺不可思議,很可能與其中一名評委有關。該評委為了湊足買房首期,今年曾要求自己的學生每周加課,收取補課費,而且必須一次性交足一學期的費用,每人6萬元。
據了解,其中一名評委曾經放言,“只要拿出20萬就包上附中”,在校內廣為流傳。
在老師們的敘述中,把招考作為收入來源的情況,已非一朝一夕。2002年,一名學生找到該院一名姓張的老教授,表明想考中國音樂學院,希望能幫忙補習,丟下5000元課時費就走了。這種補習都是一對一進行,張教授在約定的時間里在教室等著上課,但學生一直沒有出現,張教授不明其中意涵,將錢退回給她。劉小平說,學生的意思無非就是,考試的時候讓身為評委的張教授幫個忙。
當年的一名研究生,如今已經是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有感于招考亂象,曾寫下《窮人的孩子不要學音樂》一文,令人涕淚潸然。李光陸、劉小平談及學校招考問題,往往以此文為例。
大家最常舉的另一個例子是,前兩年,一名學生畢業之后,拿著入學前的錄音找到了學校,錄音里,招考的老師向她勒索錢財,拿了多少錢,清清楚楚,后來在學校紀委介入之下將所有勒索款項退回給學生。
李光陸說,大學的招生腐敗案件,一半是因為某些人手中掌握著一些“特招權”,而對于音樂學院這樣的藝術類院校來說,每招一名學生,都可以是“特招”。
因為專業老師自動成為考試評委,那么去找專業老師“拜師”,一拜一個準。劉小平說,在學院里有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某專業的老師收私人學生,先要試彈,學生們排著隊來,來一個就往琴上放一個厚厚的信封,最后老師往下一掃,一堆信封掉進下面的一個紙箱里。
評委們手中握著十分短缺的資源,只要有意愿,這些資源就可以貨幣化。劉小平說,貨幣化的途徑不一定是臨考抱佛腳,往往是前期鋪墊的,鋪墊的方式就是拜師,這讓利益輸送對外變得隱秘化。裘老師稱,附中、大學的老師中還有一些“夫妻檔”,招收的學生看上去與評委本身沒有關系,但與其丈夫或妻子有關,這也使得腐敗更加隱蔽。
教師們以此招收的私人學生,甚至成了他們最重要的經濟來源。如果不愿意參與潛規則,老師就很難招收到自己屬意的學生,也很難獲得更高的收入,這樣的老師,李光陸稱之為“不懂事”的老師。
誰是考試評委,是在考前就能明確知道的,這是招考腐敗的方便之門。裘老師說,2001年附中組建鋼琴學科,附中鋼琴專業所有老師都是考試評委,但當時還有人數對等的大學老師作為評委予以稀釋,而且大學評委由抽簽產生,無法在考前確定。而這一次,大學只有兩名老師成為評委,其余5名都是附中老師,如果有3人合謀,就完全可以抵消其余4人的“良心分數”。
2002年,李光陸當場強烈質疑考場不公被解聘,鬧得沸沸揚揚。此事之后中國音樂學院黨委書記換人,新來的黨委書記有意改革,曾找過劉小平詢問解決招考腐敗的辦法。劉小平提議參照韓國的音樂院校的制度,即大學音樂教師不準招收私人學生,一經發現即予開除,然而這一建議最終未被采納。
兩年之后,宋飛轟動性的舉報(見《音樂學院里的“舉報輪回”》一文)就發生了。
“不公→舉報→不公”不斷循環,沒有稍歇的跡象。唯有李光陸、左繼承、劉小平這種“刺頭”,不時出來公開批評,然而制度本身巋然不動。
劉小平說,因為頻繁提出激烈的意見,自己被院領導稱為“瘋子”,但“我以此為榮”。“為了私利,拒絕好學生,招收壞教師,再不改,他們將是學校的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