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昊
今年是公益領域的多事之秋:紅十字會因郭美美賭球案再次吸引眼球,本土公益組織被限制接受國外捐助,民間公益的老大壹基金被指賬目問題,冰桶挑戰后罕見病組織被其他組織集體控訴等等。對此,有人驚呼講公益 “舊秩序”在全面回歸,有人批評深圳慈展會上的“國家隊”,也有人公開點名政治性組織應該退出公益界云云。
圍繞著公益屬性的“政治化”和“去政治化”的一系列爭論,表明中國的公益領域在認知上出現了嚴重的混亂和分裂。
其實,類似場景也曾出現在20多年前“市場經濟是姓社還是姓資?”的爭論中。當時人們把私營企業貼上資本主義的標簽,以此作為反對市場經濟的理由。時至今日,馬云的阿里巴巴在美國上市融資,那些理由本身已經顯得可笑。但當時的媒體確是認認真真在問:私營企業的政治屬性究竟為何?直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提法直接為此定性和正名,才暫歇了那延續十余年的爭論。
至于在目下之中國,如何理解公益的政治屬性?自上世紀90年代世界婦女大會(那正是一次政治性的國際會議)后中國民間公益發軔以來,許多組織的策略都是避談政治,盡力撇清政治色彩而專注于具體問題。就連環保組織也不參與環境維權,以致在風起云涌的鄰避運動中缺位,甘于邊緣。但隨著公益的成長和現實環境的變化,公益的政治屬性問題已經被推上了前臺。在我看來,這個問題不應回避,也無法回避。所謂“公益的”必然是“政治的”!不是維系政治統治的工具,就是促進政治進步的階梯。在某種情況下兩者可以并存,但沒有一種情況可以兩者皆非。
從公益的產生就是要彌補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這個原初的動因來看,改造不合適的社會制度,從根本上解決社會問題,正是公益的題中應有之義。這也是現代公益與傳統慈善的最重要區別。例如,要實現反貧困的公益目標,事實證明僅僅給貧困地區送糧送錢是無效的,最需要的是促進教育事業、產業設計和制度傾斜等等,這必然涉及當地治理體系的變化。
客觀上也沒有公益組織能夠脫離政治而存在:既然生活于一個政治化的國家,就避免不了與政治發生關系。只有那樣的人—既不了解歷史,也拒絕面對現實;既缺乏理論基礎,也沒有長久實踐—才會天真地認為離開了政治的公益會單獨存在下去。事實上,中國的官辦公益組織如紅十字會、慈善會等本身就是政治體系的一部分,是黨領導下的、有行政級別的事業單位,當然是高度政治化的。而民間公益組織著重于幫助貧困人群、乙肝病毒攜帶者、打工族、流浪兒童、留守兒童等弱勢群體獲得平等權利,眾所周知,這些群體的許多困難產生的原因都和現行政策法規有關,不訴求政策和體制層面的改變能行嗎?
現代公益認為,只有被幫助者自己能夠獲得平等的發展機會和能力,才有可能真正解決自身的問題。因此現代公益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公民賦權,而非簡單的施粥舍飯。即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將社會資源給予弱勢群體,就是將公正分配的權利賦予他們;將個體的公民以公益的方式聯系起來,就是將憲法規定的組織結社的權利賦予他們。所以,只要公益以組織的方式存在,只要涉及如何讓弱勢公民獲得發展權利,就已經是一種政治參與了,急著撇清也沒什么用。能夠做的是選擇如何進行政治參與,是扮演進步還是阻礙的角色?但不可能兩者都不選擇。
至于最近一段時間有人不顧目前中國公益困境的真實成因,把責任推到處境更加困難的倡導型民間公益組織身上去,認為是某些倡導型組織為弱勢群體爭權利的行動危害了整個公益界,影響了他們自己云云。這種說法既不真實,也不善良,動作還很難看。—號稱拒絕政治影響公益,但為什么不反思自己身上的問題,單單把板子打在民間公益組織身上呢?這背后又是何種邏輯?
魯迅曾把中國文化中的麻木不仁者比作“看客”,顯然,對其他公益組織“去政治化”的訴求已經超越了“看客”的位置。對于一個人或者一個組織來講,自我的生存當然是第一要義,但不能以犧牲同袍作為手段。這不但不符合現代公益精神,甚至不講江湖道義。相比犬儒主義來說,進攻性的犬儒主義更為可厭。
薩特說,人是他自己選擇的產物。無論我們的存在是什么,都是一種選擇,甚至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這段話高度適用于中國當代各種類型的公益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