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出“拆遷黃牛”背后的瀆職者

張慧

因為是法律科班出身，江蘇省徐州市檢察院反瀆局局長蔣新生頗有些儒雅、愛鉆研的作風。私下里，他其實也是個挺風趣，會講許多笑話和故事的反瀆局長。那些笑話和故事多少帶有一些當地的味道，甚至有些是他在辦案過程中見到的，聽上去很新奇，就分享給大家。

比如近兩年，蔣新生辦了不少有意思的案件，如“拆遷黃牛”案、成人高考泄密案，他經常把辦案的故事講給檢察院的下屬聽，要求他們吸取辦案經驗，同時，在辦案之余，他還專門寫了檢察建議，與有關部門探討如何杜絕泄密。

揪出拆遷領域的“黃牛”

方圓：徐州市檢察院反瀆局2012年辦了一起“拆遷黃牛”的案件，比較新奇，拆遷也有黃牛？

蔣新生：這起案件我印象也很深，拆遷有利可圖，滋生黃牛確實也在情理之中。

案子是這樣的：2012年2月，我們接到一封舉報信，稱云龍區拆遷戶鄭吉、楊同與拆遷工作人員相互勾結，弄虛作假，騙取巨額拆遷款。辦案人員先到徐州市拆遷辦查看了這兩戶的拆遷檔案和摸底面積，通過比對發現，拆遷協議上的確認面積確實超過了摸底面積，房權證也有問題，便到市產權處查看兩戶的房產證，結果發現拆遷檔案中的房產證均是假的。

辦案人員與兩個拆遷戶接觸后，鄭吉承認被拆遷的房子虛報了面積。當時是一個不認識的人找到他，希望在他家加蓋房子，說按比例分多出來的拆遷款，就是所謂的“拆遷黃牛”。辦案人員便到拆遷辦調查鄭吉家拆遷款的支取情況，并到相關銀行查詢此款的去向，發現鄭吉領款后將拆遷款轉到了幾個賬戶上，其中有20萬元是轉到了一名叫趙霞的人的卡上。

調查發現，趙霞是云東棚戶區拆遷改造項目的工作人員。但通過調查發現，趙霞只在那里工作了3天，與鄭吉家的合法面積確認、拆遷協議審查等并無牽扯。正在辦案人員疑惑之際，在隨機調取的拆遷檔案中意外發現了趙霞的拆遷協議檔案，且其中的房產證是假的，而另一路辦案人員也有了新發現：趙霞的丈夫劉亮是云東棚戶區拆遷指揮部協議送審組工作人員邢展的小舅子。

方圓：也就是說，有拆遷工作人員涉案？

蔣新生：是的。黃牛無孔不入，拆遷領域也不能幸免。這些黃牛大肆與拆遷工作人員、拆遷戶相互勾結，在拆遷戶家搶蓋違建房，騙取國家拆遷補助款。我們進一步調查，趙霞承認她在云東棚戶區沒有房子，她和劉亮的大姐在拆遷檔案中的房產證都是劉亮偽造的。我們立即傳訊劉亮。劉亮開始并不承認，經過幾個回合的較量，終于坦白，自己的違建房和其他黃牛陳友誼等人的違建房，都是他找在拆遷辦工作的姐夫邢展幫忙給確認成拆遷面積的。后來邢展到案后，也如實供述了自己的罪行，另有數名拆遷辦的人也牽扯進來。

方圓：邢展等拆遷辦官員是怎樣給“拆遷黃牛”提供便利的？

蔣新生：邢展是云龍區棚戶區改造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負責協議送審的工作。云東棚戶區幾年前就進行了拆遷摸底，根據政策，2009年下半年停止辦理房產證后，新蓋的房子，都是違章建筑，每平方米只賠償240元。2009年底，邢展的妻弟劉亮聽說北東三道街他母親名下的房子要拆遷了，一邊讓他母親加蓋兩層房，然后一邊打電話給邢展，讓他想辦法把自己加蓋的房子確認了，到拆遷時拿到補償款。邢展隨后找測量人員幫忙測量了劉亮加蓋的房子，兩間均是40多平方米。劉亮從街上辦了兩個空白假房產證，分別填好老婆趙霞、大姐的名字，帶著她們到動遷組簽了拆遷補償協議。

劉亮領了兩套房子的拆遷補償款，一共是45.4萬元，給了邢展3萬元。這讓邢展嘗到了甜頭，開始給其他不認識的人介紹這個買賣。

方圓：有多少人找邢展幫忙？

蔣新生：有十幾戶，有的是通過好幾層關系才聯系在一起的，比如拆遷時，甲不認識動遷組的乙，他讓丙去疏通關系。但丙又覺得自己不擅長找人辦事，最后就跟邢展說了此事，希望他幫忙。有些找邢展幫忙的人也自己去找拆遷戶，比如“黃牛”陳友誼直接找了兩個拆遷戶加蓋房子：他在一個院子里蓋了兩層小樓，面積100多平方米；又在另一家原來的房子上加蓋了一層，面積也是100多平方米。這樣就騙得補償款134萬多元，拆遷戶得到60萬元，其余全被陳友誼拿走了。

方圓：這個案件辦理的效果怎么樣？

蔣新生：經過我們公訴，最終以濫用職權罪、受賄罪分別判處邢展等3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有期徒刑14年、13年和4年；以行賄罪分別判處劉亮等4名黃牛4年6個月至1年6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

云東棚戶區案子當時影響比較大，云東棚戶區改造項目將要拆遷的有1000多戶，拆遷補償出現任何不公，都將引起很大的不良社會影響。所以，針對辦案過程中發現的問題，我們立刻向云龍區政府棚改辦發出了檢察建議。

我還記得當時辦案的一些細節，當時辦案人員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以“預警”、“調研”名義到云東拆遷指揮部調查，收集了近百名拆遷戶的拆遷資料，查閱了幾十部地方性拆遷政策法規。案件查辦以后，辦案人員還利用休息時間深入到拆遷實地、拆遷群眾中進行調研，獲取了大量第一手資料，后又深入到云東棚戶區拆遷指揮部等案發單位調查研究，剖析案發原因、查找管理和制度上的漏洞，撰寫了《騙取拆遷補償款“三十六計”》的調查報告，為以后辦案和當地政府決策都提供了重要參考。

查辦全國首例成人高考竊密案

方圓：除此之外，還有哪些案子在你看來比較新奇的？

蔣新生：同樣在2012年，我們還辦理了一起全國首例的成人高考竊密案。2012年夏，河北省舉辦成人高考，有幾起考生作弊行為被發現，據在場監考老師說，作弊考生均是通過無線通信設備接受考場外發來的答案的，但收到答案的時候，試卷拆封下來都基本上不到半個小時，何以考場外的人這么快知道卷面信息？等到考試結束后，監考老師把攜帶設備的考生單獨留了下來。面對警方的訊問，有個考生承認作弊。

方圓：那通過無線信號發送試題答案的是誰？

蔣新生：是幾名社會人員，也是這次作弊的組織者。警方根據作弊考生提供的地址，很快在考場附近的一家賓館房間內找到了另外兩名配合作弊的社會人員。警方在他們的房間內收繳了幾份不同內容的試題答案，并查獲了對講機、耳麥及發送設備等。隨后通過對這些收繳到的疑似試題答案進行鑒定，警方確認查獲的這些試題涉及成人高考大部分內容。這說明試題已經在考前泄露了。

方圓：在哪個階段泄露的？

蔣新生：漏洞出在試卷的送印過程中。當時我們調查了河北省教育考試院制作考卷的流程，發現其中一名工作人員梁慶樂，利用在印刷廠監印2012年成人高考試卷的工作之便，抄錄部分試題信息，分別發給該省兩家社會培訓機構。這兩家社會培訓機構再將試題答案提供給參加各自開辦的培訓學校的學員，同時販賣給山東省、江蘇省數家培訓機構，梁慶樂等人牟利雖僅十幾萬元，但對社會造成特別惡劣的影響。

方圓：一般來說，正常的試卷制作過程如何保密？

蔣新生：關于試卷印刷地點，老百姓也有不少傳聞，如“在監獄里，都是罪犯來操作”等等。其實是在具有國家絕密材料印刷資質的印刷廠。印刷室內24小時有人把守，連生活垃圾都不能隨便丟。至于手機、網絡更是不允許帶入。這起案子，就是因為有人帶了手機進去悄悄地記錄了試卷內容。

其次，試卷印刷好后，在運送過程中，也需要專門人員，有的不乏武警力量的護駕。

方圓：案件最后是怎么處理的？

蔣新生：該案當時由徐州市反瀆局辦理，當時涉及的省市包括山東、江蘇、河北多地，抓捕了涉案人員達66人之多，后來，主要嫌疑人梁慶樂等人被我們以故意泄露國家秘密罪起訴，后被判刑。

案發后，我們分析了案發原因和河北省教育考試主管機構在行政管理、監督制約機制及重點崗位人員的保密教育方面存在的問題，并提出了預防對策和建議。河北省教育考試院對我們發出的檢察建議十分重視，稱在今后的工作中將進一步加強整改，以實際工作成效取信于民，取信于考生。

查辦保外就醫的貓膩

方圓：聽說，徐州市檢察院反瀆局近年來查辦了不少行政執法機關、司法機關工作人員犯罪的案件？

蔣新生：對，我們查處的犯罪主體有些是市、區拆遷辦主任，市商務局市場處處長，縣級工商局局長，也有一部分是縣級公安局局長、副局長，看守所所長和獄醫。

方圓：看守所所長和獄醫是什么案子？

蔣新生：這兩人被查處是因為一起徇私舞弊暫予監外執行、受賄案。徐州市看守所副科級職務醫生名叫劉某喜，他的上級蔡某是這個看守所的所長，正科級。有群眾舉報說，馮某明明進了看守所卻被放出來了，因為老百姓對這類事情比較敏感，我們也挺重視，就去調查了解。經查，馮某是被保外就醫了。他是在2011年9月因盜竊犯罪被羈押于徐州市看守所。在羈押期間，徐州市看守所醫生分別將其帶至徐州第一人民醫院診斷為高血壓III期、九七醫院診斷為腦膜瘤、徐醫附院檢查為高血壓3級（高危）。在馮某上訴期間，徐州市看守所申請云龍法院對馮某變更強制措施。4月10日，徐醫附院專家會診意見為：高血壓（3級、極高危）、右頂部腦膜瘤。徐州中級法院出具法醫技術審核意見書明確馮某患有高血壓病（3級、極高危）、右頂部腦膜瘤。

方圓：那這種情況保外就醫應該算正常吧？

蔣新生：但關鍵是這些病情材料大多是偽造的。我們了解到馮某家屬曹某向獄醫劉某喜賄賂了現金人民幣2.2萬元、購物卡8000元，所以，獄醫在帶馮某出所到徐州市九七醫院、徐州市第一人民醫院檢查的過程中，徇私舞弊，違反職責，明知馮某不具備高血壓病三期的標準，仍向門診醫生提出為馮某出具高血壓三期的診斷證明的要求。

方圓：那看守所所長也參與了？

蔣新生：對，像這種保外就醫案件，沒有一把手參與通不過。我們調查到作為看守所所長的蔡某受賄多次，先后給幾個人保外就醫提供方便。這里面不但有受賄事實還有瀆職。

方圓：犯罪嫌疑人辯解稱不知道被保外就醫人員患乙肝是假的怎么辦？

蔣新生：我們會問他：“入所時對被保外就醫人員進行體檢沒有？檢查出其患有乙肝沒有？其入所后，向監管人員或獄醫反映過自己患有乙肝沒有？你巡視時管教人員、所醫向你反映過其患有乙肝沒有？被保外就醫人員向你反映過自己患有乙肝沒有？檢查出被保外就醫人員患有乙肝后，對其進行分押沒有？”

一連串關鍵問題問下去，犯罪嫌疑人無話可說。在這些程序都沒有的情況下，怎么能得出被保外就醫人員患有乙肝的結論呢？于是，他只好交代被保外就醫人員的家人找過他，其開具的醫院乙肝檢查結果是偽造的。

方圓：像這種看守所所長犯案，會被異地羈押嗎？

蔣新生：會的，異地羈押、定期換監的原因，除了怕他有關系，還能有效降低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期望值，為政策攻心和適用其他偵查對策創造條件。舉個例子，2012年10月，徐州市檢察院反瀆局在查辦沛縣公安局原副局長張某涉嫌徇私枉法、受賄案件過程中，考慮到他在公安系統工作多年，有好幾位同學都在當地公安系統、看守所任職。他的反偵查能力較強，在本地羈押可能導致串供，經協調將張某異地羈押、定期換監，確保供述穩定。我記得張某分別在江蘇省看守所、徐州鐵路看守所、宿遷市看守所關押過。2013年3月，張某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2年。

提高實刑率的實質是提高辦案質量

方圓：有資料顯示，徐州市檢察院反瀆局辦案的實刑率遠遠高過全國平均水平？

蔣新生：是的。我首先要說的，是一直存在的全國性的查辦瀆職犯罪輕刑化的現象。我們注意到，前些年徐州市查辦瀆職犯罪的輕刑化趨勢比較明顯。由于瀆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在老百姓看來，輕刑化是由于司法機關受權力干擾才造成的，這會嚴重破壞司法公信力。鑒于這種危害認識，我們要求全市檢察機關切實采取措施提高實刑率。

方圓：具體是什么原因造成近幾年徐州市反瀆案件輕刑比例過高？

蔣新生：我們常稱瀆職行為為“不落腰包的腐敗”。案發單位往往認為瀆職犯罪只是工作失誤，不認為應該追究瀆職人員的刑事責任，因此對反瀆部門的執法辦案會造成干擾和阻力。還有少數基層檢察院反瀆部門在采用拘留、逮捕等強制措施時，畏首畏尾，生怕出現決策失誤，致使辦案時機被貽誤，辦案質量受到影響，這也是導致輕刑化的一個因素。

方圓：所以你一上任就開始抓實刑率？

蔣新生：我對這項工作比較重視。2012年以前，徐州市瀆職案件的實刑率低于42%，現在高于60%，2013年更是超過了70%。

值得一提的是，通過抓實刑率，我們的辦案數量也提高了。2013年，我們全市檢察機關共立案查辦各類瀆職侵權案件23件34人，比去年同期立案數提高13%，其中26人是行政執法機關、司法機關工作人員。近年來，在徐州市檢察機關查辦的各類瀆職侵權案件中，犯罪主體絕大多數是行政執法機關、司法機關工作人員，并非以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論處的村干部等。

方圓：我看到一組數據提到徐州市檢察院所辦瀆職案件有罪判決率達100%，一審服判率為95%。這是如何做到的？

蔣新生：抓有罪判決率的實質，其實就是抓辦案質量。我們比較重視偵查工作，也注重辦案程序。

方圓：如何嚴把案件的質量關？

蔣新生：全力杜絕瑕疵證據或非法證據產生一直是我們不懈的追求，徐州市檢察院反瀆局還把非法證據排除作為重頭戲，制定出臺了《反瀆部門辦案非法證據排除專人審查實施辦法》。

我們為了確保有效線索的成案率，要求在查辦瀆職案件中，必須注意查辦窩串案和瀆職背后的經濟犯罪，確保有效線索的成案率。2013年，徐州市檢察院反瀆局查辦瀆職與經濟犯罪交織的復合型犯罪案件11件16人，占立案數的26.7%，同比增加了8個百分點。

方圓：這些年來，通過辦案，取得了哪些比較好的效果？

蔣新生：從2013年辦案來看，主要有這么幾個領域通過辦案得到了改善：專項資金補貼領域，這方面主要是農機補貼、病害豬無害化處理補貼、糧食補貼、漁業成品油補貼、環保節能補貼案件辦了11件16人，揪出了“碩鼠”，挽回了損失。另外，在“控違拆違”過程中監管人員瀆職犯罪，查辦“收錢放建”和“套取拆遷補償款”類案件13件16人。還有就是關注食品安全等社會熱點，在食品安全領域共查辦商務、檢驗檢疫、農委、畜禽辦等相關部門人員食品監管瀆職犯罪案件3件7人，直接促使食品監管部門出臺新規定，開展行業整頓，加強了畜禽市場監管，保障了餐桌安全。

此外，我們去年在司法領域還查處了不少職務犯罪。比如徐州市公安局機場分局原局長張某徇私枉法、濫用職權、受賄案，徐州市看守所原所長蔡某和獄醫劉某徇私舞弊減刑假釋、受賄案等，共查處了8件11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