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小時候想成為很多人,比如岳飛,騎白馬,槍挑小梁王;也想成為關羽,手持青龍偃月刀,千里走單騎;還想成為常山趙子龍,以及金庸小說里的郭靖、楊過和梁羽生《云海玉弓緣》中的大俠金世遺,一例都是英雄。當然,更現實一點的,是成為穿軍裝、戴軍帽,走到哪都紅星閃閃的解放軍戰士。村子里有人當兵,每年探親回家,那身軍綠都讓一群男孩口水直流,我們涎著臉、硬著頭皮往人家門口蹭,為的是摸一摸他們軍帽上的五角星和寬得讓我們絕望的八一皮帶。誰有當兵的叔叔、哥哥和遠房的姑丈、姨夫都讓我們羨慕,好像他因此也有了超越常人的力量、正義和尊嚴,成了半個英雄。那個感覺很好。為此,我們挖空心思尋找自己的軍屬關系,就像后來很多人削尖腦袋攀附海外關系一樣;有了海外關系意味著你有暴富和“到世界去”的可能,扯上軍屬關系意味著你因此也正大莊嚴,可以頂天立地、匡扶正義了。
我穿各種真軍裝假軍裝一直到上高中,直到徹底斷了這個英雄夢。初三畢業,我決定念高中,在鄉村和小鎮,這是個冒險的選擇。那時候的好學生通常畢了業就去念中專,保險,中專畢業就分配工作,水到渠成是個拿鐵飯碗的人;考不上中專的才去念高中,你得再冒三年風險,因為誰也不知道你是否能考上大學變成一個拿鐵飯碗的人。我的成績很好,我要念高中。父親一再提醒我,可得想好了,考不上大學你怎么辦。我說若是考不上,要么去當兵,要么去當卡車司機。我姑父是個長途車司機??紝W、當兵和做司機,是我當時能想到的一個鄉村子弟可以“出息”的僅有的三條路。我念了高中。
念了高中依然沒有忘掉少年時的英雄夢。高考報名前,我參加了軍檢,檢查通過就可以報考軍校。軍校提前錄取,念書不需要太多花費,最重要的是,可以成為穿軍裝戴軍帽英姿颯爽的軍人。英雄都這模樣。醫生看了我的腳,擺擺手,你就算了吧,一個平足湊啥熱鬧。據說平足的人腳力差,不宜長途跋涉,急行軍跟不上還考什么軍校。軍檢結束我很是難過了一陣子,那是經年的情結無從化解反倒被活生生斷了念想的難過。難過的不只我一個,還有我同桌。他從小夢想當飛行員,課余閱讀了大量相關書籍,對飛機、飛行和飛行中的戰斗說起來頭頭是道。他的不幸在鼻孔里長了一個疙瘩,軍檢的醫生拿小燈一照,說,那地方燈光過不去,回去吧。我的同桌說,其實沒多大,就是個小凸起,但醫生看到的卻是燈光被擋住后留下的巨大陰影。我同桌要不是想起他的偶像,一位堅強的戰斗機飛行員,佩戴了好幾枚軍功章的英雄,肯定眼淚當場就下來了。軍檢失敗回來,他在作文里寫道:“中國少了一名優秀的飛行員。”語文老師在評點作文時說,某同學,你想多了,中國的好飛行員一個也沒少,缺了你地球照樣轉。
多年后,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該同桌成了我故鄉一個派出所的所長。他在所長的職務上勤懇敬業,所在的轄區治安良好。不知道他下班離開派出所時,是否會想起當年失敗的“驗飛”經歷。不過還好,警察和飛行員,就英雄夢而言,總算沒有遠得太離譜。他的同桌我,卻遠得不著邊際,起碼看上去一點都不搭界,做了書生。
前段同學聚會,我的所長同桌因公務未能參加,我和其他同學聊起我們共同的英雄夢。一同學說,別遺憾了作家,最接近的人是你,在小說里你可以天馬行空,想變成啥樣的英雄都可以,拯救地球都沒問題。想想的確如此,英雄跟那身軍裝沒有任何必然的聯系,但在少年時代狹隘的視野里,英雄夢只能是一副軍綠色的表情;我們看不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