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還把中國經濟外交解讀為魅力攻勢,已經顯得過時了。
戲劇的高潮往往在結尾部分,2014年中國經濟外交大戲也一樣,11月在北京召開的APEC峰會絕對是重要看點。這次峰會期間以及前后,媒體爭相捕捉的如亞投行、絲路基金、亞太自貿區、中俄新的天然氣合作、中韓與中澳自貿協定等新聞熱點,成為這一年中國經濟外交表現的最佳注腳。
外交為經濟服務,是中國近些年外交的突出特點,但轉折在2014年發生?!拔覈鴮κ澜绲囊揽?、對國際事務的參與在不斷加深,世界對我國的依靠、對我國的影響也在不斷加深?!绷暯皆?1月底的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的這句話,可以被視為詮釋這一轉折點的明確信號。正如世貿組織前首席經濟學家帕特里克·洛在評價亞投行、中韓自貿協定時所說,“中國的真實意圖是發揮領導力,在領導整個亞洲方面展現負責任的形象。這些都與政治有著密切的聯系”。也就是說,還把中國經濟外交解讀為魅力攻勢,已經顯得過時了。
從2014年中國國家領導人的出訪足跡可見,中國外交具有布局全球和重點突出的特點,而且這些出訪無一例外都以經濟合作為主要議題。截至11月底,習近平與李克強共出訪29個國家,這些國家遍布世界五大洲。從出訪對象國來看,俄羅斯和德國是今年習、李兩度到訪的國家(分別在2月和10月訪俄,在3月和10月訪德)。俄羅斯在中國外交中的優先排序無需贅言。除了能源、軍事、金融等領域的合作,在“一帶一路”戰略上,莫斯科的支持也至關重要。習近平2月訪俄期間,普京積極響應中方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和海上絲綢之路的倡議。俄羅斯也是迄今唯一一個明確表態支持“一帶一路”戰略的世界大國。
在經貿合作的廣度和深度上,德國無疑是中國在西方大國中最重要的伙伴。事實上,中德合作正進入升級階段。李克強10月訪德期間,中德兩國發布的《中德合作行動綱要》,把“創新合作”作為未來工作的重點,2015年被定為“中德創新合作年”。今年3月習近平訪德期間,德國副總理加布里爾表示“中方構建絲綢之路經濟帶的倡議對德方很有吸引力,希望這將成為兩國合作新的增長點”。雖然德國總理默克爾并未對“一帶一路”戰略表態,但加布里爾算是首位對此積極表態的西方大國政府高官。
韓國和蒙古是中國國家主席單獨出訪的兩個國家,這種安排充分體現了中國對這兩個近鄰的重視。從經濟外交層面看,中國最大的收獲是中韓自貿協定。在戰略方向上,蒙古從前些年的“搖擺不定”,開始向中國傾斜。蒙古國總統額勒貝格道爾吉明確表示愿積極參與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此外,額勒貝格道爾吉也是習近平出訪期間出現“兩度會晤”的4個國家元首之一(另外3個分別是荷蘭國王威廉·亞歷山大、法國總統奧朗德和韓國總統樸槿惠)。一次訪問中兩度會晤,往往體現的是政治上的親密度。
推進“一帶一路”戰略是今年中國經濟外交的一個重點。截至今年11月,如果不算太平洋島國、海合會成員國以及阿拉伯國家聯盟做的“集體表態”,由國家元首或政府首腦對“一帶一路”戰略單獨表態參與或認可的國家有24個。翻開地圖就會清楚,“一帶一路”戰略已向沿線多數國家推銷成功。
國際金融合作是中國經濟外交另一重點。今年7月誕生的金磚國家開發銀行,以及11月啟動的亞投行,賺足了媒體眼球。與此相比,人民幣國際化可能顯得悄無聲息,但卻意義更為深遠。截至今年10月,中國人民銀行已經與26個境外央行(或貨幣當局)簽署雙邊本幣互換協議,總額近2.9萬億元。此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數據顯示,國際外匯儲備中,美元所占的比例從2000年的55%下降到2013年的33%。而新興市場國家的貨幣占比自2003年以來增長了400%。無需多大的想象力,就能猜到人民幣在國際外匯儲備中分量的變化。美元霸權的確立是以摧毀英鎊霸權為前提的。雖然目前人民幣還無法與美元抗衡,但無聲的較量已經開始。
除了傳統的雙邊、多邊合作模式,中國在經濟外交上更加重視“支點國家”的作用。希臘和盧森堡就是兩個典型的例子。希臘在中國與南歐的經貿合作中具有獨特的區位優勢。今年6月李克強訪問希臘期間,希臘總理薩馬拉斯表示,希臘愿將兩國合作建設的比雷埃夫斯港打造成區域貿易中轉中心,使其成為中國商品進入歐洲的門戶,促進歐亞合作。今年7月習近平在與希臘總理薩馬拉斯會談時,提出把希臘作為中歐合作的重要橋頭堡和中轉站。
盧森堡雖為北歐小國,但在國際金融領域的地位不容忽視,而且在人民幣國際化問題上態度積極。這也是盧森堡進入中國領導人出訪清單的重要原因。李克強總理10月訪問盧森堡時表示,中方重視盧森堡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和作用,支持在雙邊貿易和投資中擴大本幣使用,支持盧森堡發展離岸人民幣市場。盧森堡首相貝泰爾做了積極回應,稱盧方愿與中方加強金融等領域合作,愿做中國企業和金融機構進入歐洲和歐元區的門戶,歡迎更多中國企業和銀行赴盧發展業務,并將為此提供便利。
共同開發第三方市場、聯合投資第三國,正在成為中國經濟外交的重要模式。今年3月習近平主席訪問法國時,中法兩國就在核能領域聯合開發第三國市場達成協議。李克強總理10月在意大利米蘭會見法國總統奧朗德時提出,中方鼓勵兩國企業全面推進聯合研發、聯合投資、聯合生產、聯合開發第三方市場,為世界提供更多“中法制造”產品。葡萄牙對中國的意義也更多地體現在第三方合作上。今年5月葡萄牙總統席爾瓦訪華期間,中葡雙方就“通過中國-葡萄牙語國家論壇機制探索開展面向非洲和拉美的第三方合作”達成共識。今年7月葡萄牙副總理波塔斯與習近平主席會晤時表示,葡方愿意利用自身優勢,同中方加強在拉美、非洲事務中的合作。
除了在亞歐大陸上的“一帶一路”戰略,中國經濟外交在非洲和拉美也提出了具體的目標。今年5月李克強總理訪問非洲時,提出與非洲國家合作建設非洲基礎設施“三大網絡”的主張,即高速鐵路網絡、高速公路網絡和區域航空網絡。今年7月習近平主席訪問拉美時,中國與秘魯、巴西簽署籌建連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兩洋鐵路”的共同聲明。
2014年中國的經濟外交,既有宏觀的戰略設計,也有微觀的政策跟進,但實施效果究竟如何,目前看懸念頗多。曼谷朱拉隆功大學政治學教授提蒂南·蓬蘇迪拉克認為,絲路基金和亞投行將成為東亞區域發展的“規則改變者”,這些計劃也可能把中國提升為周邊地區領導者角色。不過,“一帶一路”戰略帶有歷史的浪漫,也充滿了現實的挑戰。無論是絲綢之路經濟帶還是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這一戰略的推行都不可能“如絲般柔順”。比如,“絲路”沿線的重量級國家印尼和印度,并沒有做出配合的姿態。德國總理默克爾在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上一直沒有松口,而德國正是中國希望打造的這一經濟帶的歐洲橋頭堡。
絲綢之路經濟帶沿線遍布多個前蘇聯國家,中國如何平衡與俄羅斯之間在利益上的微妙關系,將是未來必須直面的課題。目前俄羅斯對中國“一帶一路”戰略的強勢支持,某種程度上是其在西方壓力下弱勢處境使然。這一點在中國經濟外交中一大成就—中俄簽訂數個能源大單—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價格問題困擾中俄能源合作十多年,但這個問題被歐美解決了。美歐經濟制裁俄羅斯,中國收獲了制裁的好處。只是,中俄能源供應協議時間跨度有的長達30年,30年里能發生多少故事,或者說多少“變故”,看看冷戰結束20多年后世界地緣政治版圖的變遷就清楚了。
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學者波波·羅,把中俄關系比作“權宜婚姻”,稱這種關系掩蓋了兩國不平等的地位以及地緣政治利益競爭性等深層次的分歧。不過,卡耐基莫斯科中心學者亞歷山大·加布耶夫認為,長遠來看,俄羅斯與西方正在滑向新的冷戰,對中國資金和金融機構的依賴,將可能是俄羅斯領導人未來數十年面對的新現實。美國哈德遜研究所理查德·韋茨則認為,中國的能源官員希望獲得俄羅斯的石油和天然氣,但也將繼續設法限制任何單一的對外能源依賴。“北京的決策者沒把俄羅斯視為可靠的、長期的能源供應者?!?/p>
對中國經濟外交成效最可能制造障礙的是美國,中美在這個問題上的博弈也最為微妙。目前的趨勢越來越明顯,美國重返亞太的經濟支柱TPP,真正的對手是中國的“一帶一路”戰略。這兩個戰略也是兩種模式的競爭。TPP限制政府在市場中的作用,突出表現在對國企的限制,并為此制定苛刻的標準。但“一帶一路”戰略依賴自上而下的協調,離不開政府的作用,而且在實施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提升國企尤其是大型國企的作用。TPP基于知識產權保護、高環保標準等塑造亞太自貿新規則,而“一帶一路”戰略則以生產鏈、貿易網促進區域經濟融合。
在亞投行問題上對韓國、澳大利亞等盟國施壓,折射出美國角色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它似乎正在從亞太的主導者變成“說不者”。美國更像是在以實際行動向亞太國家宣示:美國可以對中國說不。這使美國“希望中國發揮更大國際責任”的說辭多少顯得有些空洞,如果不是虛偽的話。在印度學者特迪瓦什·邁尼看來,北京有太多理由完勝并將華盛頓排擠出局。他認為,中國與東南亞、南亞以及中亞在地理上的鄰近和連通,使其擁有對美國的明顯優勢。美國智庫新美國安全中心學者厄利·拉特納認為,華盛頓應該反思其為何面臨這種兩難,“盡管美國頻頻表態‘歡迎中國崛起’,但華盛頓一直還沒有給北京讓出空間”。
不論經濟外交未來前景如何,從2014年的外交實踐來看,中國較為成功地塑造了合作共贏的國際形象。這一點在東亞體現得尤為明顯。由于與部分東亞國家存在主權爭議,“亞太議題”圍繞軍事安全展開,中國的勝算注定不高。但在這一年,中國通過推銷“一帶一路”戰略、組建亞投行、設立絲路基金等一系列經濟外交行動,成功地把“亞太議題”引向經濟合作。從這個意義上說,2014年為中國今后的經濟外交做了不錯的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