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一個社會的氛圍,應該從什么角度去了解?
僅就對生活的看法而言,上層是隱形的,中產是沉默的,只有下層是喧囂的。下層的喧囂往往是因為受損,受損的人才想表達。所以對于職業觀察者而言,通過下層方便地切入,然后分析與他們發生聯系的中產與上層,這可能是最現實的方式。
作為本刊“調查與記錄”的一名寫作者,以及中國社會的觀察者、記錄者,這事實上也是注定的方式。
觀察社會氛圍,大而化之地說,是把所有社會個體的看法加權組合之后,表現為積極還是消極。既然是從下層遭受的不公入手,對社會的看法就是基于現存的不公事實,對其范圍和程度的判斷。
積極者會說,所有的不公都是局部的;消極者則稱,所有的局部都不公。
這是一年“走基層”式的調查下來之后的一篇手記,在承認其局限性的基礎上,我所見到的,更多的是這個社會在氛圍上的消極一面。當然,正視消極的存在,是為了讓我們更積極。并沒人喜歡沉浸在消極里,重要的是要讓他們走出來。
人口的地域流動,行業與職業的分化,人在社會中被按照各種標準無形定級,給了我們一個日益碎片化的社會。
也就是說,這個社會分成越來越多的圈子,以圈子為基礎,把人的身份大致固定下來。圈子與圈子之間的交流很少,也很難。一般認為,信息化無遠弗屆的發展更利于每一個社會成員綜合了解自己所處的大社會,但事實往往不如人意。
在《環衛工的黃昏》(見本刊第20期)中,我們發現這些環衛工大部分都是做了一輩子的環衛工,他們最羨慕的收入和工作狀態就是另一個街道的環衛工,區別在于工資多1000元,有社保,有法定節假日。他們從沒有想象過另一種可能性,從他們樸素的敘述中,聽不到任何超脫環衛這個圈子的事情。
這叫“安分”。事實上做環衛工的收入遠不足以維系生存,他們就用犧牲休息時間打零工的方式來補足,如果不遭受侵害,他們就沒有怨言。幸福感來得太容易,雖然同時也很易碎。這種安分,讓他們在無侵害的條件下保持著內心的平靜。
也有許多圈子內的下層,不安分,或者欲安分而不可得,這帶來的往往是痛苦。以地域、技能、知識水平、階層背景等為標準,人們大致被動獲得了自己在這個社會的位置。

2014年8月2日,昆山中榮公司發生粉塵爆炸事故,60多人受傷。
如果把社會結構比喻成一個不斷旋轉的輪盤,那么有些人因為上述標準,注定被甩到輪盤的邊緣,身處邊緣者,沒有社會存在感,也無意關心作為整體的這個社會。他們出現在公共視野的時候,一般而言就是不公爆發或者悲劇發生的時刻。
社會輪盤旋轉的離心力,就是一種排斥力,中心排斥外圍,而且人們能夠感覺到,輪盤的旋轉是在不斷加速的。滾出去越來越容易,爬進來越來越艱難。所以我們在調查過程中往往能獲得一種“認命”的感受,其實是在無奈狀況下從心理上接受了這種排斥的正當性。
“認命”是接受當前的生活狀態,不能有所進展不成為問題,真正的問題在于“認命”之后仍然無法安寧。身處社會邊緣,維持當前生活仍受到種種限制,或者在特定的時候連人的基本權利也得不到保障。
對于被排斥的下層而言,因為無法了解也沒有工夫和興趣去了解整個社會發展的“基本面”,那么一次強烈的侵犯,所獲得的沮喪感就代表了他們對這個社會的所有看法,局部的不公之于他們就是整個社會的不公。
人們難以互相信任,也難以信任社會,這就表現出情緒上的消極。
社會排斥有許多原因,萬變不離其宗者,就是基于利益的分配。
至今人們還會懷念20世紀80年代乃至90年代中期以前的社會氛圍,一種集體的精神積極狀態。一方面,階層和身份的分化還沒有明顯表現出來,主要表現在于政府與社會之間,另一方面,整個社會的發展幾乎可以惠及所有愿意努力的人們。也就是說,那時的自發形成的分配方式,隨意運行都可以實現帕累托改進。
而當前社會處于階層分化完成、階層固化也接近完成的時期,不同階層或圈子的權利、控制力級差已經成型,權利與控制力上的級差,早已成長為一種扭曲合理分配的手段。任何形式的優勢權力和控制力,都可以變成對總量既定的蛋糕的切分能力。
北海潿洲島被臺風“威馬遜”橫掃過之后,就把這種社會狀態以一個十分精彩的細部的形式赤裸裸地翻了出來。
在這個島上的多日調查,給我兩點最深刻的印象。
一是原本屬于全體島民的旅游資源,被以公司為外殼包裝起來的利益集團全面壟斷;二是島民們如果試圖分享旅游紅利,比如進入旅游公司工作,那么就要依賴自己的社會關系,社會關系弱勢的大部分人都與之無緣,任何試圖以個人方式進入旅游領域的行為都受到苛刻的限制。
按常理理解,隨著國民收入迅速增長,有良好的旅游條件的地方,應該迎來了自發得到帕累托改進的時代窗口,理應有一種普遍的福利增進。然而此時的社會運行規則早已被權力和控制力扭曲,一部分人有能力讓數量更大的另一部分人顆粒無收,從而實現自己的最大利益。
從我們對旅游勝地麗江的社會心理狀態的調查研究,也能發現公共資源只能惠及極少數的一部分人,與旅游行業最大的獲益者們豪奢的生活同時存在的是大面積的貧困。
至于我們更熟悉的工業社會,帕累托改進的困境更為突出。尤其是依賴于低要素成本的出口加工業聚集地,在其余要素價格已無法抑制地快速上升之后,勞動力價格是剩下唯一可控的“抓手”,資方與勞方為此甚至陷入零和博弈狀態。今年發生的東莞裕元鞋廠停工事件,早已不再新鮮。不過,停工爆發是由于工人對以往并不在意的社保的關心,卻是其新鮮的一面,這說明下層對于不公正的耐受力,已顯著變弱了。
如果資方表現出良心的一面,讓勞動力價格跟上形勢,而從其他(比如完善設備)方面壓制成本,又難免得到昆山中榮公司粉塵爆炸那樣的結果,最終60多人喪命,這些人也全部是下層人。
一年之中我們調查了解過的醫生對病人之間的知識權利優勢、本地籍居民對代耕農的社會關系權利優勢、利益集團對原子化存在的社會成員的話語和行政權力優勢……這些不能盡舉的不對等關系,最終都體現為利益分配的不對等結果。
這樣的氛圍,要么就是“認命”,要么就是爭取。但當受損者決定爭取的時候,會發現許多原來貌似敞開著的大門,其實關得嚴嚴實實。
有自組織能力、可以成系統的圈子,往往是封閉的,無論它的名稱是多么的公共?;颊邭⑨t、傷醫案件,在2014年呈現出爆發狀態,我們也做過調查。排除一部分醉酒、精神問題、無理取鬧的案例,大部分采取極端行為的患者,其實他們與醫院或者地方衛生系統已經有過相當長時間的“扯皮”過程,四處碰壁與身體痛苦造成的精神壓力互相加強,最后失控。
其他形式的社會矛盾所表現出的維權過程,事實上也大體相當。一旦出問題,社會的肌體就出現“毛細血管栓塞”,釀成更大的問題。
在應激反應條件下,權力“末梢”天然地有一種壓制的沖動,這是一種“山高皇帝遠”的心態,其產生是基于一種集體的心理優勢。表達訴求的人們如果被堵在門外,就會另想他法,一方面條件不允許,另一方面從沒有受過必要的政治訓練,“它法”往往表現為不理智。
我們在“走基層”過程中能夠感覺到的是,普通大眾對于中央層面是十分信任且充滿期待的,但對于基層權力則往往表現相反。所以,“信訪不信法”仍然難以改變,因為人們希望越過不信任的基層,盡量接近他們信任的上層。
或者說,權力的層級越高,就越受普通人的信任。這種“隔代信任”的逐級遞增,其實無形中成為一根十分必要的紐帶,它維系著人們對社會樂觀與積極的一面,它讓人們對未來充滿憧憬。在無風無浪的正常狀態之下,它構成了一種宏觀的社會自信,如果處于困境或者遭受侵害,則成為平衡他們內心沖突的重要慰藉。
普通人,同樣也有一種“山高皇帝遠”的心態—他們相信的是遠處的美好,也愿意為通往美好而認真工作。
7月17日,在從貴陽去遵義的車上,我碰到了51歲的遵義縣喇叭鎮農民羅孝玉。一場大雨之后,他所在的建筑工地因被水淹沒而停工一周,而家里待收割的水稻也被洪水沖倒,或被淤泥掩埋。趁著放假,他趕回家去,準備把稻子一根一根扶直,或者從淤泥里挖出來。他曾當過村長,那時他四處奔波,試圖給自己所在的河邊村子修一座橋,讓鄉親們不用再繞幾十里山路回家,但最終無果,因為鎮里說沒錢。
一路上,對改革其實有如盲人摸象的他,一直激動地講述著中央反腐行動是如何的振奮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