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天涼了,每天傍晚,我都到樓下的一個酒鋪給母親打一斤黃酒。溫好后,再給母親喝。這是客家黃酒,聽說可以活血,不過,一斤15塊錢。
習慣了在老家喝一斤2塊錢米酒的母親,認為:這酒很貴。早年拾過牛糞,一向視“糞土如金錢”的我,也認為:這酒確實貴。但我一點不心疼。如果母親回老家,我還要再三叮囑她:“千萬不要再干重活了!”此外,我還囑咐家人“做好對母親的監督工作”。
這不是因為我有多孝順,而是我害怕了。
12月10日這天晚上,一個同學在他的QQ空間里,曬出他父親在一家醫院住院治療的清單:22天,18萬元!
這遠沒有結束,他父親目前還在ICU病房里。我本想說一兩句安慰的話,但有用嗎?這個時候,錢才是最管用的,但我有錢嗎?
想到這些,我悄悄退出。
對一個房奴而言,有一兩期不發稿子,我就心慌胸悶得厲害。自救尚難,如何他救?所以只好在拼命工作的同時,祈禱父母身體健康。父母健康,就是為子女掙了大錢。我一直無法想象,如果災難來臨,我拿什么去應對?誰有錢借給我?這個社會,還有多少人肯借錢給我?
這些年,這種不安全感一直伴隨著我。如今,隨著父母年齡增大,我常感到: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在我稍微平靜的時候,便狠狠掐我的脖子,讓我透不過氣來!
只在匆忙的時候,我才能在身心的忙碌中,淡忘這種無時無刻不在的焦慮感。
所以,當我從醫的朋友、做公務員的同學,每天都在微信圈里抱怨當下社會的戾氣如何重,患者如何不理解醫生,刁民如何為難政府時,我在更多的時候,選擇沉默。有時,考慮到今后的采訪需要,我甚至違心地應和或認可他們的看法,充當他們的出氣筒。
但年底了,我不想那么委屈,我想和他們聊聊,想和這個社會談談。
客觀說,醫生收入還不錯,就是比較辛苦。從這個意義上說,醫生認為,自己累死累活,適當多拿點也是應該的。我不想在收入上和他們爭執。問題在于:看病確實太貴了,大病真看不起。即便擠入了“中產”行列的白領,也都在感嘆:病不起!
那么,這個社會,還有多少人不焦慮?
我們很清楚,白領西裝革履、人模狗樣上班的背后,一旦家中有人生重病,房貸面臨斷供,他們的整個人生,就會灰頭土臉。
對醫生個體而言,他們認為:收費高,那是醫院的事,掙錢也是醫院在掙。醫院則認為自己抬高藥價、過度檢查的理由是:醫療成本很高,儀器很貴,而政府又沒有足夠的撥款……
總之,無論是醫生個體,還是醫院本身,面對社會指責,他們都認為:所有的壞,和自己無關,自己只是在兢兢業業地做事,但社會卻把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到自己頭上。針對患者打砸醫院,追打醫生,他們也學會了拉橫幅、表訴求,要求嚴懲兇手!

平心而論,我們反對一切的暴力行為。但很多時候,我更多是理解患者的無奈。這種無奈,并不是說這個醫生本身有多壞,有多故意地要求患者去做亂七八糟的無關檢查——盡管在當下,一旦停電,很多醫院的醫生就不知道如何看病了。而是說,這根本就是一種共謀!
對患者而言,他們關心的是:我這么一點病,就花走我大半生的積蓄!至于我的錢給了醫院后,你們如何分配,誰拿大頭誰拿小頭,那不是患者所關心的。患者沒有博弈能力去講道理,他們只能把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到醫院和為他看病的醫生身上。他們認為,醫生為醫院服務,其實也是既得利益鏈條上的一環,他們合作共謀,完成了對患者個體的一次次盤剝—全然不考慮患者的家庭處境,不顧他們是如何砸鍋賣鐵,如何吃盡苦頭,坐盡冷板凳,才討來了這么一點點的醫療費。
是的,讓醫院去顧及這些感受也不對,但誰來顧及患者的感受呢?他們的委屈、無奈、苦楚,又能向誰訴說呢?市場化先是將這批人甩到了社會邊緣,后來終于有了醫保,農村也有合作醫療。
但凡在農村待過的都知道,優質的醫療資源和教育資源一樣,早已隨著市場化的進程,被抽到大城市里服務那些非富即貴的階層和階層衍生品。所以小病還可在鄉鎮或縣城醫院看,稍微重一點的病,只能到市里或省里,甚至是跨省治療。這樣,重病報銷的比率,少得可憐。患者的家屬,在大病光顧時,就像海邊孤立無助的小樹,遇到了12級颶風。臺風過后,樹不是被連根拔起,也是被吹得枝葉散盡,樹根折斷。
我有個師兄,曾是一家報社教育版的主編,但現在卻辭職去給一家民營醫院做策劃。收入比在報社時好,他向我坦承:“很多門診,其實都是搞錢的,騙那些民工,小病說成大病,盡量開貴的藥,不斷重復檢查。”這個潛規則,稍有點見識的,其實都知道了—只有民工不知道。
我的好奇在于:師兄,你作為一個曾經的記者,本來是充滿正義感的,怎么就去干這種坑蒙拐騙的事?他的回答很坦然:“我只是做策劃的,又不是我去騙,騙也是那些醫生在騙。”我本來想說,“你的收入從哪里來?”但還是憋住了,這涉及一個共謀的問題。就是說,每個人都感覺自己做的環節,沒有任何問題,但當這些環節組合起來后,就變成了大家一起合謀干了一件件不光彩的事。
這樣,當醫患關系出現時,醫生要和患者個體去講道理(當然,醫生很忙,沒空),但患者已經不想和某個個體講道理了。患者始終認為:你們怎么分贓,是你們內部的事。總之,你們合謀完成了對我的一次次掠奪,我已一無所有。
其間,孰是孰非,我不想評價,但這就是當下社會矛盾的一個聚合點,是化不開的死結。很多極端事件,就是由這樣一個個化不開的結,最終演變成一次次全體網民圍觀和吐槽的沖突事件。
沖突過后,民眾的態度還是:同情患者,謾罵醫院和醫生。所以醫生一直認為自己“很受傷”。
其實,包括公安等公務員群體在內,公共事件中,多是遭到公眾謾罵的群體。這不是公眾不理解,而是當他們和這些權力部門打交道時,都充滿了委屈和無奈。即便遇事時隱忍了,也在內心里,種下了滿滿的憤懣。終于,才在一個感同身受的網絡事件中,找到發泄的出口。
從目前看,這些問題無解。它無關民眾的素質。因為民眾認準的只是,曾經或是不久的將來,“你們曾是或終將是共謀殘害我的一分子”。
這種“共謀”的指控,不只醫患領域存在,也存在于某些權力者對下層的掠奪事件里。甚至同為下層的弱者,也聚集起來,通過“共謀”實現對更弱者的掠奪—包括對生命的掠奪。
“共謀”的行為和思想廣泛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減輕了人們共同作惡的罪惡感。彼此內心都認為:自己只是社會分工中的一個環節,和結果的惡,完全沒關系,即便有關系,自己那也是最輕微的部分。
以《邯鄲·系列殺人騙賠事件調查》(見本刊第14期)一文為例,采訪前,我一直琢磨:這群殺害和自己有著相同命運境遇的同胞,究竟是怎樣一群人?采訪后,我發現,21名施害者,都來自社會下層,家境貧寒,生存環境惡劣—有的就住在高山懸崖邊。當時我就想,會不會是長期生存在環境惡劣的地方,人會產生賭徒的心態,冒險意識也更強一些?
但令人驚訝的是,施害者平時在村里的為人,老實、本分,甚至不和別人吵架。但離開家鄉,在黑乎乎的礦井下,他們卻瘋狂錘殺工友。
他們的瘋狂,很大程度上,和分工有關:21個施害者,分別負責招黑工、冒名頂替、礦井踩點、錘殺工友、索賠等環節。這樣一來,即便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一個罪惡的計劃,但都感覺自己的罪孽沒那么重。比如:負責招黑工的、冒名頂替、礦井踩點和索賠等環節的人,都認為罪惡的錘殺行為不是自己干的,所以罪惡感沒那么強。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干的是最輕的活。真正錘殺的人,則認為:自己只是負責揮錘的,主謀是別人,自己的行為是受他人指使。主謀則認為,自己只是出了點想法,同時參與索賠,但錘殺、招工、踩點等環節,都是其他人干的。
在這種心理下,每個人都不認為自己是最大的惡。但各環節一旦銜接,就組成了一個令人發指的殺人計劃。這是下層聯手作惡的“共謀”。
另一種共謀,是某些權力者對弱者的剝奪。《貧困農民龍繼根之死》(見第22期)一文中,核心事實是:龍繼根去鎮政府給小孩上戶,因繳不起罰款,出現爭吵,后來在鎮政府跳樓身亡。
事件直接原因可能是爭吵引發。鎮政府在給龍繼根家屬幾萬塊錢后,也強調是“救助協議”,談不上政府的什么責任。但采訪中,我發現,龍繼根之死,有必然性。
案發當天出現什么意外爭執,只是導火索。導致他跳樓身亡的因素,早已貫穿在他不斷勞碌奔波,卻又無依無靠、備感無奈之中。他的死,是權力合謀的結果—盡管這種合謀殺害,不是權力有意識、主動而為。
龍繼根的悲劇,是在遭遇權力冷漠、部門不斷推諉后,釀造的。比如,他家很窮,但多年來,低保一直沒有他的份。拿到低保的,反而是那些有關系有權有錢的人。
此外,貧寒、窩囊一輩子的他,把家庭乃至宗族命運的改變,全部寄托在聰明的兒女身上。但繳不起罰款,無法入戶,小孩上學遇阻,就阻斷了孩子的求學路,也阻斷了龍繼根對未來僅存的一點希望。
龍繼根的悲劇,民政、教育、計生等部門,都可以信誓旦旦地說:政府有規定,我們只是按照規定來。換句話說,相當于表明:龍繼根的死,是因為他心理脆弱造成的,和相關部門和學校都沒有任何關系。他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這種官僚人格,自己的這種冷漠和不作為,有時候足以把弱者推向死亡。
一切看起來,似乎也是如此。但事件的發生,是有延續性的,是有前因后果的。龍繼根的死,肯定和他自身心理脆弱有關,但壓垮他的,一定是多個部門長期“共謀”的結果。
還有一種共謀,是無賴者耍潑和政府部門不作為造成的。《一個農民自證清白之死》(見第3期)一文中,吳偉青是個公認的老實人,他因一位83歲的老人指控“騎摩托車撞到了我”而惹上麻煩。事后,交警讓吳偉青去交醫療費。吳偉青堅稱“沒撞到”,但出于好心,他還是出了一些費用。交警一而再、再而三叫他去繳費時,百口莫辯的吳偉青,選擇跳塘自盡,以此自證清白。
到底撞沒撞?警方事后的結論是“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當事雙方發生過碰撞或剮擦”。
但如果處理問題不是為維穩而維穩,可能就不至此。在沒有足夠證據情況下,權力者如果不給吳偉青更多壓力,即將的這個春節,吳偉青或許還能和子女好好過過。但這些都永遠不可能了。
一個個鮮活生命的離去,讓人們感嘆:缺乏體制的保護,大家都變得越來越脆弱了。因為,社會已經變了,從30多年前倡導的“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在一些人那里變成了“人人害我,我害人人”。
用“害”字,有些夸張,但不夸張的是:每個人在進入別人操控的領域時,都強烈地感受到了被剝奪感。比如人們常抱怨:小孩上學要交贊助費;看病要給紅包;辦事要走關系,得送禮等等。
但我們在抱怨別人領域的同時,別人也在感嘆我們的領域:和他們打交道時,同樣遭遇種種不快和被剝奪感。
結果就是這樣了:各領域之間不斷封閉與隔絕自我,我們不愿和其他領域的人交流。我們生活在“指責別的領域胡作,與被別的領域指責為非為”之中。共謀的行為和思想,讓我們對這個社會失去了信任—即便有真誠者的幫助,我們仍然感到擔心。
必須打破這樣的“共謀”,這個社會才有希望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