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電視新聞中心深度報道組：臥底數月曝光福喜

陸宇涵

插圖/ANKEL

當隱藏的鏡頭拍下了令人觸目驚心的食品加工黑幕，我們不禁要問，這是我們曾經如此信任的“洋快餐”么？它外表整齊規范，實則黑暗叢生。長達數月的“臥底”調查，深度報道組的記者終于將管理嚴密的跨國食品供應商上海福喜丑聞公之于眾。

2014年7月20日，上海東方衛視播放了一則深度調查的“臥底”新聞，通過隱蔽的攝像頭，觀眾看到了散落一地的麥樂雞、調味牛肉排，而工人們正在把地上的牛肉餅、雞腿一一撿拾起來。這樣的鏡頭并非來自小型食品作坊，而是美國福喜集團（OSI）在上海的分公司—上海福喜食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海福喜”）。你也許不知道上海福喜，但由它加工的食品卻供應到我們熟悉的麥當勞、肯德基、必勝客、全家超市等連鎖品牌。

今年4月，上海電視新聞中心深度報道組接到市民爆料，反映上海福喜存在使用過期原料、更改保質期等違反《食品安全法》的行為。爆料人提供了兩本手寫的賬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大量原始的記錄，可謂觸目驚心。“為了拿到最確鑿的證據，深度報道組決定派記者通過招工的方式進入福喜工廠內部，這也是深度報道組經過多次嘗試后，不得不選擇的一種拍攝方法，也是獲取新聞事實唯一可用的拍攝手法。”深度報道組負責人說。

公開資料顯示，涉事企業上海福喜成立于1996年4月4日，曾是“上海市政府批準成立的一家美國獨資企業”，主要從事為國際知名快餐連鎖店提供肉類、海鮮、米面制作及蔬菜產品的生產和加工業務。其母公司，成立于1909年的美國福喜集團，則是世界最大的肉類及蔬菜加工集團，在全球17個國家擁有約60家食品加工廠。

對大型食品工廠的拍攝難度非常之大。上海福喜車間里主要有兩條生產線，一條為禽肉線，主要生產麥當勞的雞肉產品;另一條是偶蹄線，主要生產麥當勞、肯德基漢堡當中的肉餅。

“臥底”記者化身流水線上的工人，每天幾班倒，工作時間超過10個小時，拆原料箱的包裝，再搬運到流水線上，一天幾百次的重復動作;在品控線挑選次品，一天幾千次的重復動作;每天搬運的雞肉原料加起來重達8到10噸。“有一位同事搬得手部肌腱都斷裂了，更何況他們還要時刻警惕，并伺機尋找拍攝機會。”深度報道組負責人說。

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記者才掌握了此前無法取證的事實。一批生產麥樂雞的原料已經過期近半個月，但還是被工人原封不動地送至絞肉區，經過大型絞肉機粉碎乳化，雞皮和雞胸肉被裹上了三層漿粉，經過200度高溫油炸，一塊塊麥樂雞被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形狀整齊，金黃誘人，再也看不出本來的面目。而麥樂雞正是麥當勞兒童套餐的主要品種。

嚴格的食品安全把控體系本是福喜公司最核心的競爭力，但這些過期原料是怎么繞過層層關口，被送上生產線的呢？記者又發現了一份倉庫領料單，共享備注信息里標有“冰鮮轉凍品”的字樣。福喜食品質量管理人員對此表示：“那個是因為6天沒有用掉，生產部全部把它上貨架，進速凍庫速凍，然后把它變成凍品了。”原來，冰鮮轉冷凍以此延長保質期是條“潛規則”。

產品的保質期是指產品在正常條件下的質量保證期限，本是生產廠商做出的品質承諾。過期的冰鮮原料，無論采取什么方式儲存，都不應該當作正常的原料再投入生產。然而，記者在車間內卻發現，不僅存在使用過保質期原料的情況，一些生產過程中產生的次品，甚至還有一些打包好的成品，同樣可以成為原料，重新混入到生產線上。

在麥樂雞生產線上，記者擔任煎炸成型后的次品挑揀員。一小時內記者挑揀出的次品就能裝滿三盒，而這些次品竟然又被工人直接推到了原料絞肉區。經過200攝氏度高溫油炸后的次品將和0度左右的雞肉原料混在一起重新利用。工人們表示次品添加比例“一般為5%”，這與后來記者發現的公司內部文件中，“麥樂雞的添加比例為5%”一致。

這樣的做法不僅在國產麥樂雞中存在，流水線上幾乎所有產品中都有添加二級品的行為。其中包括日本全家雞排、麥當勞火腿味豬肉餅、肯德基煙熏肉餅、必勝客披薩豬肉粒等。

除了添加次品，一些來路不明的成品也成為上海福喜的原料。在鏡頭中，有發霉的冷凍牛小排，工人干脆直接說：“這個是不正常的產品，是臭肉！”

事實上，為了加強對供應商的管理，每隔一段時間麥當勞等客戶都會對上海福喜食品有限公司進行參觀檢查。但“臥底”記者卻發現，每次檢查前一天，公司質量把控部門都會通過郵件通知生產單位，檢查當天各生產線“鉸肉現場不能有次品”，上海福喜的次品都規定裝在藍色的塑料袋中，而每當有檢查，生產線車間的藍色塑料袋全都消失了。“來檢查的時候不能添加，”工人告訴記者：“麥當勞要來、日本人要來、YUM（百勝）要來，萬一給他們知道了，訂單取消，現在做生意都要講誠信的，你出爾反爾誰和你做生意。”但檢查一過，“藍袋子”就重新回到了生產線上。

“在暗訪中我們發現，隨著食品生產工業化程度的提高和集中供貨模式的普及，有關部門對于開展類似上海福喜這樣的‘中央廚房’式工廠的監管存在一些現實困難。很多人看到食藥監部門的領導被擋在門外，覺得有些無奈。其實我們在暗訪后發現，這樣的情況再正常不過。因為即使是福喜自己的員工，要進入廠區內也需要經過重重關卡。在廠區內，不同崗位的工人戴不同的帽子，比如紅色帽子的工人活動區域是A，藍色帽子的工人活動區域是B等，互相之間不能隨意‘串門’……但就是這樣一家現代化的企業，依然因為制度上的失守，對食品安全造成隱患。”

一幕幕令人震驚的畫面透過電視曝光在消費者眼前，如果不是記者“潛伏”到生產車間，獲取珍貴一手資料，這樣一個供應眾多知名洋快餐的食品加工企業的違法行徑，何時才能被公眾知曉？

新聞播出后，滬上的麥當勞、肯德基門店顧客驟然減少，消費者對洋快餐的信任度大幅降低。

上海市食藥監局和市公安局等部門立即成立了“7·20”聯合辦案指揮部，經過初步調查，上海福喜涉嫌實施有組織違法生產經營行為，并查實了5批次問題產品，涉及麥樂雞、迷你小牛排、煙熏風味肉餅、豬肉餅，共5108箱。

而上海福喜相關責任人也承認，對于過期原料的使用，公司多年來的政策一貫如此，且“問題操作”由高層指使。

事件發酵第五天，7月24日，上海福喜的母公司美國福喜集團終于公開致歉，主席兼CEO謝爾頓·拉文言辭誠懇且帶有愧疚地說：“獲悉發生在上海福喜食品有限公司的一切，我寢食難安。福喜集團在全世界的工廠都嚴格遵守著最高的質量標準，因為如此，發生如此令人失望的事情，更使我深感痛責。”

此后數天，上海公安局介入調查，對22家下游食品流通和快餐連鎖企業進行緊急約談，麥當勞、必勝客、漢堡王、德克士等連鎖企業，以及上海真心食品銷售有限公司普陀分公司等9家企業封存上海福喜產品約100噸。遼寧、江蘇等地的監管部門也陸續下架相關的福喜產品。

肯德基、必勝客的母公司百勝集團也公開譴責“福喜事件”，并表示，該公司將即刻全面停止向中國福喜的采購，并將視政府部門的最終調查結果保留對福喜集團采取一切法律行動的權利;深受其害的麥當勞（中國）有限公司亦發表聲明，表示無比震驚，決定終止與上海福喜的業務合作，并逐步將供應源調整為福喜集團旗下的河南福喜;7月30日漢堡王美國公司宣布，該公司全面停止向美國福喜集團中國子公司的采購。

8月29日，上海福喜高管胡駿等6人，因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被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依法批準逮捕。

如今“福喜事件”已過去數月，但根據新華社12月9日的報道：針對上海福喜涉嫌使用過期原料加工食品案件，公安機關還在偵辦中。

揭秘“福喜事件”，深度報道組的記者們臥底兩個多月，用真實的鏡頭記錄下隱藏在企業生產暗處的違法行為，不僅是維護了廣大消費者的權益;更重要的是，該事件使得過去被忽視的餐飲企業的供應鏈環節得到了空前的重視。

新聞工作者不僅僅是觀察者、記錄者，更是社會發展進步的參與者、建設者。當一個個證據聚合成鏈，真相也就浮出了水面。面對福喜報道引發的巨大反響，我們想說的是，我們針對的不是某個企業和品牌，而是希望通過對“中央廚房”監管的探討，推進食品安全的制度建設。解決食品安全問題是人民的需求，人民的需求就是我們新聞工作者永遠不變的一個追求。發現問題、探尋真相、促進解決，促進制度的完善，這就是新聞工作者矢志不渝的責任和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