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的春天何時來臨？

黃慧玲

2月下旬，被指在去年7月大選中靠作弊慘勝的柬埔寨人民黨政權，在與最大反對黨救國黨和談后撤銷了公眾集會禁令，顯現和解意愿。此前，救國黨承諾談判期間不再發動示威，但不放棄重新調查選舉弊案和提前選舉的訴求。另外，在今年初的柬埔寨罷工潮被當局武力彈壓后，一些民間工會組織正策劃新一輪的罷工。

兩黨問題與罷工潮有何聯系，各自又有怎樣的發展趨勢？柬埔寨和解的春天何時來臨？《南風窗》特約記者在柬工作期間親歷罷工潮，亦得以專訪救國黨主席桑蘭西。這里試對年初罷工潮進行梳理，并呈現更為清晰的柬埔寨反對黨之面目。

在柬埔寨，罷工是家常便飯。不過，去年的罷工潮再次刷新了歷史紀錄。罷工數量與往年相比翻了三番，主要集中在大選過后的下半年。根據柬埔寨內政部的報告，去年共發生800多起示威和罷工事件，造成6人死亡，100多人受傷。其中年末的罷工潮中傷亡最為慘烈。

在罷工潮中，事件的直接關系人，是罷工工人和制衣廠方。在雙方談判中，罷工工人由反對派工會代表，大中華區的制衣廠方則由柬制衣廠商會出面。至于兩黨，看似與罷工事件間接相關，實質上罷工潮就是兩黨的角力場。如果說，人民黨扮演的是調和維穩的角色，那么救國黨起到的就是推波助瀾的作用。

罷工之火從柴楨省邊境的兩個經濟特區點燃，在救國黨的鼓動下，迅速形成燎原之勢，全柬逾500家工廠被迫停產。作為柬埔寨支柱產業，涉及60萬人工作生活的制衣業深陷泥潭，損失與日俱增，廠方叫苦連天。

這期間，人民黨主要做的事就是不斷地開會，與當事雙方協商，為工人提薪。經過近半個月的磨合，制衣業工人的底薪在去年最后一天提至100美元。

在提薪通告的同時，政府第一次公開聲明，將對破壞社會公共秩序的非法分子進行嚴肅處理。

對于這個回復，還是有一些工人不買賬。他們的理想底薪是160美元，政府開的價顯然相去甚遠。他們騎著摩托車或嘟嘟車，帶著大喇叭，挨家挨廠地放音樂、唱歌、跳舞、封閉道路。一些地區的罷工者強行沖到工廠內勸說工人罷工。暴力砸廠 、焚燒輪胎、堵塞交通、襲擊警察等事件在罷工潮中屢見不鮮。

救國黨告訴工人們，害得他們沒法得到更高工資的根本原因是腐敗，消除腐敗成本，是可以提薪至160美元的。與此同時，救國黨主要領導人分赴各省鼓動罷工，并在首都金邊舉行“天天示威”活動，給執政的人民黨施加壓力。

人民黨坐不住了。新年伊始，便出動軍警維護社會秩序，緊接著就出現了1月3日金邊市永勝路上的慘劇，軍警與罷工者發生激烈沖突，罷工者5死數十傷。

隨之而來的輿論就像一場蓄謀已久的爆炸，只不過人民黨點燃了導火索。

人民黨的行動引來了社會多方的反感：美國迅速發表聲明譴責其侵犯人權，聯合國則呼吁雙方冷靜克制，65家非政府組織發表聯合聲明要求政府停止暴力，釋放被捕工人。救國黨則準備訴諸海牙國際法庭，稱將以反人類罪起訴人民黨。

事實上，流血事件發生當天，柬埔寨國內的輿論就開始呈現嚴重的分裂：在人民黨管控的媒體上，充斥著嚴厲打擊非法、暴力罷工的官方論調，電視畫面里的罷工者們奮力拿起石塊，丟向防暴警察。而在以年輕人居多的“臉書”上，到處流傳著軍警毆打示威者的視頻：手無寸鐵的工人被打得血肉模糊。

出現這樣的現象是有原因的。柬埔寨的媒體受政府的管控，而戰后的柬埔寨政府長期由人民黨掌權，故而大多數媒體都聽命于人民黨。

桑蘭西在他的自傳里提及1995年的新聞法。他認為，該法名義上為記者提供法律保護，實際上只是個幌子。禁止發布危害“國家安全和政治穩定”和“榮譽尊嚴”的錯誤報道，用語之所以寬泛模糊，就是為了遏制對人民黨不利的信息傳播。

傳統媒體方面，在柬埔寨，除了少數服務于國際讀者群的外文報紙可以批評政府仍被允許存在，柬語媒體幾乎沒有機會發表異見。桑蘭西在書里憤憤不平道：“政府對哪條新聞有意見，該新聞就可以被稱為篡改信息，并且當作犯罪事件來處理。對法律制裁的恐懼使得大多數記者被迫進行自我審查。可憐的薪水，誹謗罪的指控，失業的風險，都意味著整個家庭的噩夢。記者工會的缺乏更加劇了他們的弱勢地位。”

對救國黨而言，傳統媒體走不通，只能用新媒體布陣，而且他們趕上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柬埔寨通訊業的發展、網絡技術的提升，為新媒體的發展作了良好的硬件鋪墊。越來越多的人通過網絡獲取資訊，6年前洪森勝選時，柬埔寨只有7萬人上網，去年卻飆升到270萬。

并且，因為紅色高棉導致的歷史斷層，柬埔寨國民平均年齡偏小。在去年的選舉中，18到35歲的年輕人占選民總數的一半以上。

技術與人口的雙重疊加，可想見年輕網民對政壇走向的影響力。但是大權在握的人民黨對此并不上心。

相比之下，救國黨苦心經營的新媒體陣營已初見規模，包括官方網站、臉書、YouTube、推特等等。在桑蘭西的臉書專頁上，已有43萬個贊，7萬多人關注。在一個臉書用戶剛破百萬的國家，有這樣的成績實屬不易。

桑蘭西的臉書上，一天至少10條更新消息，每條消息后的留言少則數百，多則上千。后臺工作人員以桑蘭西的口吻發布各種消息，顯得更平易近人。年輕的支持者們用英、柬、法、中等至少4種語言在留言里相互交流和鼓勵，甚是熱鬧。流血事件發生后，法院傳喚桑蘭西出庭解釋煽動罷工問題，許多支持者批評法院應該去質問政府為什么殺了5個人。外界的壓力和不利形勢，反而在救國黨粉絲團內部形成一股更團結而堅定的力量。

可以說，在媒體宣傳戰中，人民黨占據傳統媒體的有利地形，卻被救國黨的新媒體迎頭趕上。

有觀點認為，救國黨給工人們開出月薪160美元的空頭支票來煽動罷工。桑蘭西說，制衣業工人最低工資提升至160美元的要求不是救國黨提出來的，而是制衣業工人通過工會提出來的，救國黨只是對其合理訴求表示支持。

救國黨在罷工潮中的造勢激發了工人們心中的欲望，卻不能約束他們的行為。雖然該黨倡導無暴力示威，但罷工潮中暴力行為仍時有發生。桑蘭西解釋說：“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可能管控每一個工廠里的每一個工人。但凡我能對他們有一點影響力，我都會告訴他們，不要用暴力，要和平解決。”

救國黨嘗試引導工人將矛頭指向貪腐的政府，桑蘭西說：“因為政府腐敗，貪官強迫廠商行賄或‘送股’，令廠商不得不壓榨工人工資。國際買家告訴我，工資只占成衣廠生產成本的兩成，那么其他成本是什么？我們努力向工人解釋，希望他們明白，貪污是問題的癥結，是貪官害得他們無法享受更好的工資待遇。”

不過，桑蘭西所說的工資占生產成本比例，遭到了制衣廠方的反駁。在柬華商何恩佳認為，不論是工廠包工包料，還是只負責來料加工，工人工資所占成本都遠超兩成。如果是只負責來料加工的工廠 ，工人工資甚至達到七成。

在許多中國商人眼里，桑蘭西是頭號搗亂分子，他煽動甚至強迫工人罷工，讓制衣業為此損失至少2億美元。但桑蘭西的中國顧問劉毅強告訴《南風窗》特約記者：“我們也希望調和廠方與工會之間的矛盾。一名擁有3家成衣廠的臺灣廠商曾向我們求助，希望能與工會協商。在我們的安排下，她與柬成衣工會民主聯盟（CCAWDU）主席阿吞會面溝通，最終達成解決方案。”

桑蘭西不僅認為中國投資者對于柬埔寨的生存至關重要，還表示中國政府是平衡越南勢力的重要力量。“對柬埔寨來說，最大的威脅是越南。越南人從來沒有停止過吞并柬埔寨的議程。只有中國可以從中協調。”“救國黨不是美國或者西方的代言人。

外界普遍認為，救國黨具有英美國家背景。桑蘭西卻說，救國黨沒有任何國家的背景，沒拿過英美國家一分錢。“我們去國外訪問，主要是去拜訪柬籍僑民。救國黨的黨部經費一部分也是來自他們的捐助。”

黨部經費來源的變化也讓桑蘭西感到欣喜：“以前，我們的黨部資金八成來自外國僑民，國內支持者捐助的只占兩成。現在外國部分逐年降低，國內捐助比例增高，兩者比例基本持平。國內支持者力量的壯大讓救國黨更有前進的動力。”

在柬埔寨，1/3人口生存在貧困線以下，而參與救國黨示威需要停止工作甚至變賣家產。示威者白天參加游行，晚上露宿民主廣場，這樣的狀況整整持續了一個月，直到政府閃電拆除救國黨搭在民主廣場的舞臺和營地。如此勞民傷財之舉讓中國人費解，而桑蘭西認為，他的支持者們深知，想要改變，想要得到更好的生活，就必須行動，不可能坐享其成。

在救國黨支持者眼里，桑蘭西和他的黨派意味著民主、公平、正義、自由這些美好的字眼，并且認為他們能夠領導柬埔寨的未來。失去了土地的農民、想提高待遇的工人、渴望變革的青年、痛恨人民黨的海外僑民、為政府腐敗所累的小商販……他們構成了救國黨支持者的主力。

救國黨的異軍突起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順應新媒體潮流，直擊人民最反感的腐敗問題，借助行業大罷工之東風，挾經濟以令政府。現在擺在洪森眼前的問題，一方面是應對國內國際的輿論指責，重建人民對政府的信任；另一方面，需要盡快破解與救國黨的僵局，恢復政局的穩定，重建外國投資者的信心。

面對罷工潮帶來的社會動蕩和巨大的經濟損失，人民黨不得不作出妥協。罷工潮也為救國黨攢足了人氣和曝光率。但在目前的形勢下，重新選舉幾乎不可能，半年的兩黨僵持結果是柬埔寨政局的動蕩、經濟的衰落以及由此引發的骨牌效應。不論救國黨如何宣揚其所捍衛的正義立場，若堅持“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態，難免有只破不立之嫌。

人民黨與救國黨的談判如何破冰？桑蘭西回答說：“救國黨致力于無暴力斗爭，談判是我們的唯一選擇。但是任何談判都不應該被威脅。救國黨拒絕承認選舉結果，而人民黨接受它。妥協應該是某個中間點。”

經歷了大風波后的執政黨也在反思。最明顯的就是洪森多次在公開場合強調嚴懲腐敗現象，要求整頓公務員隊伍，并為公務員、教師和工人加薪，以確保新的一年里能繼續維持7%的經濟增長目標。

反對黨的崛起雖然讓新一屆政府在任期內遭遇比以往更艱難的挑戰，但它同時起到的監督和批評政府之作用，對柬埔寨百姓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一黨獨大20余年的柬埔寨，今天出現了兩黨格局；斗了半年多的柬埔寨政壇，在這個春天里是繼續龍爭虎斗，還是會百家爭鳴？筆者更相信是后者。而且，讓人欣喜的一點是，雖然它依然貧窮，是世界上最不發達的國家之一，但這并不阻礙民主理念的拔節生長。第一次完全自主的國會大選過后，柬埔寨已經走向了不可逆的歷史拐點。對經歷過紅色高棉陣痛的柬埔寨人民來說，民主理念將成為彌足珍貴而深入人心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