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中的最佳損友——超級公司和雇傭軍

水長東

今年夏天發生了件文化大事——霸占中國票房冠軍達四年之久的科幻巨片《阿凡達》，終于被滿身“中國元素”的科幻片《變形金剛4》只用250個小時就拉下了馬。

看過《阿凡達》的觀眾，大多對片中一手遮天的RDA公司及其豢養的雇傭軍在潘多拉星球上無法無天的肆意妄為咋舌驚嘆。這一對“最佳拍檔”在比鄰星瘋狂的掠奪開采和殘暴的軍事行動，簡直將人類的文明水平直接拉回了16世紀。但從結果來看，這一對主仆實為“最佳損友”——RDA公司的貪得無厭最終導致雇傭軍炮灰全軍覆沒死傷殆盡，而雇傭軍也沒有為其主子攫取到超級大利，只讓主子收獲了頂風臭百里的名聲。

隨便翻翻，這一對損友的身影真不少見——《生化危機》中，闖下驚天巨禍的安布雷拉公司曾向出事現場投送大量雇傭軍試圖控制局勢，并銷毀證據；《異形》中，維蘭德-宇塔尼公司興師動眾直撲狂暴101星球監獄欲捕捉異形，成隊的雇傭軍保駕護航；《機械戰警》中，OCP公司不僅招募雇傭兵偽裝成市區治安隊大肆暴力強拆，還將研發的武裝機器人據為私有軍人……

提起雇傭軍，現在的人可能會條件反射般地想到伊拉克戰爭中名動江湖的美國“黑水公司”。其實這個臭名昭著的雇傭軍公司，戰斗人員主要是兵種單一的輕步兵，實在不能與現代正規國防軍相比，充其量只是一家“現代鏢局”，擁有一群因缺乏專業精神而臭名遠揚的鏢師罷了。與歷史上的雇傭軍老前輩相比，“黑水”從各方面來看都不值一提。

其實自古以來，各國基本都有使用雇傭軍的歷史，我們常說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指的就是這種人。漢朝曾使用匈奴、烏桓雇傭兵鞏固邊防，唐朝許多藩鎮都流行使用雇傭軍（著名的怛羅斯戰役就是因為葛邏祿部雇傭軍叛變而失敗），明朝政府曾招募葡萄牙雇傭兵與后金軍作戰，清朝也曾雇傭美國人華爾的“洋槍隊”鎮壓太平天國……中國歷史上甚至還出現過上述那種“最佳損友”式的組合——不過大多是以非法形式存在，比如，黃巢在起事前就是武裝販私鹽的著名鹽梟，“積財聚眾，尤好收留亡命之徒”。他的“私營鹽業公司”和成群的雇傭軍就是他后來起事的資本，不過他最后終于敗在唐朝政府的雇傭軍——李克用的沙陀騎兵和拓跋思恭的黨項軍之手。還有明朝的武裝海商集團首領王直，他的“海上貿易公司”在東南亞、日本瘋狂走私獲利無數，為與官府爭奪海上貿易權，他大肆招募日本浪人組建雇傭軍，公然武裝走私，并多次擊敗明廷圍剿……但總體說來，東方農耕文明不是太流行使用雇傭軍，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一些“最佳損友”也不帶官方色彩。

但是在西方文明中，雇傭軍則大行其道，在一些歷史時刻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甚至正式加入國家武裝力量序列，至今尚有法國外籍軍團和英國廓爾喀部隊等“正規雇傭軍”。這是有歷史傳統的。在兩千多年前的地中海沿岸，使用雇傭軍而不是國民軍保障國家安全，實乃司空見慣之事。名著《遠征記》，記載的就是蘇格拉底的高足色諾芬率領幫雇主爭奪波斯王位的希臘雇傭軍，歷盡艱辛從波斯沖回祖國希臘的悲壯經歷；被漢尼拔譽為僅次于亞歷山大大帝的皮洛士大王，就是以其林敦城邦雇傭軍的身份登陸亞平寧半島的，兩戰打得羅馬共和國丟盔棄甲一敗涂地；引發第一次布匿戰爭的“瑪爾美提”軍，也是國小軍弱的敘拉古王國請來保家衛國（結果弄成了引狼入室）的雇傭軍……但歷史上大概沒有哪個國家像迦太基那樣倚重雇傭軍了——尤其是國力強盛的區域大國。這個與羅馬爭雄百年的非洲大國，其國民基本不愛武裝只想經商，國防事務幾乎全部委托雇傭軍支撐，是雇傭軍成就了迦太基商業帝國的王圖霸業。桑提普斯大破勒古魯斯拯救非洲，哈密爾卡苦戰西西里，漢尼拔縱橫意大利十六年所向披靡幾乎滅亡羅馬……這些青史留名的豐功偉績，大概是雇傭軍在地球上所建立的最大武功了。腓尼基人是著名的商業民族，所以迦太基是一個典型的海洋商業帝國，雇傭軍的巔峰時刻出現在這樣的商業帝國，耐人尋味，似乎雇傭軍和商業團體自古便有著宿命般的聯系……縱觀西方歷史，商業團體+雇傭軍的模式通常出現在重商主義國家，可謂商業至上主義的產物。在商人極度活躍的地區，往往大量滋生雇傭軍。

中世紀歐洲是這種模式的大發展時期。當時，意大利商人在地中海貿易中獲得大量財富，威尼斯、佛羅倫薩、熱那亞等富庶城邦的商會培養了不少商業保鏢力量，保護自己的商業活動，而且經常大量聘請雇傭軍保衛城邦，參與大規模戰爭。商業組織擁有武裝力量，參與政治活動和戰爭，就漸漸形成了傳統。大航海時代則是這種模式“大放異彩”的黃金時代。這一時期的商人大量聘請雇傭兵進行海外殖民和貿易，后來甚至連英國女王都給海盜發執照，使其變為大英帝國的“私掠船”，搶劫后與皇家坐地分贓，英國女王的這種投資，回報率能達到幾十倍。逞雄七海數百年的英國皇家海軍，就是由這些海盜雇傭軍發展演變而來的……最后，歷史舞臺上終于出現了科幻文藝作品中那些無法無天的超級公司的歷史原型——東印度公司。

那個年代，好幾個國家都成立過東印度公司，其中以英國東印度公司最為著名。荷蘭東印度公司也曾大量使用雇傭軍入侵別國，但實力并不很強，1661年就曾被國姓爺鄭成功打得大敗。而英國東印度公司則在地球商業史上留下了特別濃重的痕跡，其斑斑劣跡，只能用罄竹難書來形容。英國東印度公司其實已經不能算單純的商業組織，這個“公司”占領印度許多城市，設置省督管轄，豢養大批雇傭軍控制印度封建王公，甚至指揮雇傭軍（包括艦隊）發起對莫臥爾帝國的連續戰爭，肢解莫臥爾帝國，設置總督統治孟加拉，唆使雇傭軍殘酷鎮壓印度民族起義……誰能想象現在的跨國公司能干出這些勾當？這個“公司”實在不像一個貿易企業，倒更像一個國家。嚴格說，這個要錢又要命的龐然大物與現在的跨國公司迥然不同，乃是一種特殊的軍政經合一的殖民機構，它在許多國家都留下了驚人的惡名，不僅對殖民地進行駭人聽聞的殘暴統治和經濟掠奪，還公然大肆販賣奴隸和毒品……實際上，科幻文藝作品中所表現出的對超級公司和雇傭軍形成“最佳損友”關系如臨大敵的高度警惕，很可能源自歷史上東印度公司那種政軍經合一的超級怪獸留給人們的惡劣印象，科幻電影中那些為非作歹一手遮天的超級公司，就是歷史上呼風喚雨富可敵國的那些東印度公司的未來投影。歷史證明，這一對“最佳損友”確實干得出以暴力攫取暴利的可怕行為，確實曾給各地人民造成巨大傷害，憑什么能認定未來它們就不會故態復萌荼毒四方呢？因此，當前各跨國公司遵紀守法與未來會不會出現“最佳損友”一點關系都沒有。

話又說回來，必須反思的是，英國東印度公司何德何能，竟能肆意為非作歹數百年？一群商人，依靠聘請的雇傭軍就能征服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其力量從何而來？

答案：來自地理大發現和工業革命，來自先進生產力。時勢造英雄，西諺有云：風大了火雞都能飛起來。依靠大大領先于當時亞洲各國的科技實力和航海大貿易聚斂的巨大財富，這幫商人才能帶著雇傭軍把亞洲各國都打趴下。由此可見，財富和科技就是關鍵，就是力量的源泉。不巧的是，財富和科技又是商人家的常客，這意味著只要歷史老人肯賞臉恩賜機遇，商人就有可能掌握巨大的力量。人類當然注意到了這一點。中國自古就格外重視削弱商人的力量（當然主要是為了干掉皇權的潛在威脅，并不是為了人民的福祉），歐美各國也不客氣，依靠法律給膨脹不止的超級公司捆上了一道又一道鋼繩。但是在政府的“魔掌”夠不到的地方，商人就可能得到自由撒野的機會，從而可能勾結雇傭軍演變成“最佳損友”。東印度公司能夠翻江倒海，就是撞上了毫無約束的大航海殖民擴張時代。更有甚者，在“全新疆域”撒野不僅不受制約，有時候還能得到鼓勵——英國東印度公司就得到了英國政府授予的貿易獨占權，等于是接受了政府的收買，充當傀儡出面干“臟活”，真乃朝野狼狽為奸的典型案例。

科幻作家是敏感的，創作者們本能地意識到，未來必將到來的太空大開發時代，在某種程度上與大航海時代類似，搞不好又是商業組織盡情撒野的絕佳歷史機遇。尤其讓科幻創作者們寢食難安的是，太空開發科技含量極高，超級公司在太空開發過程中獲得科技大突破的概率相當高，而太空中各類資源幾乎無窮無盡，超級公司的財力可能壯大到難以想象的地步，這意味著超級公司在太空中可能獲得足可匹敵國家的巨大力量！這個時候的超級公司，會不會和大航海時代的前輩一樣，呼朋引類，勾引老搭檔雇傭軍，干出些傷天害理的勾當？

這樣的前景確實讓人冷汗淋漓，但是也應該冷靜分析一下，超級公司加雇傭軍的模式，是不是人類發揮人類社會財力和軍力的高效模式？如果將來宇宙大開發時代拉開大幕，人類進軍宇宙的過程中有可能遭遇地外文明，如果如同大航海時代那樣將文明擴張的重任交付這一對“最佳損友”，是否明智？

從最直接的軍事博弈的角度看，超級公司與雇傭軍的搭檔是否優于政府和正規國民軍？據說，雇傭兵都是以戰爭為職業的專業戰爭機器，軍事技能很高，但是很不幸，縱觀歷史，倚重雇傭軍的國家的下場大多不妙。雇傭軍的頭號“粉絲”迦太基，與羅馬經三次布匿戰爭惡斗，本來實力占優的迦太基三戰皆敗，縱有戰神級名將漢尼拔奮戰不息，最后依然徹底亡國。迦太基滅亡的首要原因，就是全靠雇傭軍負責國防。將國家存亡托付給唯利是圖的別國子民，聽著就極不靠譜。雇傭軍見錢眼開，對事業的忠心僅與錢袋的分量成正比，甚至曾搞到“戰斗時議價斃敵，行軍時計程討錢”的地步。而且還認錢不認人，亞歷山大大帝就曾遭遇充當波斯人幫兇的希臘同胞組成的雇傭軍的頑強抵抗。就算是很有職業精神的雇傭軍隊伍，也存在無法克服的先天缺陷——爛命一條的雇傭軍肯賣命打仗，就是為了掙錢，等有錢了，這命也就不再是爛命，自然就舍不得繼續賣命了。即便是“戰神”漢尼拔，他手下的雇傭軍在連續大勝之后大發戰爭橫財，其戰斗力也隨之逐漸下降。為了物質利益而打仗的雇傭軍，戰斗力總是在達到峰值后開始走下坡路，變得貪生怕死不再忠誠。一旦遇到堅韌強悍的民族，雇傭軍往往很難獲得最后的勝利。當年皮洛士大王獲得戰役勝利后，在山上看見羅馬公民踴躍參軍的場面，便知道自己不可能最終打贏戰爭。

從硬件上來說，雇傭軍也不是一把最鋒利的利刃。古代的雇傭軍曾經戰績輝煌，一個重要原因是，其裝備水平很容易與國民軍相同，打起來誰也不能在武器上占多大便宜。但在現代社會，武器裝備極為昂貴，并且研制生產非以舉國之力協同合作不可，正規國民軍擁有先進軍事工業體系和完善的后勤保障體系的支持。而裝備基本靠買的雇傭軍，一則可能買不到最尖端的裝備，二則可能根本買不起。商業公司向來都有盡量壓低成本的傳統（這是其高效率的重要組成部分），比如，美國各個私營航天公司就大量使用過時（說好聽點是成熟）的洲際導彈部件，以將研發費用控制在最低，避免研發風險。“高大上”的太空探索尚且如此因陋就簡，商業公司哪里舍得給雇傭軍購買天價裝備？比如，現在一架F-35戰斗機動輒叫價上億美元，沒有哪家雇傭軍組織裝備得起，就那么幾個賣命錢，哪里買得起這種冷艷高貴的寶貝疙瘩。軍事裝備的科技水平越高，雇傭軍的裝備水平就越難與正規國民軍相比。在《阿凡達》一片中，雇傭軍全無殲星艦、太空軌道炮等大殺器，連那些武裝炮艇機、通用傾轉翼武裝運輸機等常規武器，也都是從武器墳場淘出來的二手貨和老古董，AMP動力外骨骼系統也是重開老生產線生產的過時貨。

所以，雇傭軍從軟件和硬件上講，都不是最優良的戰爭機器。但雇傭軍卻是很容易失控的戰爭機器。雇傭軍只認錢財，沒有信念和理想，所以雇傭軍在財政吃緊時很難控制，發不出軍餉就會鬧出大亂。迦太基就因為想賴掉雇傭兵的軍餉，從而引爆了著名的“傭兵戰爭”，哈密爾卡血戰近四年，方才將這些自己的舊部徹底鎮壓殺光。而迦太基的死敵羅馬，其衰亡的一個重要原因竟也是軍隊雇傭軍化，不少羅馬皇帝的廢立都和蠻族雇傭軍嘩變有關。另外，沒有信念的雇傭軍算不上真正的軍人，軍人視若生命的榮譽感他們并不放在眼里，也就特別容易喪失軍人之武德，干出魚肉百姓之惡行，古今中外雇傭軍在這方面一直名聲狼藉，所以《阿凡達》中邁爾斯·夸奇上校率雇傭兵在潘多拉星瘋狂燒殺并不稀奇。星際文明間的交流，遠比地球各民族間的交流復雜、危險，必須萬分謹慎小心——這樣的武裝力量，如何能在星際文明的交流碰撞中成為政治家、外交家手中的趁手工具？

雇傭軍的老板也不是塊軍事競爭的好料。商業的本質，是尊重別人的產權，不使用暴力，只通過商品交換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故而商業人士或多或少總帶有回避戰爭的基因，和氣生財嘛……迦太基滅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商業民族性格上“軟弱厭戰”的特點不適應叢林法則，完全不敵羅馬人那堅韌不拔剽悍尚武的民族性格。明代萬歷朝鮮之役中，中日雙方都是商人出身的沈惟敬和小西行長談國事如同做買賣，鬧出了荒唐透頂的國際玩笑。再者，超級公司畢竟本質上是商業組織，首先考慮的是自身和股東的利益，并不能保證與國民利益長期一致。利字當頭，誰說得準超級公司在宇宙中會干出些什么。在科幻游戲《質量效應》中，賽博魯斯公司就大肆勾結外星人。《異形》系列中，維蘭德-宇塔尼公司百折不撓地滿太空亂竄意欲捕捉極度危險的異形帶回地球制成超級生物武器賣大錢，根本不理會地球和人類的安危。

總而言之，商業組織并不適合玩政治和軍事，雇傭軍也不是理想的戰爭機器，這一對“最佳損友”絕不是人類進軍宇宙的理想組合。但也不能說科幻文藝杞人憂天，科幻小說號稱“警世文學”，特別是歐美科幻，反烏托邦色彩極重，一直對力量失控憂心忡忡。人世間，掌控力量者，不在廟堂，便在江湖。科幻文藝一點沒“偏心”，統統“嚴加看管”。廟堂人物濫用力量，一直受到科幻文藝的高度警惕，小說《我們》《一九八四》《華氏451》和電影《大都會》《阿爾法城》《V字仇殺隊》之類的反烏托邦作品不停地在提醒人類必須“將權力關進籠子”。而如若江湖大佬力量膨脹，則人類社會中很有可能出現科幻電影中“最佳損友”的身影。沒有誰是永恒的天使，民間團體濫用力量的沖動搞不好比廟堂人物更甚，若它掌握的力量足夠強大，照樣可能成為人類社會的巨大隱患。江湖“最佳損友”，在科幻文藝中可是極其重要的角色，與法西斯政府比肩齊名，堪稱科幻反角的兩大臺柱。讓它們在科幻舞臺上盡顯丑態，目的就是為了警醒人們，防止它們爬上歷史舞臺大肆表演，給人類留下傷痕。【責任編輯：楊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