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樹

1
他進入了太空,宛如獲得自由的魚兒躍出了水面。
透過“飛馬座”號的舷窗向下看去,最初是灰色的城市和棕色的小鎮,然后是綠色的農田和黃色的沙漠,很快一切都被白茫茫的云海覆蓋。等他鉆出云海,已經在太平洋上空,世界變成了一個蔚藍色的曲面,隱約顯出巨大的球體輪廓,北美大陸是天邊一線,亞洲隱藏在彎曲的海天線下面,整個地球被裹在一層朦朧的光暈中,那是大氣層。而在他頭頂,點點星光已經從暗黑色的天穹露出頭。隨著引力的減弱,他感到了失重,雖然身體被牢牢固定在座椅上,但是仍然感到自己在飄浮著。飛行器仿佛翻了個兒,太平洋的無盡海水懸在他頭頂,而身下是黑暗的無底深淵,讓他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不是在太空,而是安睡在大海的底部,一切顯得恬靜而悠遠。有那么幾秒鐘,查爾斯·曼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遠離塵囂的人,似乎可以永遠就這樣飄蕩在地球之外的空間里,融入大自然的高遠純凈。
但他很快想起來,不,應該說他一直都知道,這是一個不可實現的幻想,整個世界都在看著他,至少有十億人在觀看他的“直播”。“飛馬座”號正在世界最高規格的航天飛行大賽——跨太平洋錦標賽之中。現在飛船正在大氣層外以九點七馬赫的高速射向太平洋西岸,目的地——日本東京。
像彈道導彈一樣,參加比賽的飛行器往往在飛行中途進入太空,以便最大限度減少空氣阻力。在太空中,為節省燃料,飛行器基本依靠慣性飛行,重新進入大氣層后才會啟動發動機。因此有那么幾分鐘,查爾斯悠閑自在地觀賞著窗外的藍色星球,聽著座艙里的爵士樂,甚至發布了一條腦寫的微博:
“我感到自己離地球前所未有的遠,在這一刻,‘我’的存在,世界和我,變成了相對的兩極,我就是我,不再是地球上蕓蕓眾生的一份子,而是孤獨的宇宙流浪者……”
“飛馬座”號的電腦屏幕上清楚地顯示出了他的位置,他大約在阿留申群島上空,一大隊藍色光點正從星星點點的島嶼上空向西移動,一個醒目的紅點在它們前列——正是“飛馬座”號。他的背后有一百多架飛行器,前面有三架,排在第四,還算不錯,但還不足以取得名次。最前面的飛行器已經在一百多公里外,排第三的那架離他也有十多公里。似乎是為了提醒他,背后一架銀白色的飛碟迅速接近,很快從只有三百多米的近處悠然掠過他的左面,像一顆流星那樣劃過。那是喬治·斯蒂爾的“仙女座”號。
“查爾斯,今天怎么不行了?”通話頻道中傳來斯蒂爾的譏笑,“泡妞花的精力太多了吧?”
“喬治,我只是在休息,欣賞欣賞太空美景,對我來說,比賽尚未開始。”
“恐怕對你來說,比賽已經結束了,伙計。”喬治反唇相譏。
“不,比賽現在剛剛開始。”查爾斯冷冷地說,按下了一個按鈕。
驟然間,“飛馬座”號拋掉了整個尾部,宛如蛻皮新生的蝴蝶。新露出的尾部噴管中吐出藍色的強光,標志著核聚變發動機啟動了!查爾斯感到了加速效應,有一股力量壓著他,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這種熟悉的感覺卻讓他熱血沸騰。減輕了一小半重量之后,“飛馬座”號的速度短時間內提升了二點二個馬赫,輕松地反超了“仙女座”號。
“噓!”查爾斯吹了一聲口哨。
“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有……十二馬赫的速度!”
“東京見,喬治,”查爾斯說,“如果你的小飛碟能撐到那里的話。千萬別掉海里,我可不想在慶祝酒會上的生魚片里吃到你的戒指。”他知道上億人都通過廣播聽到了這句俏皮話,嘴角泛起得意的微笑。
似乎為了印證他的預言,身后的“仙女座”號顫抖起來,顯示出自己已經達到速度的極限,但它仍加速了一小段,進行了一番絕望的嘗試,最后不得不放棄。
“你等著吧,查爾斯,總有一天……”喬治在電波里氣急敗壞地叫喊著。
查爾斯大笑著,風馳電掣,飛向前方,核聚變發動機全力運轉著,將飛行器的速度推向頂峰。
“卡倫斯基!哈米爾!田中!游戲開始了!”
以夢幻般的速度,“飛馬座”號超過了一架又一架飛行器,很快重新進入大氣,啟動了防護罩。空氣在它周圍燃燒起來,“飛馬座”號宛如燦爛的火流星劃過太平洋的天空,落向日本列島。
在離東京不遠的海上,“飛馬座”號最后超過了田中隆之的“天照”號。為了安全降落,“天照”號不得不在離東京還很遠的時候就開始減速,而“飛馬座”號卻囂張地沒有減速,從“天照”號的頭頂飛過去,然后飛過了東京上空。
“查爾斯,你去哪里?再不停下來就要飛到西伯利亞了!”耳機里傳來教練的警告。
但查爾斯在飛過東京后才開始全力減速,繞了一個圈子再飛回來,仍然趕在“天照”號之前降落在東京奧林匹克體育場的草坪上。查爾斯看到,滿場的觀眾都起身為他鼓掌歡呼。
“查爾斯,恭喜你蟬聯了冠軍!”教練在耳機里說,“頒獎儀式將在一個小時以后舉行,你準備一下致辭吧。”
“你代我領獎好了,”查爾斯說,“我還有一個浪漫的櫻花約會。”
“別耍性子,這次是愛子天皇親自頒獎!晚上還有日本讀者的見面會,你要賞櫻花,明天我們會安排的。”
“我對這些沒興趣,”查爾斯大笑,“倉井雅在等我。”
“查爾斯,你實在是太……”
然而“飛馬座”號已經再度起飛,在眾目睽睽之下升到高空中,消失在東京的高樓廣廈間。
2
突如其來的微微刺痛讓宅見直人睜開眼睛,有好半天他都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這是他的房間,只有七八平方米,一張榻榻米就占了一半,另一半是一張電腦桌,沒有別的家具,不過他需要的也就只是這兩樣東西。
直人坐起身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七八個小時躺在床上,膀胱憋得有點兒發疼。許久沒有進食,血糖已經低到了危險的程度,所以手腕上的健康監測儀才會報警,如果再不吃點兒東西,健康監測儀就會斷定他已經昏迷,直接向附近的醫院發出求救信號。
直人去廁所撒了泡尿,倒了一杯礦泉水,打開放在電腦桌上的藥瓶,瓶子里是滿滿的高純營養片,富含人體所需要的主要營養成分,并且能抑制胃酸的分泌,吃五片就相當于一頓飯。當然這玩意兒的味道不敢恭維,和塑料泡沫差不多,但是既然每天都可以享受鵝肝、松露和魚子醬之類的頂級大餐,誰還在乎這些!
直人倒了十片營養片,就著冷水吞服下去。然后打開電腦,調出一個界面,分秒必爭地敲打著一般人看來毫無意義的數字和符號。他在為一個金融管理軟件編寫代碼,這份工作枯燥無味,好在收入不菲。但他每天最多工作兩個小時,這是能夠維持他每天在這個小房間里靠吃營養片活下去的最低工作時間。他不想為這種生活付出更多勞動,但也沒法要得更少了。
“必須趕快,”直人一邊干活一邊想,“不能再這么割裂了,這會破壞好不容易形成的內在協調性,必須快點回去……最多再有五分鐘……”
但是偏偏有人呼叫他,直人皺了皺眉頭,打開對話視頻,一個胖胖的短發女孩子蹦了出來,是住在隔壁的朝倉南。她做了一個表示可愛的表情,“直人,你在嗎?”
廢話。“在啊。”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知道嗎?查爾斯來了!”
又是廢話。“我聽說了,怎么?”
“是查!爾!斯!”朝倉強調說,“查爾斯·曼,你的偶像!他剛才拒絕了天皇的頒獎,說去和倉井雅約會了,現在這新聞轟動了整個網絡!不過聽說晚上他在銀座那邊還有一個讀者見面會和簽名售書活動,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如我們去看他好不好?我有一本他寫的《彼岸之國》,想讓他簽名呢!”
“對不起,”直人根本沒想就拒絕了,“我很忙,我要工作。”
“可你每天都在房間里工作,花兩小時出去走走都不行嗎?何況今天是查爾斯——”
“我趕著要交任務呢。”
“可是——”
“對不起,再見!”直人徑直關掉了視頻對話。
幼稚的女人,浪費我的寶貴時間,直人想。他知道朝倉暗地里喜歡他,可是在和伊麗莎白·懷特、瑪麗安娜·金斯頓、寶拉·克勞齊亞、楊紫薇等世界各地的艷星名媛有過肌膚之親后,再對著朝倉那張小圓臉,他實在提不起興趣。何況朝倉的存在總讓他想起自己到底是誰,而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找到自我。
不行,不能再在這個房間里待下去了。多待一秒鐘都會令人發瘋。直人草草結束工作,推開電腦,在榻榻米上躺下去,閉上眼睛,營養片已經開始消化,雖然胃里并不舒服,但是至少沒那么饑餓了,可以再撐七八個小時。
建立連接通路,感覺信息傳遞,腦電波變為電磁波,又變成中微子束,然后再次變為電磁波和腦電波。
重力感同步:我站在什么地方。
觸覺同步:微風從我身上吹過,帶著春天的暖意和海洋的潮潤。
聽覺同步:風聲和婉轉的鳥啼。
視覺同步:滿目粉紅粉白,凝結為千萬樹櫻花,在春天的綠意中綻放,一個穿著和服的女郎跪坐在櫻樹下,眉目如畫,綻放笑靨,是倉井雅!
而我是查爾斯,獨一無二的查爾斯。
3
“飛馬座”號在箱根的一個小湖邊降落。
倉井雅在湖邊的一片櫻花林中等他,正當春深,這里的櫻花開得艷如云霞。地下已經鋪上了潔白的野餐布,上面擺好了精致的魚片、海膽刺身和清酒。倉井雅穿著寬松的青緞和服跪坐在一棵櫻樹下,見到他,溫柔而不失嫵媚地一笑,“嗨,查爾斯。”她用流利的英語說。
“嗨,小雅。”查爾斯在她身邊坐下,攬住了她纖細柔美的腰肢。
“我剛剛看了直播,”倉井說,“查爾斯,恭喜你再次蟬聯世界冠軍,干一杯?”她用白皙的手托起了小巧的酒杯。
“那個么,算不了什么。”查爾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順便在她吹彈可破的臉上親了一下,“你知道,我這么快飛過來,全是為了見你……”
“騙人!”倉井笑盈盈地說。
“真的,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不見了,我一直在想著你。”
“想著我?”倉井歪著頭,似笑非笑地說,“哼,那你和克勞齊亞小姐是怎么回事?”
查爾斯微有些尷尬,含含糊糊地說:“她么……其實你們都是很好的姑娘,都跟我的親人一樣……”
倉井雅聰明地沒問下去,換了個話題,“對了,我最近拍的那部電影你看了么?我送了你首映式的票,不過你沒來。電影叫做《北海道之戀》。”最后五個字她咬得字正腔圓。
“當然!你演得棒極了,寶貝。”查爾斯撫摸著她散發著櫻花清芬的秀發,“我非常喜歡……”他努力回憶倉井雅扮演的人物名字,可惜想不起來,“……你演的那個角色,情感詮釋得太到位了。”
倉井的嘴邊露出了一絲淺笑,她知道這意味著世界上已經至少有一千萬人聽到了這句話,很快就會有上億人在網上查詢她演的電影,好萊塢仿佛已經在向她招手。“那查爾斯你說,你最喜歡哪一段呢?”她撒嬌地問道。
“當然是……是結尾的那段,我覺得非常、非常感人……”查爾斯說,忙設法岔開話題,“對了,這里不是風景區么,怎么一個人也沒有?”
“這一帶是私人的地產,地主是三上集團的總裁,他聽說你要來,所以免費讓我們在這里約會,不會有人打擾的。”
“替我謝謝他,這里真的很美。”查爾斯望向四周,富士山頭的皚皚白雪在遠處發亮,千樹萬樹的櫻花在春風中搖曳著,落櫻如雨,飄向凝碧的湖面。空氣中都是清新的芬芳。
“這里會讓梭羅妒忌得發狂,”查爾斯深深吸了口氣,“我有一種預感,如果我住在這里,或許可以寫一部比《瓦爾登湖》更優美的作品。”
“瓦爾登湖?是什么?”倉井雅不解地問。
“是……沒什么。”查爾斯露出狡黠的笑容,“小雅,你嘗試過在櫻花樹下……”他咬著倉井的耳朵說了一句悄悄話,當然世界上無數人還是聽到了。
“壞蛋,就知道你不肯放過我。”倉井咯咯笑了起來。
查爾斯摟住了半推半就的倉井雅,這古怪的和服是從哪里解開來著?哦,是在后面……
遠處傳來馬達聲響,打破了湖邊的寧靜。查爾斯回過頭,看到一個藍色的小點在天邊出現。“不會又是那些狂熱的粉絲跟蹤吧……”他咕噥著。
但那個小點迅速變大,旁邊出現了雙翼。查爾斯很快看到了機身上的日本國旗和下面的一行英文,這居然是東京警視廳的空中警車。
警車在湖邊降落,就停在“飛馬座”號邊上,一名女警從警車里出來,大步走到他們面前。
“先生,你是查爾斯·曼?”她用口音很重的英文問。
“是的,你是要來簽名么,小姐?”查爾斯嬉皮笑臉地盯著面前的女警,她很年輕,算不上美麗,但身材挺拔,神態莊重,自有一種英姿颯爽的氣質。
“查爾斯·曼先生,”女警面無表情地說,“我們懷疑你涉嫌從事恐怖活動,按照我國的反恐法律,請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你有權保持沉默……”
我?恐怖活動?難道這是某個拙劣的惡作劇?查爾斯回頭望向倉井雅,但倉井也是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等等,什么恐怖活動?”
“低空超速飛行,”女警簡略地解釋說,“超過兩馬赫已經違法,超過五馬赫就是對城市的嚴重威脅,被視為有恐怖襲擊的可能,而你剛才的速度超過了十馬赫!按照《日本反恐特別條例》第七章第八十二款,必須立刻拘留審問。”
“開什么玩笑,你不知道今天有比賽嗎!”
“是的,比賽有特殊規定,在一定區域內可以獲得豁免,但是你很快再次起飛,速度仍然超過了法定額度,且這次飛行不在比賽的范圍內,所以我們必須逮捕你。”
“你們要逮捕我?就因為超速飛行?這簡直……”查爾斯怒氣上涌,忍不住要大罵,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查爾斯,保持風度,記住有一千萬人在你身后。
“你們不能這么做,這太荒謬了!”倉井雅匆匆穿好了衣服,上前護著查爾斯。然后開始用日語和女警快速交涉起來,伴隨著各種激動的手勢。
不過查爾斯看出來這沒有意義,對方不會退讓的,警車里還有幾個膀大腰圓的男警員。“好吧,”他平靜下來,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聳了聳肩,“有機會參觀一下日本的警察機構也不錯,小姐,我將來可要把你寫到小說里,你不會反對吧?”
“隨您的便,”女警似乎松了口氣,“如果您需要和律師聯絡的話……”
“已經找了,”查爾斯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意思是他的律師已經看到了直播,“對了,能否請問你的芳名?”他已經看到了她的胸牌,但上面是他不認識的漢字。
女警猶豫了一下,然后微微垂下眼睛,“細川穗美。”
“細川——穗美,”查爾斯重復了一遍,“你能否答應我一件事?”
細川穗美用詢問的目光望著他,查爾斯攤了攤手說:“你破壞了我的一個約會,所以等這件事完了之后,你可要賠我一個。”
“查爾斯先生,”細川說,臉有些發紅,忘記了其實應該稱呼他為“曼先生”,“讓我提醒你,騷擾警官在日本可是重罪。”細川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惱怒。
但查爾斯分明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喜悅。
一股狩獵的興奮從他的心底升起。
4
按照規矩,查爾斯被戴上手銬,在幾名警員的押解下坐上空中警車,被送往東京警視廳,倉井雅被警方拒絕隨行。一路上,查爾斯一直和穗美搭訕,穗美冷冷地不理他,但臉上偶爾也會露出笑意,旁邊幾個男警員的臉色自然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當他們到達警視廳大廈的樓頂停車場時,幾家本地新聞社的空中采訪車已經聞訊趕來。還有一群粉絲不顧阻攔,喊著支持查爾斯的口號,駕著私人飛行器強行在樓頂降落,警視廳不得不又出動了七八輛空中警車,調來了幾十名警員維護秩序,場面一團混亂。查爾斯在一群警察的簇擁下向入口走去。穗美在他身邊,由于擁擠,常常尷尬地碰到查爾斯,觸到他健美的身體。
“你知道么,”查爾斯對穗美笑著說,“上次我在馬尼拉搞簽售會的時候,一大群菲律賓人沖過來要我簽名,簡直是人山人海……我倒沒什么,人群中一個女人摔倒了,后來才知道被擠得流產了,真可憐。”
“真的?那太不幸了。”穗美忍不住說。
“真的,不過也有一個好消息,我邊上一個女孩被擠懷孕了。”
“啊?”穗美一愣才反應過來,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又編瞎話。”
“真的!”查爾斯一臉無辜,“最倒霉的是,她居然說那孩子是我的!”
穗美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后說了句什么。但查爾斯什么也沒有聽見。周圍突然奇怪地死寂下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只看到人頭攢動,閃光燈此起彼伏。隨后,重力感也沒有了,查爾斯如同懸在自己的身體里,仿佛要飛起來,觸覺也隨之而消失。
然后畫面變為一片花白。他緩緩睜開眼睛,只覺得頭腦昏沉沉的,頭頂是陋室斑駁的天花板,身邊的機箱還在嗡嗡作響。
他過了片刻才想起來,他不是查爾斯,只是宅見直人。
直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搖搖晃晃站起來,坐到電腦前上網查詢,看到網上也在議論紛紛,無數人在破口大罵警方無事生非,不但看不成倉井雅的激情戲,還導致直播中斷。不過很快有人給出了答案,東京警視廳出于保密原則,進行了中微子屏蔽。外界暫時無法接收到查爾斯的直播了。
“可惡的條子,正事不干,就知道妨礙大家,八個雅鹿!”直人大聲咒罵著,在房間里轉著圈。天知道直播要中斷多長時間,兩小時?八小時?難道要超過一天?那他該怎么辦?整整一天里他不能再成為查爾斯,他們為什么不干脆戳瞎他的眼睛,扎聾他的耳朵!?
他平靜了一下,打開編程軟件,想再編一段程序,但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一行內連著出了好幾個錯,根本干不下去。直人絕望地摔下鍵盤,躺回到榻榻米上,輾轉反側,只覺得每一塊肌肉都不自在,像毒癮發作一樣難受。周圍的一切感知都是陌生的,查爾斯的感覺離他越來越遠,他本該高高飛翔的靈魂被困在宅見直人的卑微肉體之中。
門鈴突然響起來。
終于有可以轉移注意力的東西了。直人跳起來,走到門口,在門邊的顯示屏上看了一眼門口站著的人,一個矮矮胖胖的女孩,是朝倉南。
“怎么是你?”直人拉開門,沒好氣地問。
“我……”朝倉窘迫地提起手上的一個飯盒,“我下午做了便當,想請你嘗嘗。”
“我不……”直人看了看朝倉漲紅的臉,終于把沖到嘴邊的拒絕收了回去,“好吧,謝謝你。”
他去接便當,但是笨手笨腳地竟沒接住,飯盒摔在地上,熱騰騰的鰻魚飯和油炸天婦羅撒了一地。“對不起,”朝倉忙蹲下收拾,“我怎么沒拿穩……”
直人突然感到一陣慚愧,“不不,沒有的事,是我沒接住。”他趕忙也蹲下來收拾起來。
他們手忙腳亂地弄了半天,總算把地板收拾干凈了,朝倉很沮喪,“唉,可惜這些飯都不能吃了。”
“沒事,其實我吃過了,一點兒不餓……”直人猶豫了一下,“那個,進來坐坐吧。”
朝倉走進房間,四下看著,直人覺得臉上有點兒發燒,“不好意思,房間太亂……”
朝倉卻嘻嘻而笑,“男生的房間都是這樣的嘛……我是這么聽說的。宅見君,你每天就在房間里工作嗎?”
“嗯,”直人倒了杯礦泉水給她,“如今在家里工作的人很多,何況我的工作只需要一臺電腦就夠了。”
“那你每天不出門,不和外面的人接觸,難道不悶嗎?”
“一點兒不悶,我可以……上網。”直人猶豫了一下說,“網上什么都看得到。”
“那是兩碼事,”朝倉認真地看著他,眼中充滿了關懷,“你應該多活動活動,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好像很久沒出門了?”
“我沒事……”直人含含糊糊地說。這時朝倉看到了床頭一個碩大的黑色六邊形箱體,“這是什么?”
“沒什么,這是電腦配的設備……”直人不想多說,但朝倉已經認出來了,“這是……中微子波轉換器!難道你在接收感官直播?”
“這個……你怎么知道?”直人反問。
“我朋友里美家有個一模一樣的。”朝倉說,“她說是用來收看感官直播的,可是我不知道具體怎么用。”
“這是一種接收中微子波并轉換成電磁波的裝置,”直人解釋說,“用中微子通訊可以直接穿過整個地球,延時最少,所以是最方便的,但因為技術原因,腦橋芯片無法接上笨重的中微子發射器,只能以電磁波的形式發送訊號,通過附近的轉換器變成中微子波束,再通過另一端的轉換器變成電磁波。對了,你收看過感官直播么?”
“沒有,”朝倉嘆了口氣,“我一直覺得這東西很可怕。”
“可怕?怎么會?”
“別人的視覺、聽覺、觸覺傳到你的大腦里,感覺好像是被妖魔附體了一樣。”
“哈,哪有那么嚴重……”直人笑著擺手,“恰恰相反,是你附在別人身上,你可以看到他看到的,聽到他聽到的,知道他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多有意思!”
“說得倒也是,像我最喜歡的言真旭和金東俊,要能知道他們在干什么也挺好的。”
“言真旭好像沒有開通感官直播,金東俊……我幫你上網查查,”直人在鍵盤上敲擊了一陣,“有了,他去年開通了直播,每天大約有兩個小時直播時間。”
朝倉也擠到電腦前,念著彈出視窗上的幾行大字:“‘你想和東俊哥合體嗎?在東俊哥深邃的腦海里觸摸他的靈魂,和東俊哥一起生活和工作,向你揭示韓國演藝圈不為人知的秘密……’哇!好厲害!”
但她很快又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可是聽說接收廣播要切開大腦做手術,很疼的,這我可不敢。”
“沒那么嚇人,只是一個小手術,植入一塊帶發射器的腦橋芯片,并且和各感官對應的腦神經連接,如果沒有它,你不可能收到外來的廣播,也不可能建立感官協調性。現在全世界有上億人都做過這個手術了,日本就有將近五百萬呢。”
“可是手術費用應該會很貴吧?”
“不貴,你肯定能負擔,不過要接收金東俊的直播倒是價值不菲,你看這里寫著——這些優惠條款都是虛的,不用管——每小時998日元。如果你每天都接收兩小時的話,一個月得要六七萬日元。”
“這么貴啊?”
“要不然金東俊為什么會開感官直播呢?”直人冷笑,“多少粉絲想要知道偶像的生活是什么樣的,他眼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樣子的,用他的眼睛和耳朵去感知是什么感覺,就是十萬日元一小時也有許多人愿意,當然財源廣進了。這還是韓國的,好萊塢那些大牌明星的直播價格更高得離譜。不過你放心,在他們設定的直播時間里,你不可能看到任何真實的東西,那些宴會啊、旅行啊、慈善活動啊,一切都是刻意美化的,只不過是變相的演戲罷了。”
“這么說感官直播也沒什么意思嘛……”
“那些娛樂明星當然沒有意思……”直人眼中閃著熱烈的光,“但是也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直播。有一個名人,他每天基本二十四小時打開直播,而且全免費,你可以看到他生活中任何一個細節,完全是真實的人生,光明磊落,絕無虛假。他不是那些腦子空空如也的明星,他有思想,有情趣,是一名才華橫溢的作家,還是一名飛行家,而且還投入了慈善事業——”
“等等,你說的就是查爾斯?”
“是的,就是……”直人勉強把那個“我”字咽下去,“……查爾斯·曼,世上獨一無二的查爾斯,那個大寫的‘人’。”他輕輕嘆息了一聲,臉色黯淡了下來。
查爾斯,我真正的自己,你現在怎么樣了?
5
“你可以走了。”細川穗美的身影出現在拘留室門口,冷冷地說。
查爾斯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樣子,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看了看表,“還不到七點,晚上一起吃飯?”
“我還有工作。”穗美還是淡淡的樣子,“走這邊。”
“你剛才不是說不能保釋么?怎么現在又放我走了?”
“你的那些崇拜者,”穗美沒好氣地說,“至少有十萬人堵在警視廳門口,簡直要把整座大廈給拆了。他們要求立刻恢復你的直播,半個東京的交通都癱瘓了。真不知道你這樣的人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喜歡!”
“因為有支持者抗議,你們就放了我?”
“既然你不是恐怖分子,上面決定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警方不會起訴你,走吧。”
“不,”查爾斯搖頭,“如果你們不打算起訴我,又為什么要抓我?我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我不會離開警視廳。”
“你……”穗美瞪著查爾斯。一個高大的金發女人適時出現在她背后,“這完全是日本警方的失誤造成的,你們應當向曼先生道歉。”
“麗莎,”查爾斯招呼自己的經紀人,“我等了你半天,你怎么現在才到?”
“麥克唐納那邊已經處理好了,”麗莎對查爾斯點點頭,“查爾斯,因為你當時并沒有離開飛行器,所以可以視為比賽并未結束,頂多是意外偏離航線,在箱根迫降……你沒有違反日本法律,他們無權扣留你。日本警方應該為浪費你的寶貴時間正式道歉,我們將在各大媒體發表聲明,并保留法律追究的權利。”
“算了,”查爾斯大度地說,“只要這位美麗的小姐和我共進晚餐,警方那邊我可以全都既往不咎。”
穗美忍不住想反唇相譏,但電話鈴聲急促地在她耳邊響起,接通之后,她的臉色微微變了,是警視總監親自打來的。
“查爾斯,”麗莎拉過他,低聲說,“你必須盡快離開這里,恢復直播。現在有幾百萬人在網上抗議了。”
“干嗎那么急?難得清靜幾分鐘。”
“不,你必須盡快恢復直播。”麗莎的口吻不容拒絕。
查爾斯看了麗莎一眼,她臉色平靜,看不出喜怒。查爾斯不禁有些發憷。當他剛剛出道,諸事不順遇到人生最大瓶頸的時候,麗莎·古德斯坦主動來到他身邊,幫他打理一切,無論是比賽、寫作還是公眾活動,都是她安排的。在查爾斯的燦爛星途上,麗莎功不可沒。但查爾斯一直談不上喜歡麗莎,甚至有些怕她。可他知道自己離不開她。近年來,隨著查爾斯的事業越來越如日中天,麗莎也越來越多地順從他的意思,但每當麗莎堅決表示自己意見的時候,查爾斯還是無力否決。
“好吧。”他不情愿地說。
麗莎也放緩了口吻,“查爾斯,你知道隨時有一千多萬人收看你的直播,有一百二十萬人每天收看五個小時以上,有三十萬人差不多無時無刻不在收看你。因為你的廣播幾乎從不中斷。人們信任這一點,剛才的廣播中斷了兩個小時,已經有很多人無法忍受了。”
“但他們可以收看別人的,全世界至少有十萬人開著直播。”
麗莎笑了,“別人怎么能跟你比?你可是獨一無二的查爾斯。不過別忘了,每天都開直播的人可不少,許多人想取代你,如果你再不繼續直播,可能有很多人會轉向其他直播者,這對你會很不利。”
“是的,我……明白了。”穗美掛斷了電話,板著臉對查爾斯說,“查爾斯先生,我在此代表東京警視廳向你鄭重道歉。”說完她深深鞠了一躬。
查爾斯笑了,“沒關系,我想嘗嘗日本的小吃,現在你能陪我一起去吧?”
穗美不置可否,“請這邊走。”
麗莎臉上現出了曖昧的笑容,側過頭在查爾斯耳邊低聲說:“整個世界都在看著你們呢,只要征服她,收視率就會再翻一番的。”
6
“宅見君,你怎么了?”
“嗯?”直人回過神來,發現朝倉正關切地看著自己,“對不起,你說什么?”
“我是問你,收看別人的感官直播是什么感覺?”
“這個很有趣味,”直人想了想說,“首先需要一個磨合階段,無論收看任何人的直播都是這樣。一開始不會很順利,你看到的顏色不像顏色,聲音不像聲音,好像是在看二十世紀的2D電影,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古怪。人與人的感官生理上差不多,但神經元結構上總有微妙的差別,所以你必須非常努力才能把握這些感覺的意義,更不用說體會其中的細微差別了。你會有好幾天都覺得是云里霧里,很不真切,然后某一天,突然像頓悟一樣,你便能真正感到那些感覺是自己的了。”
“你能感到那個人身上所有的感覺嗎?”
“差不多是所有的,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重力感、冷熱感……以及身體痛苦。比如,如果直播者的手被一根針扎了,你也會感到同樣的尖銳刺痛感,不過因為信號經過過濾,在強度上要低一些。這是對接收者大腦的一種保護。你知道英國歌手菲利普·波爾特吧,三年前他在直播的時候,突然被一名狂熱的粉絲在其腹部連捅十多刀而死,兩萬收看者同時痛得死去活來,其中近五百人立刻昏厥,三十多人因此猝死……那是轟動世界的大新聞,從那以后就加強了對接收者的保護,以防直播者遭遇險情時危及他人。”
“嗯,那么……”朝倉問,“快樂呢?直播能傳遞快樂嗎?”
“這個……”直人想了想,“一般來說,無法直接傳遞快樂,因為快樂涉及人整體的狀態,不是個別的感覺。但某些生理性的愉悅感是可以傳遞的,比如享用美食的感覺。”
“那你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了?”
“是啊,無法知道。各種感覺都有固定的腦活動區域,但是思想沒有,思想是大腦各區域協調工作的產物,不可能定位到具體的部分,而且依賴于特殊的記憶模塊,難以一一對應地傳遞。實際上,正是因為思想無法傳遞,人們才敢于進行直播,因為他們心中還能保留一塊自己的隱私之地。”
“所以,收看一個人的直播是什么感覺呢?”朝倉越發好奇了,“你能看到他看到的,聽到他聽到的,就像活在他身體里那樣,但是你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也無法控制他的身體動作?感覺好像自己的身體被別人控制了一樣,那應該很別扭吧……”
“你說得不錯。”直人的談興被勾了起來,突然很想傾訴他這幾年的心得,“但請注意,這只是第二階段!下一階段就是建立意識協調性。也就是說,你要和他建立同步的思想活動,以配合他的動作,就好像那是你自己的動作一樣。”
“這怎么可能呢?”
“有點兒難,但并非完全不可能,你必須嘗試。首先得學會放棄自己多余的想法,習慣直播者的生活和做事方式,當然也要學會理解他用的語言。當做到這些之后,你在大部分情況下就可以像直播者那樣去思考和行動。實際上,這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艱難。人大部分的念頭和行動基于身體感受,當把后者視為‘自己的’之后,也就得到了打開前者的鑰匙。比如面前有杯香噴噴的咖啡,端起來喝一口不是很正常的動作嗎?”
“但是……總有一些事情是接收者無法想到的吧?比如一些比較高級的思維過程和決定。”
“呃,是的……所以需要你用心去體會。但也有一些技巧,你必須什么也不去想,把自己的內心空出來,讓接收到的感覺帶著你走,這樣經過一定時間,你會感到自己漸漸和直播者建立了冥冥中的感應,就好像你變成了他本人一樣。”
“那你只能和一個直播者建立這種關系吧?”
“理論上當然不止一個人,不過同一個對象是最理想的。如果經常調換接收對象,就很難保持意識協調性了。”
“可這是為什么呢?”朝倉問。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你要在感覺上成為直播者本人呢?這不是過分的想法嗎?我們希望了解直播者,并不代表你要成為他本人啊!何況這也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直人有些惱火,“你沒有嘗試過,所以完全無法體會那種奇妙的感覺,那種靈肉合一的理想狀態,那種你真正擁有另一種生活,另一種人生的感受……否則你就不會那么說了。”
“嗯,大概是我不了解,”朝倉無意爭辯,“不過直人君,你也應該多出去運動一下啊。附近新開了一家體育館,我每天都去打球或者游泳,我們一塊兒去吧?”
直人覺得有些可笑,他今天剛飛行了上萬公里,從地球的一邊飛到了另一邊,現在這個小姑娘要帶自己去運動?她懂得什么!
不過查爾斯的直播看來一時半會兒無法恢復,那么不管怎么說,總需要做點兒什么來打發時間,或許這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總比在家里不知干什么好,不如……
“這么說的話,”直人點點頭說,“我就——”
叮咚——提示音在他耳邊響起,腦橋的芯片將訊息傳達進他的腦海,天,查爾斯的直播又開始了!
“我就過兩天再去吧,謝謝你!”直人忙打了個哈欠,“對不起,我有點兒累,現在想先睡一會兒……”
“可是……”朝倉無力地抗議,但終于被直人請了出去。
直人關好門,熱血沸騰地躺下,覺得眼前的陋室又變得美好而溫馨,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會和倉井雅、細川穗美還是其他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事情?怎樣打發這個美好的夜晚?
無論如何,真正的生活又開始了。
7
查爾斯戴著墨鏡,手里拿著一串章魚丸子,坐在秋葉原街頭的一家小吃店里,他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細川穗美坐在他對面,面前的一碗豚骨拉面一口也沒碰過。雖然稍作掩飾,但店里的不少客人還是認出了他,跟他打招呼,查爾斯也揮手致意。還不時有人來要簽名或合影,但都禮貌有序。
穗美左右看看,稍稍松了一口氣,“你就這么大搖大擺地坐在這里,不怕被那些粉絲圍堵?”
“不怕,我的粉絲當然會第一時間收看我的直播,既然他們可以直接看到我在干什么,為什么還要跑來圍著我們?對了,你怎么不吃面?”
“我……還是沒法適應,”穗美覺得自己臉上在發燒,“這種一千萬人都在盯著我們的感覺……”
“不是盯著我們,”查爾斯笑嘻嘻地說,“是盯著你,一千萬人在通過我的眼睛看著你。”
“反正感覺很不對勁。”穗美嗔道。
“剛見面的時候,你可沒那么緊張。”
“因為我不太清楚這些什么感官直播的玩意兒,剛才你跟我說了我才知道的。這是近幾年才興起的吧?”
“不,有十年了,我是最早進行直播的人之一。”
“哦,對,不過近幾年才在東亞普及的。日本是一個重視個人隱私的社會,我很難想象如何完全公開自己的一切。”
“并不是一切,”查爾斯微笑著說,“至少我上廁所的時候一定會暫時關閉直播,要不然可太臭了,沒人愛看。”
“但是你的各種生活,甚至那種……事情……”穗美不由吞吞吐吐起來。
“你是說性愛?”查爾斯直言不諱,“這是人正常的生理需要,沒什么可隱瞞的。”
“但畢竟是個人的私事呀。”
“但全世界都在看著你酣暢淋漓地享受的感覺也是很棒的,”查爾斯對她眨眼睛,“倉井雅說她很喜歡呢。”
“她?當然喜歡了!”穗美撇了撇嘴,“她就是干這個的。”
查爾斯大膽地繼續發動進攻,“也許你應該嘗試一下新的生活方式,現在天體運動在日本也流行了,何況——”
“聽著,查爾斯先生,”穗美有些羞惱地直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不是所有人都欣賞你這套生活哲學。因為不得已的緣故,我受一些上級人士的囑咐盡力招待你,但吃完這頓飯,我們從今之后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你懂嗎?”
看來是塊難啃的骨頭。查爾斯攤了攤手,“當然,那是你的自由。”
曾經有好些個女孩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查爾斯想,因為她們對暴露在公眾面前最初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但是不久后,她們就離不開這種被全世界關注的美妙感覺,她們會一個個愛上這種新生活,放棄之前的固執……細川穗美也許會和她們一樣,但如果不一樣,或許更有意思……
三個七八歲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到他們身邊,打破了二人間的沉默,對查爾斯說:“こんばんは,チャールズ様!”
“Konbanwa!”查爾斯知道男孩說的是“晚上好”的意思,于是笑著照樣學樣。
孩子們用日語嘰里呱啦說了一堆話,查爾斯不解地看著穗美,穗美只好充當翻譯,“他們說下午看了你飛行的直播,說很喜歡你,將來也要做像你這樣的大飛行家和作家。”
查爾斯摸了摸一個男孩的小腦袋,“孩子,做不做作家或者飛行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去做你心里想做的。”
“可是我就想當一個飛行家,太帥了!”男孩說。穗美在一旁繼續充當著翻譯。
“那就先做一個小飛行家!你可以先去三維虛擬機上體驗一下,參加虛擬飛行比賽。”
“虛擬的太無聊了,我想開真的飛行器,就像您的‘飛馬座’號一樣!”
“事情總要一步步來,”查爾斯耐心地說,“如果你真的熱愛這項運動,首先就會喜歡上虛擬機。或者你也可以多收看我或者其他飛行家的直播,能從中學到很多東西——對了,兒童不宜時段除外。”
一番問答后,孩子們拿著查爾斯送給他們的簽名照片高高興興地走了,穗美撇了撇嘴,“你還挺能說的。”
查爾斯笑笑,“我只是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這是我一直堅持的價值觀,每一個人都該做他自己,實現自己的價值。我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偶像,要人去頂禮膜拜。我開放直播的目的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只是想讓大家都了解,查爾斯就是這樣一個人。”
“你不是靠這個賺錢的么?”穗美尖銳地說。
查爾斯皺起眉頭,他最反感這種誤解,“你錯了,我不用靠這個生活,無論是作為飛行家還是作家,我的收入都可以維持我過一份相當舒適的生活。我的直播是完全免費的,我沒有從中獲得過一分錢的利潤。”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系,”查爾斯聳聳肩,“有很多人都這么看我,我也無力改變別人的想法,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朋友誤解我。如果你了解我,應該知道在開始直播之前,我就發表了好幾篇小說,并且拿了跨太平洋飛行賽的季軍,我根本不需要靠直播來增加自己的名聲。不錯,這些年我順應了直播時代的發展。現在隨時都有上千萬人收看我的直播,但我一向認為,我作為個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代表了直播的理念。這個理念并不是要摧毀個人隱私,而是共享更多的信息,分享彼此的苦樂,使得人類作為一個整體連為一體。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在從直播中豐富自己的生活經驗的同時,才能更真切地理解自己的內心,知道自己的價值在哪里。”
“說得也有些道理……”穗美若有所思,“但一直有無數人盯著你的一舉一動,還是太……太不自由了。”
“這么想其實是不自信的表現,”查爾斯不以為意,“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查爾斯,即使被億萬人看著,我的自由也一點不會減少。”
“也許因為你是美國人,”穗美說,“你們美國人一向充滿了自信,但日本人不是這樣,從小父母都教給我們太多的禮儀,我們必須學會在別人的注視下來規范自己的行為,從而更渴望自己的私密空間。我記得,在我讀幼稚園的時候,每天我和其他孩子都在一個小花園里面玩耍,說是玩耍,其實還是要遵守很多規矩。那個花園的盡頭是一排樹,樹的后面就是墻,但事實上,在樹和墻之前還有一小片空間,只是一般人注意不到。有一次,我發現了那么一小塊地方,里面有幾叢野花。雖然是樹枝下普通的一小塊地方,但我開心極了,每次都偷偷爬到這里來自己玩。我不是不愿意和朋友分享,但只有一個人在這里的時候,才會感到安靜和放松。我可以一個人傻笑,或者一個人流淚,不會有人打擾。可惜過不了多久,這里被其他人發現了,好多人都跑過來,踐踏那些草地,采摘那些野花,我的小世界也就毀了。”穗美有些黯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和查爾斯說這些,她和其他人都沒有說過,現在倒好,全世界都知道了她的童年秘密。
查爾斯有些動容,想了想說:“但那是別人破壞了你的小花園,他們并不只是在一旁看著你。”
“不,有沒有破壞區別不大,只要他們在那里,我的感覺就被毀了,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難道你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這個……大概小時候會……”查爾斯第一次有些猶豫,“不過現在早就沒了。”
穗美看著他,眼波流動,“那么我倒有一個建議:關掉你的直播,感受一下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只屬于你自己的感覺,也許你會感到些許不同。”
“關掉直播?”
“也許只需要一分鐘,你就會感到那些不同。”
“不行,這會破壞我對收看者的承諾……”
“查爾斯,你不是說你推崇的價值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么?”穗美有些嘲諷地說,“僅僅一個實驗,你都不敢?”
“這個……”
“查爾斯,你不能聽她的!”查爾斯眼前跳出了一個虛擬視窗,這是麗莎通過腦橋芯片輸入他視覺神經的,只有他能看到,直播者那邊都被過濾掉了。
“可是,我只是想試一兩分鐘而已。”查爾斯也將自己的念頭通過芯片發射出去。
“一秒鐘也不行,幾千萬人在盯著,這關系到你的形象!”查爾斯仿佛看到麗莎聲色俱厲的樣子。
穗美察覺到了查爾斯的細微動作,她猜到了他是在用腦橋芯片和他人聯絡,她似笑非笑地說:“我猜,是你老板不讓吧?那就算了……”
“老板?”查爾斯被激怒了,“我沒有老板,我就是我自己的老板,不需要聽其他任何人的!”
他用大腦命令智能芯片停止直播,并在心里念出控制密碼進行了確認。剎那間,似乎有一種嗡嗡的背景音消失了,四周異常地安靜下來。這不是他第一次中止直播,但卻是第一次為了中止而中止。感覺似乎確實不同。現在,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都只有眼前的這個女孩知道了。他和她之間一下子奇妙地親密起來。
“感覺如何?”穗美問。
“沒什么特別嘛,”查爾斯輕描淡寫道,“不過還不錯。”
不,不是那么簡單。仿佛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對面的女郎,但又仿佛一個新的維度打開了,通往一個無限延伸的深邃空間。
8
宅見直人喘著粗氣,在一片蕨類叢林中狂奔,身后一頭張牙舞爪的霸王龍追趕著他,它每邁出一步,大地都發出震顫。但它走得不快,如同貓戲老鼠一樣不緊不慢跟在他后面。直人幾乎能感到它鼻子里噴出的熱氣。
直人竭力邁動步子,想要逃離怪獸的魔爪,但他大汗淋漓,腿腳酸軟,腳步不由慢了下來。沒多久,霸王龍一個大步就超到了他前面。它轉過碩大的身子,張開血盆大口,咬向他的腦袋。直人不由大叫一聲,癱軟在地上。
霸王龍和叢林消失了,變成了一行行浮動的數據:“距離:546米;時間:116秒;平均速度:4.7米/秒;肺活量:1250cc;健康狀況:B-;……”
朝倉的小圓臉朝他俯下來,直人趴倒在三維視景跑步機上,累得說不出一句話。
“才跑了五六百米就不行了?”朝倉嘻嘻笑著說,“我都能跑一千米呢,直人,你真是太久沒鍛煉了。”
直人總算爬了起來,喘息著說:“什么事……都得……有個過程嘛……”
“那咱們繼續吧,我把恐龍的速度再調低點?”
“不行……我得……先歇歇……”
他們坐到一邊的視景躺椅上,便有涼爽的微風自動吹拂過來,面前出現了碧海藍天的視景,濤聲起伏,旁邊還有兩杯冰鎮檸檬汁,這倒是真的。
涼風習習,一大口檸檬汁下肚,直人愜意得似乎每個毛孔都張開了,“好久沒有這么舒服過了,運動過以后再來這么一杯,感覺太棒了。”
“在看查爾斯的直播時你也會鍛煉么——我的意思是,也會有鍛煉的感覺嗎?”
“倒是有……”直人說,“不過查爾斯的身體永遠是那么健康有活力,我這身子沒法比,再說因為有痛苦感的閾限,所以從來不會感到太累的。”
“所以啊,以后跟我多來這里鍛煉吧!”朝倉笑盈盈地說,“我們去游泳嗎?”
“快看,查爾斯這混蛋終于滾出來了!”直人還沒回答,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叫喊。
直人向一旁看去,墻壁上的投射屏正在播報新聞:“昨日在東京秋葉原失蹤的著名美國飛行家查爾斯·曼在失去聯絡十七個小時后,于今日午間重新現身,他身邊還有一位日本女性,亦即最新的緋聞女友細川穗美小姐……”
查爾斯又出現了!
昨天晚上,查爾斯聽了穗美的慫恿停止了直播,此后一直沒有恢復。直人手足無措,最后趕去秋葉原,結果剛出地鐵,就看到人山人海涌向查爾斯所在的小吃店,卻只看到查爾斯的“飛馬座”號拔地而起,消失在夜空中。據說查爾斯和穗美遨游太空、享受二人世界去了,然后整整一夜都沒有消息。直人左等右等,一無所獲,今天百無聊賴之中和朝倉一起來健身房,想不到總算有了查爾斯的消息。
“……查爾斯拒絕接受采訪,只說是飛船失去動力。但據媒體報道,他的飛船在近地軌道上停留了一夜,而細川小姐當時也在艙中……”
“反正我算看出來了,查爾斯說的那套什么自由啊共享啊都是假的,到時候直播還不是想關就關,根本沒把我們當自己人。說穿了和其他明星有什么兩樣,一樣的貨色。”旁邊有人一邊看新聞一邊說。
“你這么說就不對了!”直人忍不住站起來抗議說。
那人也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詫異地看了直人一眼,反唇相譏,“我說什么關你屁事?”
“如果你喜歡查爾斯的話,怎么能這么說?你們不了解他嗎?很可能只是芯片故障嘛!”
“原來是查爾斯的腦殘粉。”青年不屑,“什么故障,你沒聽到昨天的直播么?他說了是自己要停止直播的。”
“這個……就算是,那也只是暫時的,以前他在布拉格和仰光的時候不也有過這樣的暫停么,你難道不理解人家需要有點自己的隱私嗎?”
“我又不是那家伙的崇拜者,”青年冷哼道,“我收看他直播,只不過為了看他怎么和那些女星在一起玩,過把干癮,結果倉井雅他不要,去找這么個女警,還停止了直播,那我還看什么?可笑!”
“你這種素質的收看者,根本就不配去收看查爾斯的直播,你怎么能理解他的生活理想?”
“這么說你倒是理解,可到頭來不還是被他一腳踢開?白癡,懶得理你!”對方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直人氣呼呼地坐下,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里發。
新聞中繼續播報著:“……查爾斯的經紀人麗莎·古德斯坦女士表示,昨天的直播中斷只是由于技術故障引起,目前直播已經完全恢復,她代表查爾斯為引起的不便而致歉……”
“直人,你不會又要趕回去收看查爾斯的直播吧?”朝倉小心翼翼地問。
“別問我,不知道!”直人惡聲惡氣地說。
“問問而已,你不用這么兇吧?”朝倉咕噥著。
“不好意思,”直人調整了自己,“我只是……”他不知說什么好,又頹然躺在椅子上。
直人的心里也在怨著查爾斯,這家伙憑什么關掉直播,憑什么中斷我和他之間的聯系?這些日子以來,直人幾乎已經能夠感到自己融入了查爾斯的靈魂,當他說要關掉直播的時候,直人甚至發出了贊同的呼聲,而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屏蔽在外面,以至于下一秒鐘,直人就被拋回了自己的房間里。
那時,直人才痛苦地感到,自己永遠無法成為查爾斯,只是依附在查爾斯身上的游魂。
近三四年來,直人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收看查爾斯的直播,每天他都生活在查爾斯的生活里,和他一起面對一切,一起參加競賽,一起構思和寫作,連美語都練得比日語更流利,直人幾乎已經忘了自己是誰。只要他仍然把自己當成查爾斯,就可以取得一個個令人矚目的成就,參加上等階層的酒會,周游世界,住七星級酒店,享受粉絲的熱愛,與許多漂亮女人一夜風流……
但最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查爾斯身上體現出來的個人價值、自由精神和充滿自信的生活方式,在查爾斯身上,他才感到自己活得像一個人。而他本人呢,宅見直人,一個不得志的程序員,一個人生的失敗者,工作沒有前途,日子了無生趣,和父母關系冷漠,女友跟別人跑了,連說得上話的朋友也沒有……幾年前他甚至想過自殺,如果不是查爾斯拯救了他,他說不定早已經過了黃泉比良坂。
是查爾斯給了他新生和希望,重塑了他的靈魂,讓他覺得自己可以有一種有價值和尊嚴的生活。但現在,這一切又變了。直到昨天,直人才真切感到,查爾斯可以隨意停止直播,切斷對他來說不可分割的聯系。過去的一切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的臆想,他縱然擁有和查爾斯一樣的靈魂,卻也無法真正擁有查爾斯的生活。
他還是宅見直人,也只能是他自己。不過,今天的經歷讓他覺得,或許暫時做回宅見直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壞事。當然,他還會收看查爾斯的直播,但不是現在……
直人下定決心,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朝倉,我們繼續跑步去吧!今天我要跑夠三千米呢。”
“好啊!”朝倉開心地笑了。
9
“查爾斯,我再重復一遍,你不能這么做!”麗莎在電話里怒氣沖沖地咆哮著。
“麗莎,我跟你說過至少十次了,”查爾斯堅決地重申,“以后我和穗美在一起的私人時間不會進行廣播,這是我的決定!”
“所以你每天的直播時間就減少到了不到八個小時?這會扯斷你和那些粉絲之間的紐帶!這一個月來,你的收視率狂跌不已,上周只有不到兩百萬人還在收看你的直播了,你已經從收視冠軍的寶座跌到第十名以后了,醒醒吧,現在那個中國丑星小金鳳的關注者都比你多!”
“那就讓他們去關注小金鳳好了,對我不會有什么損失。”
“查爾斯,”麗莎像在克制住自己的憤怒,放緩語氣說,“聽著,我們需要仔細談談,越快越好。”
“改日吧,”查爾斯冷冷地說,“今天是我和女友認識一百天的紀念日,今晚我可不想被人打擾。”
“可是——”
查爾斯不客氣地掐斷了電話,對面的穗美眉毛一揚,“什么事?”
“只不過是工作上的事,沒什么大不了的。”
“那我們繼續吧!還沒玩夠呢!”
穗美笑著抓住他,查爾斯攔腰一抱,穗美就半倒在他懷里。看著穗美帶著羞意的笑容,查爾斯心神蕩漾。突然穗美從他懷里掙脫,查爾斯感到腳下一絆,重心失衡,反而摔倒在地。
“哈哈,你又輸了!”穗美拍手大笑。查爾斯不由慶幸自己關閉了直播,要不然自己摔跤輸給一個纖纖女郎的樣子就會被全世界看到了。穗美畢竟是受過正規格斗訓練的,看上去嬌小柔弱,但真正玩起摔跤來,自己總是輸多贏少。
“快,認賭服輸,變成小馬!”穗美說,不等他站起來,就騎到了他身上。查爾斯只有苦笑著承擔了馬匹的角色,狼狽地亂爬起來。
從什么時候起,瀟灑不羈的查爾斯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說來也巧,那天查爾斯關閉直播后,一堆無所適從的粉絲跑來圍堵他,查爾斯和穗美只好乘著“飛馬座”號狼狽離去,卻忘了飛船的燃料幾乎耗盡,到了太空就動彈不得。查爾斯打開直播,想要呼救時,才發現飛船上的中微子轉換器也沒有了電力供應,和外界全然失去聯絡。結果,一次簡單的飯后散步變成了在太空中十幾個小時的驚魂飄游。
但也正是那次經歷,大大拉近了他和穗美的距離。穗美從沒有上過太空,那天因為失重飄來飄去,水都喝不進嘴里,不免有許多尷尬場面。那天并沒有像人們想象中那樣發生什么,但幾天后,查爾斯帶著一飛船的玫瑰再次飛到日本,軟磨硬泡開始了第二次約會……他們終于成了情侶。只是穗美有一個原則,在他們約會的時候,決不能打開感官直播。查爾斯答應了下來,而不久后,他就在這種私密關系中發現了新的樂趣。他會去做許多從前根本不會想去做的事,扮小貓小狗,說白癡兮兮的情話,像孩童一樣打打鬧鬧……怎么輕松怎么來,而不是在全世界的注視下,在床上完美地展現他的情人風范。
在許多年之前,查爾斯也曾經有過這樣放松的人生歲月,只是年深日久地直播生涯讓他已經忘了過去的自己。
今晚,在查爾斯新買下來的箱根湖邊的別墅里,又是一次溫暖而自在的約會,雖然沒有那么浪漫,也不一定很激情,但卻可以由著他們胡鬧。
“喂喂,騎夠了沒有?”查爾斯抗議著,把背上的穗美掀了下來,壓在身下,開始吻她的脖頸:“あなた……”他學會了日語中表示老夫老妻的稱謂,“我愛你……”
“嗯……”穗美目光迷離,雙唇呢喃。整整一個夜晚在等著他們,不會再有其他人注視,這個房間完全是屬于他們的……
他伸出手,想要解開穗美的衣襟,卻顫抖著指向了另一個方向——
他一記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穗美臉上!
穗美的微笑凝固住,她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雙目難以置信地望著查爾斯。
“查爾斯?”過了片刻,穗美才叫了出來,“你瘋了?”
查爾斯面目猙獰,臉上的肌肉不住抽動,他抬起手指著門口,言簡意賅地說:“滾!”
“查爾斯,你怎么能對我——”
查爾斯粗暴地推開她,“出去!”
穗美驚駭欲絕,怔怔地盯著查爾斯看了半天,終于爬起來,披上外套。“查爾斯,你真是個混球!”她飛起一腳踢在查爾斯的襠下,然后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下體傳來的疼痛讓查爾斯彎下了腰,然后跪倒在地,雙手撐著地板,喉嚨痛癢難當,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幾乎連肺都要咳出來,眼中都是淚水。四肢也都在奇異地抽痛著,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從肌體的苦楚中稍稍恢復過來時,才發現面前有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和一對修長的絲襪美腿。
查爾斯抬頭望去,看到了麗莎·古德斯坦熟悉的面容。
“麗莎?”查爾斯驚訝地爬起來,“你怎么來了?”
麗莎的表情似笑非笑,“你不肯來找我,我只有自己來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我明明是關閉了位置查找的功能,還有——”
麗莎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一巴掌趕走自己的女朋友感覺如何?”
查爾斯又感覺到眼前開始模糊,“你怎么知……這么說,剛才難道是……是你……”
麗莎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用悲憫的口吻說:“查爾斯,查爾斯,不要怪我,這是你逼我們的。”
最可怕的懷疑被證實了。查爾斯瞪圓了眼睛,喃喃說:“你能通過芯片控制我的肢體?是你的人在操縱我?可是,那種芯片怎么會……怎么……我以為只是單方面輸出的。”
“不存在純粹的單方面輸出,其他人能夠通過中微子波束接收到你的腦波,你也能接收到其他人的。”
“可我以為只是感官知覺,想不到居然……”
麗莎的目光中帶著不屑和憐憫,“查爾斯,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呢……讓我們從頭說起吧,你記得十年前的那個秋天嗎?那是你初賽告捷之后的第二年,你花了幾十萬改裝飛船,參加飛行比賽,雄心勃勃想要奪冠。結果一敗涂地,血本無歸。你走投無路,打算放棄自己的飛行事業,回家接手你父親在田納西鄉下的小農莊。”
“我記得,是你在一個小酒吧里找到了喝得爛醉如泥的我。”查爾斯回憶著,那是一段他平素不愿意去想的記憶,“當時你告訴我,你是一個腦科學實驗室的工作人員,正在試驗一種腦橋芯片,可以實現不同的人之間感知功能的共通。如果自愿參加,成功了可以有二十萬美元的酬勞,如果損害我的健康,更有極其高昂的補償金。我為了籌集下一次參加比賽的資金,接受了手術,不久就開始了實驗性質的直播。”
“但事實上,那不是真正的實驗。”麗莎接口說,“十五年前,貝爾實驗室發明了一種芯片,可以嵌入人的腦橋部分,本來是用來實現腦機關聯,結果不甚理想,但科學家在這個過程中卻意外地發現,它可以實現不同的人之間的腦波傳遞。在你之前已經有過幾次實驗,動物的、人的,技術上都很成功。然而,這項劃時代的發明卻派不上用場,沒人想在腦子里裝一個金屬盒子,把自己的意識狀態傳遞給別人,雖然他們并不反對看到別人的。
“為了推廣這項技術,我們找了幾個普通人,許以優厚的報酬,說服他們進行直播,這倒是問題不大。可問題是,除了個別好奇心過剩的家伙,同樣沒有人愿意在自己腦子里動一刀,就為了看到區區幾個無名小卒的家長里短。
“因此我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主意:如果有令人感興趣的名人愿意直播自己的生活,示范效應是顯著的,會帶動大批粉絲和其他民眾接受腦橋芯片,整個產業就激活了。
“我們和一些電影明星、運動巨星和知名作家接洽過,但是很可惜,沒人樂意。這也不奇怪,如果你已經功成名就,生活安逸,干嗎要冒險把自己頭顱打開,裝上那么一個古怪玩意兒,讓所有人都看著你的一舉一動?因此,我們需要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成為這場新技術革命的突破口。上頭決定,找到一個有潛質的草根少年,包裝他,宣傳他,讓他成為感官直播的代言人。”
10
“所以你們就找到了我。”
“是的,”麗莎直言不諱,“你當時已經小有名氣,卻陷入事業的瓶頸,你需要錢,因此會接受手術,你從心底渴望那種被萬眾仰望的感覺,因此對直播不會有很大抵觸。你相貌英俊,性格風流,這對我們更有利。只要你的事業能夠成功,就能吸引越來越多的人收看你的直播。讓自己轉眼間和世界上最酷最有型的風云人物合為一體,這個誘惑沒有幾個人能經得起。”
“原來如此,可是為什么偏偏是我?你們怎么知道我將來能夠獲得巨大的成功?”
“呵呵,”麗莎笑著搖頭,“查爾斯,親愛的,你果然還是那么自戀。你還不明白么?”
查爾斯內心已經隱隱明白,渾身一陣冰冷,但麗莎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這個秘密,“當然并非‘偏偏’是你,你只是我們留意的諸多對象之一,選你只不過是偶然。如果我們選中了其他人,一樣能把他推向成功的頂峰。查爾斯,你從來不是靠自己而成大事的,沒有我們就沒有你。”
“這么說不公平,我的成功的確有感官直播的幫助,但也是靠我自己的努力!”查爾斯掙扎著抗辯說。
“你的努力?”麗莎冷笑,“查爾斯,你做了十年美夢,該醒醒了!你真以為自己是不世出的飛行天才?這些年你之所以贏得那些比賽,駕駛經驗和技巧只是次要因素,根本原因是你擁有比其他人更好、價格更昂貴的飛船,你可以找到最專業的設計師和各種技術上的頂尖專家,這些都是用錢買的。以你的先進飛船,就算電腦自動駕駛,說不定也可以飛第一。”
查爾斯漲紅了臉,卻無從反駁,“這……就算是用錢買的,也是我自己的錢!我為許多飛行器廠商做廣告,還有廠商贊助,這是我的正當收入。”
“無非是雞生蛋蛋生雞的老問題,那些贊助是誰為你安排的?那些廣告業務是誰為你打理的?那些最新款的飛船,剛從風洞里出來就成為你的座駕,那些最先進的引擎和最高級的主控電腦,最舒適的指令艙和空氣調節系統,被最專業的技師以最合理的布局組裝在你的飛船上,你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難道他們就必須為你服務?查爾斯,你不是笨蛋,但是這些年你一直被鮮花和掌聲包圍,讓你看不到許多事情。”
“這么說,這一切背后都是你,還有貝爾實驗室在搞鬼?”查爾斯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一直覺得你有點兒古怪,一開始你代表實驗室,后來又在芯片公司,然后當了我的專業經紀人……你背后的老板究竟是誰?”
“你不用問,問了也沒有意義。貝爾實驗室,卡特爾納米技術,高納利文化娛樂,獅鷲之星傳媒,代卡洛斯飛船集團,斯普林格出版社,時代傳媒,太平洋電視臺,美利堅民主基金會……和你打交道的這些公司和機構,是一個龐大的利益共同體,它們都是其中一份子,但沒有誰說了算,如果說有一個幕后大老板,那既不是美國政府也不是羅斯柴爾德家族,而是資本本身。你是整個體系中最重要的環節之一,但絕不是獨立的。可如今,你的自作主張危及了這個體系整體的利益。”
“就因為我減少了感官直播?”查爾斯不禁苦笑,“可現在你們已經形成了完善的產業鏈,有十萬人在進行直播!為什么還不肯放過我?”
“但是沒有人比得上你,查爾斯。雖然今天許多人開通了直播,但是肯終日直播自己的人還不多,你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我們打造出來的直播時代的第一位偶像,人們去收看小金鳳那些三流貨色只不過是獵奇罷了。但你卻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實現了上億人的夢想!你對整個事業的重要性無可取代。你那本《我的直播生活》在全球賣了超過三億冊!你象征著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如果你要退回到偶爾直播的狀態,直播就變成了一種簡單的娛樂和調劑,不會再有那么多人癡迷,也許要花十年二十年才能恢復。”
查爾斯冷哼了一聲,“嗯,你們不是很能打造偶像么?再打造一個好了。”
“為什么要重復已經做過的工作?這些年你的名字已經成了世界上最響亮的品牌,就拿你的小說來說,全球銷量隨便可以賣到幾千萬冊,但是如果以杰克遜·史密斯的名義出版,可能幾千冊都賣不掉。”
“等一下,”查爾斯隱隱覺得不妙,狐疑地盯著麗莎,“杰克遜·史密斯是誰?”
“當然了,你從不知道他。”麗莎用一種古怪的腔調說,“杰克遜·丹尼爾·史密斯,得克薩斯州立大學畢業,一個不得志的小說家,好萊塢前編劇,出過兩三本總共賣了不到一萬冊的小說,編過一些沒人知道的B級電影,離過兩次婚,四十歲不到就禿頂了……順便說說,他還是你大部分小說的作者。”
“你瘋了?!”查爾斯再也忍無可忍,“你到底在胡扯什么?”
“你不必那么激動,”麗莎淡淡地說,“回想一下,在你移植芯片之前,雖然你是一個三流文學愛好者,也寫過一些散文和小故事,但從未寫過長篇小說,為什么在第二年,你的成名作《雅典神殿》就橫空出世?”
“我什么時候開始寫作和你有什么關系?再說這能說明什么?”
“想想吧,你這些大獲成功的小說,每部中關鍵的絕妙情節不都是突然蹦入你腦海的么?你認為那是繆斯給你的靈感?事實上,靈感也是一種感知,你大腦中有一小塊區域——大約在額葉位置——決定了你的綜合思維和自我意識,不可侵入——不是完全無法進入,只是一旦進入后,你會變成思維紊亂的精神病人。其他的部位,無論是感覺和運動皮層,還是語言中樞,都可以轉譯他人的腦波。我們只是根據史密斯的構思,讓你的語言中樞產生出相應的概念,當神經沖動被額葉所綜合時,就被你的自我意識認為是自己的靈感了。”
“這不可能!”查爾斯大吼著,“那些靈感,明明是我自己苦思冥想出來的……那種創作的感覺……怎么……怎么會是什么史密斯的?”
“在未來,很快就不會再有‘自己’了。所謂自我,只是額葉前端一小片決策神經區域制造出來的幻象,但我們卻天真地以為它包含了從感覺到情緒和思維的一切。但感官直播時代撕裂了這些關系。查爾斯,你站在了新時代的開端,你是新時代的使徒。”
查爾斯委頓在墻角,忽又爆發出一陣神經質的笑聲,“哈哈哈,真有意思,你花了這么長時間告訴我,我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廢人,我所自以為傲的成就,都不過是幻覺……現在你又對我說,我是什么使徒!”
“真相往往是令人刺痛的,”麗莎說,“但是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吧,很快你就會知道,你是廢人還是天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感到你是什么?縱然那些靈感是來自杰克遜·史密斯的,但你仍然感到千真萬確是你自己的創作,這就足夠讓你獲得寫作的滿足感了。
“在外面的世界,有千萬人每天都感到,他們就是你,是查爾斯·曼,是大寫的人(Man),他們不在乎自己實際上是什么玩意兒。至少有上百萬人完全被你同化了。你給了他們本來慘淡的人生以繽紛的色彩。這個數字還將不斷增長,沒有人能抵抗這至高無上的誘惑。隨著腦波傳遞技術的完善,將來還會有更多的人——幾億、幾十億的人加入這個行列,一旦他們開始收看直播,就會欲罷不能。而不久的將來,有很多更深的感覺和情緒能夠傳遞,甚至是思維,這一行最終會變成什么樣沒有人知道,但這是一個真正技術奇點的開端。傳統的個人生活將一去不復返,世界會變得越來越匪夷所思。”
“可這不是我的理想,我的理念一直是讓每一個人成為他自己,追求自己的價值!”
“不,”麗莎搖頭,“事實是,即使是你的崇拜者,每個人都愿意成為你,卻沒多少人愿意成為他自己,這就是人性。”
“好,”查爾斯咬牙切齒地說,“縱然我的一切都是假的,至少我的理念是真的,我不會放棄這個理念。告訴你,我會揭露今天你跟我說的一切。”他試圖打開直播,但是不知為何沒有反應。
“查爾斯,相信我,你最好不要嘗試。”麗莎語帶譏諷,“在我們背后,有超過一打人現在正在監視你的一舉一動,無論任何時間、任何場合,他們可以遠程控制,讓你立刻胡言亂語,變成不折不扣的瘋子,你忘了自己是怎么趕走你的女朋友么?”
查爾斯頹然捂住了臉,絕望地癱倒在地,“既然你們這么強大,為什么不直接控制我的身體,讓我說你們想讓我說的,做你們想讓我做的,讓我變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們還沒有這樣的技術能力,感覺和運動涉及的大腦皮層不同,特別是你的肢體運動部分,需要的參量太多,計算量很大,控制起來也很費勁,剛才讓你說出那些絕情話已經很困難了,而且相當不自然。”
“可惜穗美沒有察覺這些微妙的差異,否則你們做的一切就會穿幫了。”
“不,已經穿幫了。”
一個清脆的女聲高聲說,查爾斯轉過頭,穗美明艷的身影又出現在房門口。
11
“穗……穗美?!”
“我回來了,”穗美對驚訝的查爾斯點點頭,“剛才我確實想一走了之,但作為職業警察,我對一個人說話語氣是否自然還算有些經驗,很快就想到了蹊蹺之處,于是我到了門外又重新折返,結果發現還有一個人在這里。我在門口已經聽到了你們說的一切,你放心,我沒有裝什么腦橋芯片,他們對付不了我。”
“查爾斯,你必須讓她閉嘴!”麗莎看了一眼穗美,扭頭對查爾斯說,語氣變得惶急起來,“如果你不想身敗名裂的話。聽我的,繼續跟我們合作,你還可以享有一切名利和地位。至于保留一些你自己的隱私時間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和你們合作?”查爾斯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麗莎,你剛才還威脅要讓我變成白癡!”
“查爾斯,你冷靜點。那是不得已的選項,你是我們千辛萬苦塑造出來的,只要有可能,我們不會碰你,今天我也只是想勸告你。”
“你們必須給查爾斯以自由,把那見鬼的芯片給拆下來。”穗美面對著麗莎,“剛才那些話我已經錄下來了,如果查爾斯有什么閃失,我會立刻向媒體曝光整件事。雖然你們財雄勢大,但想必還無法控制全世界。輿論不會站在你們這邊,如果人們知道腦橋芯片可以侵入他們的大腦,控制他們的行為,你們的事業會立刻崩潰!古德斯坦,你們再也挾制不了查爾斯了。”
麗莎看了看穗美,又看了看查爾斯,無奈地苦笑,“看來我們是陷入僵局了。取下芯片,牌就全攥在你們手上了,沒有人會蠢到答應這種自殺式的條件。但如果你們要泄露真相的話,查爾斯也隨時會變成一個白癡,穗美小姐,你忍心這么做?”
一時間,室內的三個人都沉默下來,但空氣中的緊張卻絲毫未有舒緩。
“好吧,無論如何,你們不能再擺布查爾斯了。”過了一會兒,穗美帶著讓步的語氣說。
“對,”查爾斯的聲音中充滿痛苦,“我希望你和你代表的勢力離開我的生活,滾得越遠越好!我和你們以后再無瓜葛。”
麗莎的臉色陰晴不定,良久才說:“你的意思是,我們不再干涉你們,而你們也會將一切封在肚子里,絕不外泄?”
查爾斯點了點頭,現在他唯一想做的只是擺脫這個噩夢,“如果你們能放過我們,這沒問題。”
“但你將會從成功的巔峰跌落,從此失去一切。”
查爾斯面色慘白,搖了搖頭,“我從來沒有什么成功,一直在做一個可笑的美夢,只是今天才終于明白,我想快點結束這個錯誤。”
麗莎看向穗美,穗美不語,似乎也默認了查爾斯的決定。麗莎終于下定決心,點了點頭,“好吧,如你所愿。但你記住,不論你是否打開腦際連接,你的一舉一動我們都能看到,不要想在我們眼皮底下玩什么花樣。查爾斯,你是聰明人,不會跟我們添亂的,是不是?”
查爾斯緩緩點了點頭。
“同樣,你們也別想玩花樣。”穗美提醒她說,“有關資料,我會善為存儲,如果我和查爾斯有什么問題,網絡上很快會鋪天蓋地都是你們最不想看到的東西。”
一絲冷笑劃過麗莎的嘴邊,“那就再見了,查爾斯,我的老朋友,希望你不會后悔。”她轉過身,大步從穗美身邊走過,離開了客廳。不久,外面傳來了小型飛車發動的聲音。
查爾斯委頓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穗美走到他身邊,跪坐下來,無言地將手放在他的臉頰上。查爾斯望著穗美,她的眼神充滿關切,她的手溫暖而綿軟,身上的氣息芬芳淡雅。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切,但卻擁有了這個女人。從今以后,也許他們將像普通的男女一樣,度過平凡的一生。
查爾斯抱住穗美,放肆地號啕大哭起來。穗美像母親安慰孩子一樣,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而查爾斯卻抽泣著,將她抱得越來越緊,讓她喘不過氣來,但那是一種悲慟中閃現的幸福。
等到穗美發現查爾斯實在抱得太緊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不知什么時候,查爾斯已經壓在她身上,雙手緊緊地卡在她的脖頸上,他的兩只大手拼命壓向她白皙脖頸的深處,力氣異乎尋常的大。他的雙目奇異地外凸起,喉頭發出咯咯的聲音,仿佛被掐住脖子的是他自己一樣。
“查爾斯……放……放開……”穗美無力地叫著,但幾乎吐不出一個字。她的身體被緊緊壓住了,雙手拼命在查爾斯的胳膊上抓撓,但查爾斯好像全無痛覺,目光呆滯。
穗美明白了,是麗莎·古德斯坦下手了!如今事情已經激化,她絕不會放過他們。穗美的眼前一陣陣發黑,意識漸漸模糊,生命即將離她而去,穗美只是本能地蹬踢著雙腿,做最后的垂死掙扎——
但猛然間,查爾斯的頭俯下來,一口咬在了自己手腕上,鮮血直流,虎口不由稍微松了一下。穗美什么都來不及想,趁機掰開查爾斯的手,將他推開,連滾帶爬向房間另一邊跑去。查爾斯搖搖晃晃地想站起來,又站立不穩摔倒在地,手腳劇烈地抽搐著。
“穗美……快走……”查爾斯扭曲的聲音從沾滿血的嘴里傳出來,顯然正在和篡奪自己身體的入侵力量搏斗。
穗美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敢逗留,但也不能就這么離去,突然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見墻角一個六角形的黑色機箱,閃念之下,她一個箭步沖過去,將那東西舉起來,狠狠砸在地上。一聲悶響,箱子在地上翻滾了幾下,裂開一條大縫,穗美還不放心,又狠狠踩了幾腳,機箱發出一系列生脆的斷裂聲,冒出了幾縷淡淡的青煙。
查爾斯突然不動了,像癟了的皮球一樣癱在地上,只是張著嘴喘著氣。穗美冷靜下來后,過去扶起他,“沒事了,我已經毀了中微子轉換器,現在他們沒法再控制你了。”
“但我們現在不能離開這間屋子,”查爾斯的聲音虛弱無力,“外面到處都是中微子信號站。”
穗美知道,整棟別墅因為她的堅持,不僅只設了一個中微子轉換器外,還對外面的信號進行了屏蔽。但只要離開這棟房子,查爾斯隨時會再度被麗莎他們所控制。
“那……怎么辦?”
“只有打電話,叫記者來,”查爾斯閉上眼睛,“我們要立刻召開新聞發布會。”
一個半小時后,客廳里滿滿的都是記者,包括二十多家日本媒體和十七八家外國駐日媒體,人們好奇地盯著凌亂的房間和身上帶傷、狼狽不堪的查爾斯和穗美,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大家交頭接耳,大部分人的目光中都有“多半是有什么桃色糾紛吧”的猜測。
“晚上好,”查爾斯沒有多廢話,從沙發上站起身說,“今晚叫大家來是因為——”
人們全神貫注地留意下面的內容,但查爾斯卻卡住了,目光透過眾人望向后面的什么地方,仿佛看到了某些東西,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仿佛在和看不見的東西說話。
“查爾斯!”穗美覺得不對勁,搶過話頭說,“諸位,今晚我們要告訴大家一件——”
“—— 一件重要的事,”查爾斯卻仿佛回過神來,又接了下去,神態一下子變得疲憊,“我決定參加下個月的冥王星超遠程飛行大賽。”
“什么?”穗美驚詫不已。冥王星超遠程飛行大賽只是一個名大于實的噱頭,查爾斯這樣功成名就的飛行家根本沒有必要參加。前幾天被詢問的時候,查爾斯還明確表示不會參加。
“大家知道,”查爾斯說下去,“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長距離的飛行比賽,遠超過之前的地球軌道環日拉力賽。雖然現在只是剛剛開始舉辦,但將來會成為人類的標志性成就之一。我聽說現在報名參賽的人很少,我想要拿到第一個冠軍應該問題不大,等以后可就難說了。”
人群中發出輕輕的笑聲。穗美看到查爾斯說話的神態相當自然,不像是被人控制的樣子,幾次想打斷他,卻終于忍了下來。
查爾斯話鋒一轉,“不過因為冥王星距離地球三十多個天文單位,整場比賽將持續兩年。因為光速的限制和信號衰減,在這段期間恐怕無法再進行感官直播了,非常抱歉。”
人群中發出不滿的抗議聲,顯然其中不乏查爾斯的粉絲。
“那細川小姐呢?你們不是要分開兩年嗎?”有人問。
查爾斯拉住了穗美的手,在她手心饒有深意地捏了一下,“兩年的時光不算久,我相信對我們不是阻礙,我會在冥王星的億萬年冰層上,刻下穗美的名字。”
……
“查爾斯,這是怎么回事?”當記者散去后,穗美不解地問。
查爾斯疲憊地揉著太陽穴,“不知哪個記者帶來了便攜式中微子轉換器,讓他們能夠重新打開我腦中的視覺對話界面,給我傳達了一個信息。”
“難道他們又威脅了你?”
查爾斯搖了搖頭,“不是我,是全人類,他們手上有人類的命運……”
“至少一億人,你記住。”他回想起對方在他視野中閃現的信息,“一億人的生命安全直接掌握在你的手里,如果事情泄露,我們或許沒有能力控制所有的人,但是至少可以在幾分鐘內傳播各種紊亂的腦波,大部分人會暫時精神錯亂,還有些人會永久精神失常,不知道會發生多少起車禍和各種事故,也許還有幾個人會按下核導彈的發射鍵……世界將會因此天翻地覆!比起這場浩劫來,世界大戰都算不了什么。或許地球會在幾天內返回石器時代。”
“所以我只能住口,讓你們一步步推廣那些可怕的芯片,讓所有人變成迷失自我的奴隸,直到你們控制了世界,再也不怕外在的威脅?”
“這是歷史前進的方向,或者我們將一直走下去,走向一個嶄新的未來,或者將爆發激烈的沖突,那時會有上億人死亡,世界重返遠古蠻荒。最終的選擇在你手里,查爾斯。”
“你們手上有一億個人質,我還有選擇的余地么?”
“這說明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你幫助人類避免了一場大麻煩。不管怎么說,去冥王星的主意不錯。我們雙方可以不必直接沖突,你也不必擔心再被我們暗算。兩年后等你回來,你就不再是世界的焦點,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了。”
“而我也可以做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成就。我要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傀儡,而是不可戰勝的查爾斯……”
“查爾斯?你怎么了?”穗美把他從沉思中喚醒。
“沒什么。”查爾斯攬住穗美的腰,撫摸著她長長的頭發,憐惜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12
查爾斯的最后一次感官直播,收看者達到了史無前例的三千萬人。三千萬雙眼睛,隨著查爾斯的步伐,一步步走進發射場,面對周圍沸騰的人群和頭頂蔚藍色的天空。
發射場在傳統的日本宇航中心鹿兒縣種子島,二十四艘形態各異的飛船停在巨大的發射場中央。但和舊時代不同,如今飛船發射不再需要龐大笨拙的發射架,隨著宇航科技的進步,飛船可以在地球上任何地方起飛,直沖長空,在這里出發只是一個儀式而已。
這是一個不小的進步,但人類的太空探索仍然在初級階段。今天的這次宇航大賽,并非只是到月球或火星,而是直奔幾十億公里外,除了幾個探測器尚無人類踏上過的冥王星,往返仍然需要兩年以上的時間。
比賽中,所有的飛船在離開地球后,將利用太陽光帆和各大行星引力場加速,飛向太陽系盡頭的冥王星。再合攏光帆,用剩余的燃料返回。雖然原理并不復雜,但橫貫整個太陽系的近百億公里來回路程,仍然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無涯之旅。
成為第一個踏足冥王星的人類,將是太陽系探索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因為冥王星并沒有多少科研價值,也被開除出了大行星之列,所以各國政府在發射了一些無人探測器后,并沒有進一步載人登陸冥王星的計劃,但畢竟它的名聲響亮,民間宇航愛好者前赴后繼。幾十年中,有過七八次載人飛船飛向冥王星的嘗試,但大部分都因中途困難無法克服而折返,有的在小行星帶被微流星撞毀,有的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太空深處……冥王星是死亡之星的說法流傳開來,近十多年沒有人敢于再嘗試登冥之舉。直到這次大賽,才重新喚起了飛行家們征服宇宙的熱情。
特別是人氣偶像查爾斯·曼的參賽,使得這場比賽變得舉世皆知,雖然許多人抱怨以后無法再收看查爾斯的直播,但他的勇氣和堅韌仍然打動了億萬民眾。本來寥寥無幾的參賽者,也迅速增加了兩倍,雖然只有二十多人,但都是飛行精英,讓這次比賽變成了一場真正的大賽。
“查爾斯!”在沸騰的人聲中查爾斯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轉身看去,老對手喬治·斯蒂爾正向他走來。
“喬治,感謝你每次都來當我的陪襯。”查爾斯微笑著說。
“查爾斯,你這個花花公子。”斯蒂爾咧開嘴,輕輕給了他一拳,“告訴你吧,這次你一定會輸給我。”
“哦,為什么?”他們一起肩并肩向場中央走去。
“聽說你拒絕了卡特爾公司和代卡洛斯集團贊助的高級設備,只是從幾個小制造廠那里訂購了一些普通裝備,甚至飛船的基本布局都是自己設計和組裝的?你太自大了,卡特爾的納米光帆制造技術無與倫比,在同樣重量的情況下,面積可以比其他公司的產品大三分之一,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知道,不過斯蒂爾,我以往太依賴技術優勢了,這回我想靠自己的實力贏。”查爾斯誠懇地說。
“這么說,你只能靠不斷壓縮生活空間來減負,達到一定的速度?”斯蒂爾驚詫的眼神中帶上了幾分敬意,“雖然是保密的,不過我設法研究過你的飛船構造,結論是如果想要有獲勝的可能,你的生活艙必定小得可憐,幾乎得和一個棺材差不多,許多娛樂休閑設備都得丟掉,甚至轉身都困難,你愿意像苦行僧一樣過上兩年?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為了飛向星辰的盡頭,這是我們的宿命。”查爾斯說,“斯蒂爾,如果有必要,我相信你也會做同樣的事。”
斯蒂爾不由點了點頭,然后微微一笑說:“無論怎么做,這回你都夠嗆了。不過查爾斯,你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好了,將來兩年里,我們可以通過無線電慢慢聊天,也許我們會變成朋友的。”
他們像兩個親密的朋友一樣,說笑著走到了各自的飛船前,做最后的檢查和準備活動。許多飛行家在和家人、朋友話別、親吻。查爾斯檢查引擎的時候,一個身影向他走來,查爾斯抬頭望去,是一位纖細柔美的女郎。
“小雅?”他站起身。
“查爾斯,”倉井雅姿態嫻雅地走向他,“我是來送你的。”
“謝謝你。”
“不,我該謝謝你,查爾斯。其實……我也是來向你道歉的。”
“道歉?”
“查爾斯,”倉井雅酸楚地說,“你知道,兩年前我只是一個名氣不大的AV女優,上不了臺面,而且年紀也漸漸大了,所以我在兩年前精心安排了和你在馬爾代夫的那次所謂‘偶遇’,然后我……利用了你,和你有了一夕之緣。全世界都看到了那次直播,我成了整個世界的性感女神,之后我青云直上,進軍了主流影視界,最近還接了一部好萊塢電影。這些都是你帶來的,沒有你,我不會有今天。”
“別這么說,這也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
“但以前那些甜言蜜語……都不是真的。”倉井雅凄然地說,“只是我為了往上爬的手腕,我利用了你,我欠你一個道歉。”
“別這么說,倉井小姐,”查爾斯也改了稱呼,嘆息說,“生活就是這樣,我們往往是在逢場作戲,只是有時候自己入戲太深,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所扮演的角色,這不是誰的錯,你也無須道歉。”
“無論如何,”倉井雅掏出一個精致的布包,“查爾斯,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也學到了很多東西。衷心祝福你能獲得勝利,這是我從明治神宮求來的平安符,你帶在身上,神明會保佑你的。”
查爾斯深深地看了一眼倉井雅,接過了布包,“謝謝,我會帶在身上的。”
“那……我先走了。”倉井雅輕輕擁抱了查爾斯,轉身離去。
望著倉井雅的身影,查爾斯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復雜的苦笑。他清楚,倉井雅對他說的那些話,仍然是在利用自己最后的剩余價值。他和倉井之間的男歡女愛一向不過是各取所需,不僅他們自己,就連每一個直播的觀眾都心知肚明。但最后倉井的表白,無疑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形象,讓人覺得她是一個重情義的好女人。
但這并不是說倉井雅全然虛偽,這些話雖然肯定經過精明的考量,但可能同樣是真誠的。我們每個人都在表演,從前是這樣,在直播時代更是這樣。或許我們的真誠,只是一種真誠的自我表演……
“對了,”倉井雅突然又轉過身來,好奇地問,“查爾斯,細川小姐呢?怎么沒有見到她?”
“這個……她有點兒不舒服,”查爾斯說,“不能來了。”
“哦,是這樣。”倉井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帶著勝利的笑意,沒多說什么。但查爾斯知道,倉井對穗美“搶走”自己一向心懷怨憤,如今她認為自己和穗美之間一定出了什么問題,所以穗美才沒有來,這一定讓她感到快意。
但穗美不需要來送他,也不應該來,如今,她藏身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掌握著至關重要的證據,以防麗莎和她背后的那些人再趁亂對他們不利,將他們同時殺害。當他離開地球后,對方就再也無法通過腦橋芯片控制自己,穗美會和他每天保持聯系,如果對方對穗美下手,自己就可以通過無線電通訊公布一切。目前來看,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查爾斯望向遠處歡呼的人群:或許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舞臺的中央了,最后一次成為人們矚目的焦點。斯蒂爾很可能是對的,這次我的飛船毫無優勢,沒有獲勝的希望,我終將失敗,然后被世界遺忘。
但那又如何?飛向太空,飛到那最遙遠的星球,是我一生的夢想。并非只有冠軍才有意義,只有當寧愿割舍其他許多東西,你仍然要實現它的時候,它才是真正的夢想。
查爾斯,這是最后的機會,做你自己。在這個星球的喧囂浮華中失去的,你會在廣袤無垠的太空中找回來,那里有真正的寧靜和救贖……
最后時刻,幾十名經過遴選的幸運觀眾進入發射場,和各位參賽者合影。大部分人都首選和查爾斯合影,查爾斯微笑著一個個接受了,還一一給他們的書或襯衫簽了名。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身材平平、衣著樸素的少女,舉止中還帶著幾分羞澀。
“您好,查爾斯先生。”少女局促地說。
“你好,你是……”
“我叫朝倉南。”少女說。
查爾斯點點頭,并沒有什么反應。但在他思維的背后,另一個意識卻突然在震驚中醒來:怎么是她?她在這里干什么呢?她……什么時候變成了查爾斯的粉絲?
“朝倉小姐,很高興見到你,您要和我合影嗎?”
“嗯,好的。”朝倉站在他身邊照了張相,但照完相后,卻遲遲不肯離去。工作人員上來要拉她離開,被查爾斯用手勢阻止了。
“朝倉小姐,我還能幫你做什么?”查爾斯問。
“對不起,查爾斯先生……”朝倉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紅著臉說,“我想做一件事,請你幫個忙,可以嗎?”
“只要不違法,樂意從命。”
朝倉又手足無措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勇敢地直視著查爾斯的眼睛,張口說:“私……私は直人君のことを大好きよ!”
查爾斯不明白她在說什么,但另一個意識卻突然明白了,他知道了為什么朝倉會千辛萬苦出現在這里,并非為了查爾斯,而只是為了對他說一句話……
“我……我非常喜歡直人君呢。”
但查爾斯還沒有反應過來,朝倉已經邁上前兩步,勾住了查爾斯的脖頸,踮起腳尖,吻了他的嘴唇。直人感到,她的嘴唇輕薄,綿軟而濕潤,帶著夏日的芬芳和少女的氣息。
“直人,”朝倉哀婉地在查爾斯耳邊說,“我就在你身邊,可你非要通過千里之外的查爾斯,才能感到我的存在嗎?”
保安隨即沖上來要把朝倉拉開,但查爾斯大概明白發生了什么,讓他們不要動手,對朝倉說:“小姐,相信你心愛的人會明白你的心意的。”
然后,他輕輕地對他根本不認識的直人說:“幸運的家伙,不要錯過身邊的幸福哦。”
……
不知什么時候,直人退出了腦際連接,望著房間的天花板,覺得淚水充滿了眼眶,又從眼角流下。
收看查爾斯的直播許多年,他和無數美麗的女性有過令人艷羨的浪漫和風流,但他在心底知道,那些和他無關,只是查爾斯的魅力所致。但他寧愿忘記這一點,讓自己沉浸在查爾斯的幸福生活里。
然而今天,在最后的這場直播中,在他融入查爾斯的三年中,第一個也是最后一次,一切顛倒過來了:那句話,那個吻,是為了他,宅見直人,而不是查爾斯。
他不是查爾斯,也永遠不會是查爾斯。但他仍然可以做他自己,擁有自己渺小卻并非卑微的幸福。有些甚至是查爾斯也無法企及的。
直人坐起身,還覺得頭腦昏沉沉的,又是自我麻醉的一天。但以后不會了,查爾斯的直播如今已經結束,即使他從冥王星回來,可能也不會再開啟。而直人會去尋找新的生活,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
直人下定決心,撥打了一個電話,在響了好幾聲后,終于被那邊接起:“你好,我是朝倉。”聲音中帶著幾分緊張和期待。
直人還沒有說話,驀然間耳邊響起了引擎聲和歡呼聲,直人望向打開的電腦熒屏,看到發射場上,幾十艘飛船拔地而起,射向天外,在空中留下一條條長長的尾跡,如同遠去的雁群。查爾斯已經毅然踏上了蒼茫太空的漫漫征途,而這一次,直人無法也不想再依附在他的靈魂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直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說:“小南,我喜歡你,請與我交往吧。”
再見了,查爾斯。
尾聲之后
一年后。
一艘天藍色的飛船收攏光帆,打開登陸引擎,緩緩落向一顆黑沉沉的、幾乎完全浸沒在黑暗中的星球。飛行平穩,層層下降,看上去一切正常——這也意味著第一個地球人即將踏上冥王星的表面。
但當飛船距離星球表面還有大約兩公里時,不僅沒有降低速度,卻突然怪異地猛然加速,旋轉著向冥王星表面的厚厚冰層撞去,十幾秒鐘后,一朵微弱的火花綻放在冥王星表面,如同黑夜中一閃即逝的火柴,然后就是長久的沉寂。
這是中國的冥王星探測器“諦聽”拍攝到的圖像,大約五個小時后,圖像被傳送到地球,也傳來了太陽系盡頭的噩耗。此后四十個小時內,任何聯絡的嘗試都歸于失敗。兩天后,另一名比賽選手喬治·斯蒂爾在冥王星成功著陸,發現了面目全非的飛船和被燒成焦炭的查爾斯·曼的尸體。
消息傳回地球,唏噓一片。查爾斯的死因眾說紛紜,主流的觀點認為是技術故障,查爾斯的飛船是自己改裝的,各方面都存在缺陷,出問題并不奇怪,但是問題在哪里,專家們又各執一詞,有人說是電腦程序的錯誤,有人說是引擎本身的故障,還有人說是飛船控制面板的按鈕分布過于密集,讓查爾斯忙中出錯。
也有人認為,查爾斯是自殺的,他們從查爾斯在地球上最后一段時間的若干古怪言行中找出證據,試圖證明他已經厭倦了生活,想要離開這個世界。而撞擊冥王星就是這位天才精心安排的行為藝術。這也能解釋,為什么上一次開新聞發布會的時候,他如此神色古怪。
另外還有一些人認為,查爾斯是被害死的,這個說法最駭人聽聞,也最千奇百怪。害死他的主謀從競爭者斯蒂爾、前情人倉井雅到代卡洛斯飛船集團以及貝爾實驗室等可以列一個長長的名單。一個有利的佐證是,查爾斯的女友細川穗美在查爾斯死后第三天,就因為所駕駛的飛車和另一輛飛車對撞而在東京上空爆炸,這個巧合似乎可以被視為陰謀,不過更合理的解釋顯然是細川傷心過度,神志恍惚所致。
網上也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流言和稀奇古怪的所謂“證據”,大部分經不起推敲,但也有一些看上去有點分量,有一段錄音似乎是查爾斯和古德斯坦的吵架,另一段視頻似乎是查爾斯和某個名人老婆的偷情,還有他的父親說他揮霍無度導致沒有錢的電話錄音……但這些偽造起來并不難,而且也無法證明和查爾斯的死有任何關系。至于有人說查爾斯是因為發現了腦橋芯片公司控制人類的陰謀而被滅口,就更是笑話奇譚了,沒人會真的相信。
但無論如何,查爾斯死了。死了,再也不能復活。一個死人,無論是多么名聲顯赫的死人,被遺忘的速度總是很快的。查爾斯的事被熱炒了一兩個月,人們為他舉辦了各種緬懷和紀念儀式。不過世界上很快出現了幾名炙手可熱的新星,他們也都開通了感官直播。有天才神童、國民美少女,也有草根人士,人們很快又被吸引到新的、更豐富的娛樂生活中去。
但有許多人卻仍然無所適從,他們難以理解查爾斯的死。
“我……我就是想不通,”宅見直人喃喃說,給自己斟了一杯啤酒,“查爾斯怎么會死呢?三年來,我熟悉他的一舉一動,我有他的幾乎每一個記憶,既然我活著,他怎么會死?”
“你是你,查爾斯是查爾斯。”朝倉冷冷地說,對直人她已經越來越沒有耐心了。
直人搖頭,“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那種感覺……我還可以清楚地記著查爾斯的一切,他在天上如何風馳電掣,在海底如何于珊瑚叢中潛水,在讀者見面會上如何發言,在酒會上如何觥籌交錯,在非洲如何賑濟災民……對我來說,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一樣。我看到地球在我腳下,我聽到奧地利金色大廳的音樂,我聞到富士山下櫻花的香味,我還……”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從第三人稱換成了第一人稱。
“你還記得和倉井雅、寶拉和瑪麗安娜如何浪漫纏綿吧。”朝倉冷冷地接口。
“當然,”直人憧憬地說,沒有注意到女友表情的變化,“那些經歷真是永世難忘啊,可惜沒有和細川穗美在一起的記憶——”
“宅見直人,你這個混球!”朝倉終于忍不住痛罵了出來,“你這輩子除了幻想自己是查爾斯之外,還會干什么?”
“小南,你又怎么了?”直人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查爾斯死了都快半年了吧?你幾乎每天都在絮絮叨叨那些和你沒有任何關系的往事,懷念那些根本不知道你是誰的女人,跟你說你也不聽,我簡直要瘋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你不懂,我參與了這一切,這些和發生在我身上沒有任何區別,我知道自己不是查爾斯,但它們也是我經歷的一部分!”
“哼,”朝倉譏諷地笑了,“你的經歷就是日復一日地躺在房間里收看直播,本質上,你和那些看了電視然后想象自己是男主角的白癡沒什么兩樣。”
“住口!”直人不由怒火中燒,“每次你都這么說,可是你從來沒有過感官直播的經歷,有什么資格下判斷?再說你是我的什么人,有什么權力告訴我我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
“我是你的什么人?”朝倉的眼睛也在憤怒中閃閃發亮,“你說對了,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既然你這么說了,我們還是分手吧。”
“分手就分手,當初我就不該接受你!”直人惡狠狠地說。
朝倉沒有再和他爭吵,沉默地收拾起了自己的衣服和物品,直人在一旁看著,開始有些悔意,卻又不好開口。直到朝倉提著幾個大包站在了玄關口,他才著急起來,“你這是干什么?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明天——”
“直人,”朝倉的語氣平靜得令他害怕,“我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你,但是我錯了。也許你是對的,你就是查爾斯,你會永遠活在關于查爾斯的記憶里。但是對不起,這不是我想要過的生活。”
“我……我不是……”直人不知說什么好,眼睜睜地看著朝倉打開門,離去,腳步越來越遠,終于消失。
直人猶豫了一會兒,撥打了朝倉的耳機,但是朝倉已經關機了,只有長長的忙音。
“去你的。”直人喃喃地罵了幾句,坐回到椅子上,繼續自斟自飲起來。
為什么生活總是這樣,他永遠無法和人好好相處?不管他如何嘗試,除了失敗還是失敗,在這個現實的世界,連空氣都令人窒息。如果,如果他還能回到查爾斯身上,再過一次那種意氣風發的人生,那該多好啊……
直人一邊想,一邊在電腦上漫不經心地點擊著,他進了一個討論感官直播的論壇,頂上的一行大字頓時吸引了他的注意:
CHARLES MANN REVIVED!!!
“查爾斯·曼復活了!!!”
什么意思?
直人點進去一看,發現是時代傳媒公司的廣告,網頁上面用英文寫道:
“……為緬懷已故的查爾斯·曼先生,本公司從他的繼承人那里購買了以往全部直播內容的備份數據,以饗觀眾。直播內容的總長度達85439個小時,跨度為整整十年。您可以選擇收看其中任何一個片段,也可以從頭到尾瀏覽,以便深入了解曼先生的生平和事跡……”
直人的心狂跳起來,十年中所有的數據!也就是整整十年的直播人生!作為收看者,那些中微子波轉換成的視覺和聽覺會隨即消失,也有技術手段防止私下拷貝,但是顯然在相關機構內部會有備份,進行“重播”是可能的。對直人來說,他是從最后三年才開始收看查爾斯的,之前的七年都付之闕如,但如今他可以從一開始就收看重播,這樣的話,也就是說——
直人倒抽一口冷氣:他將擁有整整十年查爾斯的人生,他將再一次和查爾斯融為一體,去面對未來(實際上是過去)的精彩人生,而這次,至少十年里不會再擔心被單方面中斷直播了。他可以放心地將自己融入查爾斯的意識深處。
直人興奮地掃了一眼下面的條件,這回不再是免費的了,不過也不貴。每小時收費一百日元,不過如果購買一天以上會降為五十日元,如果全部購買每小時更是只要二十日元,完全可以負擔。
他迅速用網上銀行付了賬,全部購買要將近一百六十萬日元,他暫時沒有那么多錢,只能先花了二十多萬購買了頭一年的數據,以后的再慢慢付吧。
直人躺回到榻榻米上,打開中微子轉換器,電腦語音告訴他正在進行連接,準備接收數據,大約一分鐘后可以開始直播,不,重播。
正當直人焦急地等待時,耳機中響起了提示音樂,告訴他收到了朝倉的一條語音短信。這回直人直接關機,根本懶得看一眼。或許朝倉又回心轉意了,但那又如何?只要能再度成為查爾斯,我不會再需要這個女人……
中微子波束源源不斷地傳來,轉化為電磁波和腦波,重播開始了:
重力感同步:我平躺在什么地方。
觸覺同步:好像在一張床上,軟軟的很舒服。
嗅覺同步:仿佛有藥水的味道,但并不刺鼻。
聽覺同步: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跟我說話,而且越來越清楚了。
視覺同步: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出現在我面前……
他仰望著天花板,看到自己未來的經紀人麗莎·古德斯坦對他俯下頭來,“感覺怎么樣?”
“我沒事……”他有些虛弱地說。
麗莎問:“現在應該已經開始直播了,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一絲自信的笑容出現在他蒼白的臉上,“那還用說?我是查爾斯,獨一無二的查爾斯。”
【責任編輯:姚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