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

這張照片最近在網絡流傳,蘇格蘭醫生梅藤更查房時與中國小患者行禮,這一老一小,一醫一患的相敬相親,在今天的背景下,讓很多人感慨。不過,作為一個西方醫生,1881年來到中國時,梅藤更要面對的醫患沖突,其實遠大于今天。
1881年,26歲的梅藤更被英國基督教圣公會派往中國時,鴉片戰爭剛結束二十年,醫療傳教的自由隨戰后條約進入中國,國人在心理上本能抗拒,加上此時杭州還是一個“城門上懸掛著人頭”的中世紀城市。人們對外科手術,人體構造都不熟悉,民間對教會醫院有種種傳言:“教會醫師以媚藥淫褻婦女,醫院被懷疑挖眼剖心用以做藥”,西醫解剖尸體或制作人體標本,被認為動機邪惡,信徒臨終圣事,被認為教士挖死人眼睛“以為煉銀之藥”。
知識分子中也有此說,魏源的《海國圖志》內,有關于洋教用藥迷人信教、挖華人眼睛制藥的內容。
梅藤更來中國前后二十年間,能在官方文獻中查到的教案有200起以上,醫療領域往往是沖突引爆點,因為死亡最容易激起受害想象和集體情緒。1870年天津教案,1868年揚州教案,華洋雙方死傷慘重,起因都是疫病流行,育嬰堂中幾十名孤兒患病而死,民間傳言懷疑外國人綁架孩童,“剖取幼孩腦髓眼珠”作為藥材之用,甚至“烹而食之”。
他的從醫生涯,就在鮮明的敵意里開始。
“生活里的樂趣和歡笑,比藥更能讓生病的人覺得活著之振奮”
當年見過梅藤更的人,都說這面團團的外國人十分可親,按宗教習慣叫病人“兄弟”或“姐妹”,“路上遇見他人,不管這人他認不認識,都會先上前鞠躬,如果對方看上去年紀比較大,他還會拱手作揖,用他那蹩腳的中文說‘你福氣好”。 梅藤更曾說中國窮人不快樂,有知識的階層又要有威嚴,很少有輕松的時刻。“一旦人們歡笑的時候,一切敵意都化解了”。
初來杭州時,梅藤更的醫院簡陋之極,沒有自來水,沒有電,沒有藥房,沒有手術室,梅藤更和新婚妻子不會說漢語,醫院只有舊屋四間,冬天房子里沒有炭盆,冷風流竄。是一位曾生產鴉片的印度商人在良心責備之下,捐三千英磅給圣公會租來的房屋免費收治病患,并不以入教作為治療前提。也只有窮苦無告,走投無路者,和身染重疾,生命垂危的人才肯來。
醫院門口排隊的人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但梅藤更常常不用什么語言,就讓病人哈哈大笑。梅藤更說,“生活里的樂趣和歡笑,比藥更能讓生病的人覺得活著之振奮”。
梅藤更在醫治病人的過程中發現,這些人驚人地缺乏現代醫學知識,英國傳記作者記下某天查房時梅藤更看到的:“一個叫‘小貓的手術病人拆開自己繃帶,正看看傷口長得怎么樣。而一個叫“萬代”的老病人來醫院前可能好久沒有吃飽,看上去餓極了,竟然在吃他的石膏。”
梅醫生挨個安撫處理。
1883年,梅藤寫給教會的信中,他說這一年看了3019個病人,259人住院,但醫院太小,戒煙所只有16張病床。有次病床已滿,他要求一個病人回去臥床,病人說:“我住在別人家廚房里,油煙嗆得我直咳嗽,你能不能讓我住院?”梅醫生無法可想,給了他藥,叮囑每天三次,兩天吃完。回去后患者認為藥喝多能治得更好,擅自把六份藥一次全喝了,醫生被叫去出診時,這個人已經處于瀕死狀態。這無可依靠的人,醫院告別前曾問過梅藤更一句話:“醫生,你是不是不管我了?”
這件事后,梅藤更決心用余生之力建一個大的醫院。
“我見過富人幫助窮人,但我沒見過一個人離開國家去幫助別的國家的人”
建新醫院首先面臨的就是錢的問題。募款很困難,他給圣公會寫信,很久后他才收到圣公會的回復,又過了很久,才有時間拆開堆積如山的舊信,看到信中夾著的1700英磅支票,一夜沒睡,開始設計醫院。
但這些錢不足以支持梅藤更理想中的醫院,他向自己的私人朋友募捐,麥克萊爵士的兒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犧牲,生前他想成為一個醫療傳教士,為了滿足這個遺愿,這位父親捐贈了一萬英磅。有了這些錢,廣濟醫院有了自己的藥房。
醫院開始吸引中上階層的患者,療效是最直接的說服力。梅藤更醫治好杭州的八旗都督后,敵對的氣氛就消失了。此時洋務運動中興,朝中重臣榮祿、李鴻章、曾紀澤、沈桂芬都與西醫私誼親厚,倫敦會傳教醫師科克倫曾深入宮閨替慈禧治病得到信任,1904年,籌建北京協和醫學堂時,慈禧提供萬兩白銀襄助。實用主義的思想之下,西醫甚至進入中國的政治與軍事體制,梅藤更被委任杭州海關外科醫師,承擔檢疫工作。
廣濟醫院的國內捐贈開始多起來,袁世凱、孫傳芳都在名單之列。一位捐款的鄉紳對梅藤更說:“我見過富人幫助窮人,但我沒見過一個人離開國家去幫助別的國家的人,我在這兒躺著,看你對窮人富人都是一個樣子。”
醫院狀況穩定之后,梅藤更開始興辦教育,建設廣濟醫校,學生的學雜費和生活費大都減免。
梅藤更與圓通寺方丈交好,購買寺廟土地,在西湖之上,保俶塔之側建起麻瘋病院,只收掛號費就可接受免費治療。但有市民認為這是冒犯,麻瘋病院擋住陽光,陰影投射在寶塔上,影響城市的好運和繁榮,散布病毒。當地士人與佛教徒也都不快——“佛教之地,豈能供手讓給耶穌?”以土地糾紛之名提起訴訟,梅藤更不得不交出契約,由政府購回。
“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尊敬”
一百多年后,王建安當了這家醫院的院長,他說,“那時候病人很多,但井然有序,雖然一個個身著粗布衣,但都有地方坐。每個診室的門都是緊閉的,其他病人在門口耐心地等候,沒有不由分說沖進去。醫生也是襯衫加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白大衣筆挺整潔。”
廣濟護校的學生傅梅生回憶課程,說倫理學貫穿護校始終,是最重要一門課程,要求“患者將自己的生命交到你的手中,你就必須全心地給他仁愛,一絲不茍地對他負責,不論是他吃進去,吐出來,還是拉出來的,你都必須仔細觀察,從頭負責到腳”。
全院一共約有110余個床位,正式護士只有20多人,醫院沒有家屬陪伴,也沒有護工。護士是病人唯一的照顧者。從打針發藥,到吃喝拉撒洗頭洗澡,極為繁重。但護理部對護士的要求細微,其中一條是寒冬為患者使用便盆,須先用熱水燙過,免得患者感覺冰冷。
回憶起青春時代,看似勞苦,傅梅生內心卻相當寬展“病人也對護士回報以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尊敬。當時工作雖然繁忙,但大家彼此坦誠,心思一致,并不覺得特別辛苦。”
今天的人,不論醫生還是患者,看到“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尊敬”這幾個字,心里會難免一動吧。
梅藤更對共事者說“Live And Work”,醫生要醫治他人,先保有自己的生之尊嚴和樂趣。廣濟醫護人員的收入基本由英國的善款維持,一級醫長160銀元,護士30元銀元。1銀元相當于200元人民幣,從醫者算是中上階層,不必有生之憂慮。
除了解決醫護人員的生存問題,醫院也十分關注醫護人員的生活問題。醫院有球隊,樂隊,穿著馬褂的青年吹彈吟唱,生機盎然。能容納上千人的講堂,宣講教義,舉辦各種展覽晚會,也放電影。多年后,最讓傅梅生難忘的是每年的“5·12”,護校所有成員聚在一堂,人人手捧蠟燭,搖曳的燭光里,唱歌紀念南丁格爾女士,校長為每位畢業生帶上潔白的燕帽,儀式在南丁格爾誓言中結束。十幾歲的女孩自感“圣潔”,這個詞里隱隱透出職業的榮光。
后來由于戰爭動亂,廣濟醫院幾度受挫,抗戰結束,醫院被當局歸還給蘇達立管理。1952年,浙江省人民政府正式接管醫院,現更名為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外籍管理者與醫生撤離。
近一個半世紀后,廣濟醫院遺跡已不多,只有銀杏,香樟和廣玉蘭,百年后仍濃蔭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