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霞
[摘要]19世紀中葉英國強制種痘立法的出臺強化了國家對醫療事務的管理并侵犯個人自由,導致英格蘭反種痘派的興起。反種痘派創建反種痘組織,發起反種痘運動,通過示威游行、宣傳萊斯特方法、尋求議會支持等方式要求廢除強制種痘,并取得初步成功。反種痘運動是19世紀末國家干預下集體利益與個人自由的博弈,展現出英格蘭人“愛生命,更愛自由”的價值取向。
[關鍵詞]強制種痘,反種痘派,萊斯特,萊斯特方法
[中圖分類號]K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14)02-0041-10
19世紀中葉英國首次以公共衛生的名義頒布強制種痘立法,是國家積極預防天花、加強對公共衛生事務管理的重要舉措。作為天花潛在的受害者,按理民眾應該是種痘的積極支持者,然而,歷史不能假設,也沒有“應該”,事實是許多民眾尤其是英格蘭民眾成為堅定的反種痘派,在19世紀中后期掀起聲勢浩大的反種痘運動。本文試圖剖析國家借助集體話語合法地對國民身體進行干預和控制之時,英格蘭民眾在國家強制與個人自由之間的價值取向以及英國政府的選擇。
一、強制種痘立法的出臺與
反種痘派的興起
自1796年詹納發現種痘以來,種痘逐漸被英格蘭人接受和采用。1807年倫敦天花醫院(London Smallpox Hospital)開始對門診病人實行種痘。成立于1814年的全國疫苗中心(the National VaccineEstablishment)從1832年開始向各地分發天花疫苗,推廣種痘。1837—1840年間的天花流行造成大約3.5萬人死亡,大多是窮人家庭的兒童。這促使議會加強對天花預防的管理,于1840年頒布《種痘法案》(Vaccination Act),責成種痘官(Vacci-nation Officer)對三個月內的嬰兒實行種痘,費用由濟貧稅支付,授權濟貧委員會(the Poor LawBoard)負責,天花預防納入了國家化的軌道。到19世紀中葉,英格蘭已經形成一個全國免費種痘體系。
然而,倫敦流行病學會(Epidemiological Societyof London)于1853年調查發現,與歐洲大陸相比,英國種痘實際效果不佳,存在大量規避種痘的情況。在上院議員的提議下,下院通過1853年《種痘法案》,實行強制種痘,除由私人醫生種痘外,父母必須在孩子出生的三個月內到公共種痘處為孩子種痘;如果孩子生病,可以順延2個月。種痘證書由出生和死亡登記處寄給新生兒父母,通知他們遵照義務須知辦理。這項法令拉開了英格蘭強制種痘的序幕,因對規避種痘沒有細化,實際上強制種痘并沒有嚴格執行,強制的色彩并不明顯。
種痘由既不是專家也不對這類公共衛生事務感興趣的濟貧委員會的官員管理,還受到新濟貧法惡名的拖累,引起社會中下層的反感。1856年約翰·西蒙試圖彌補1853年《種痘法案》的漏洞,主張把種痘事務轉交給衛生委員會(the Board ofHealth)負責,激起地方派和反種痘者的憤怒,該提案被撤銷。議會不得不任命一個專門委員會調查種痘的價值所在,以說服民眾。
為了加強對種痘的管理力度,1861年的《種痘法案》規定,由各地選舉產生的監察員委員會(Boards of Guardians)任命種痘官,當嬰幼兒未按規定種痘時,地方政府可以起訴不負責任的父母,由地方法院判決。這一意圖在1867年的《種痘法案》被重申并加強,規定14歲以下的兒童必須種痘,允許地方政府以一再不履行責任正式起訴拒不服從的父母,加大對違反者的懲處。根據1853年的《種痘法案》,違反者只需要支付一次性的罰款或者承擔一定時期的監禁。而1867年的條款明確實行連續累積的懲罰,導致拒絕給孩子種痘的父母一次又一次地被罰款或被監禁;除非最初的罪過被勾銷,否則每一次審判罰款都會累積加碼。違反規定的父母被傳喚至地方法官面前,地方法官對于是否受理訴訟擁有絕對判決權。這項法案把國家強制的力度提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被認為是最讓人討厭的,在各地的執行情況不一。
在政府提升種痘的強制和處罰力度的同時,天花于1870—1873年間降臨英國,造成大約44000人死亡,倫敦一地占1/4左右,但平均死亡人數比以往大大降低。政府對種痘的好處深信不疑,為了讓絕大多數人種痘,決定采取強制免費種痘的政策。1871年的《種痘法案》把種痘交給地方政府委員會(The Local Government Board),授權其任命種痘官以查找并確認嬰兒已經被種痘,并向監察員上報違反案例;違反者最高處于25便士罰款,拒絕支付罰款者將被監禁。該法案從執行力度和違法懲處兩方面加強了種痘的強制色彩。當年成為種痘的高峰年份,英格蘭和威爾士共出生嬰兒821856人,其中93%被種痘。也正是從這一年開始種痘人數減少,反種痘的力量大增。
從行政管理的角度來看,強制種痘是一項政治革新,以公共衛生的名義第一次有效地在傳統的公民自由領域擴展國家權力,把集體的健康置于公民的人身自由之上,這是支持種痘者觀點的體現。支持者種痘者認為,種痘是一種公益,強制是為了所有人的利益,乃合乎情理之事。他們援引功利主義哲學家約翰·斯圖亞特·米爾(John SmartMill)的話說:“權力合法地應用到文明集體中的每一個人——違背他自己的意志——的唯一目的是防止對他人有害。他自己的利益,不管是肉體的還是道德的,都是不充分的理由。”這個原則以“有害原則”而聞名,而強制種痘則是“無害原則”應用的一個典型。種痘非但無害,反而有利:不僅為種痘者提供直接的好處(天花免疫),而且為集體中的其他人帶來生命安全。也就是說,“在任何情況下,沒有人有權成為他人健康和生命的一個危險來源,毫無疑問,未中痘者就是這類人”。種痘雖有風險,但微乎其微,其風險隨種痘技術的改進不斷降低,與它的好處相比不足掛齒。
在英格蘭的傳統認識中,個人享有免受國家干預的自由,反對種痘者大多把種痘視為私事,拒絕從公共角度思考集體免疫的好處,因為他們在乎個人的自由,強調公民自由權的神圣不可侵犯。他們認為,種痘直接破壞身體的完整性,侵犯個人權利,個人有權決定自己的健康—包括是否種痘,并把個人的自主權發展到一種極限——有權決定自己的死亡時機,而不是被迫服從一群多事的人和極權國家的統一命令。對此,有遠見的政治家和反對種痘者產生某些思想共鳴。1808年,政治觀點不同的政治家如改革者威廉·科貝特(William Cobbett)和保守黨人喬治·坎寧(George Canning)都在議會發言反對國家管理種痘。他們否認國家擁有干預個人事務的權利,個人有權選擇他的醫生或他的孩子的健康保護。對于窮人和工人階級來說,種痘不僅導致他們的嬰兒有“傳染”潛在疾病的危險,而且與他們的階級斗爭和對自由與民主的渴望沖突,“把種痘問題看作政府對公民私生活強硬干預的體現”,侵犯了他們作為自由公民保護孩子的權利。倫敦諾丁山(Notting Hill)的乳牛場主弗雷德里克·科恩(Fredefick Keen)當著種痘官的面“接過并扔掉(要求他六個子女)種痘通知單”,在法庭上他據理力爭,“孩子是我的財產,不是國家的財產”,表現出強烈的抵抗情緒。甚至到1880年代,有些學者仍然懷疑國家是否擁有干預個人自由的權利。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London)的拉丁文退休教授F.W.紐曼(F.W.New-mall)在反種痘派刊物《種痘調查人》(VaccinationInquirer)的文章中一再強調:“議會無權以任何公共衛生為借口戕害一個健康人的身體;更無權殘害一個健康嬰兒的身體。沒有一個立法者擁有這樣的權利。”反種痘派領袖威廉·休謨一羅瑟里牧師(Rev.William Hume-Rothery)則對國家干預種痘的后果深感憂慮,認為一個過度保護的國家削弱了個人的責任感,“它(國家)只有根據他們自己的權利進行自愿的和審慎的行動才能進步,在他們的范圍和能力之內行使他們的責任,很明顯國家遠遠沒有這樣做……在這種情況下它限制并阻礙他們的發展”,“即使種痘是現存最大的好事,實施它也不是國家的責任”,因為每個人必須自由地為自己做出選擇,放棄自己擁有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基本權利,就仍然沒有享有自由。
19世紀上半葉英格蘭盛行狂熱的個人主義和經濟上的自由放任在一定程度上為民眾反對政府干預個人自由提供了社會背景,人們逐漸接受一定程度的社會改革。到19世紀中葉,更多的人愿意為了公共衛生和安全而在傳統權利范圍內做出妥協或犧牲,并“以人性為理由譴責對事情不聞不問的人”,從思想上接受政府對社會事務的干預和管理。約翰·斯圖亞特·米爾堅持政府最低限度的于預,但僅限于最低程度,更注重保護民眾免遭強力和欺詐侵犯他們的權利。“我捍衛每一個公民的權利……即使國家干預,也要維護個人的權利”是這種思想的高度概括。也是從這種觀念出發,一些民眾接受并配合種痘。但是,他們的接受和容忍是有底線的,一旦國家干預超出民眾容忍的底線,他們會起而反抗。強制色彩逐漸濃厚的《種痘法案》致使有些承認種痘價值、但反對強制種痘的民眾從支持走向強烈反對。反種痘逐漸從個別父母的個人行為演變為引起社會共鳴的大眾運動,反種痘的語言從溫和地維護個人自由轉變為強烈譴責專制。
反種痘派認為強制種痘是由國家支持的狂熱者所強加的醫學恐怖主義,是自以為是的家長式做法,也是最獨斷專行的方式。坎寧相信種痘具有預防天花的安全保護價值,但是他反對任何具有強制特點的措施。羅伯特·皮爾爵士(Sir Robert Peel)認為強制種痘與不列顛民族的思維習慣格格不入。直到1876年,自由黨首相威廉·格萊斯頓(William Gladstone)還認為強制種痘是對“個人自由”的侵犯,在強制種痘執行方面猶豫不決。議會的多數派在1883年會議期間反對強制種痘,其理由是無權頒布任何類型的醫學管理法令。@格拉布街(Grub Street)的報刊雜志和知識分子、乃至社會知名人物,如阿爾弗雷德·羅塞爾·華萊士、蕭伯納和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等都成為知名的反種痘派,赫伯特·斯賓塞把強制種痘譴責為愚蠢地擴大國家作用的典型。即使是一向致力于普遍種痘事業的《柳葉刀》,也認為“對于渴望國家對個人干預的人來說,不過度侵犯自由”的情況下才可以強制種痘,法律不能以違背民眾的意志為前提。
1853年后當日漸嚴格的強制種痘立法使天花預防從一個醫學課題變成一個關乎國家強制與個人自由之博弈的政治議題時,放任和自由的根本原則面臨嚴峻考驗。許多英格蘭人不得不在他們內心珍視的民主與自由和被國家鐵腕所強化的、強制的集體安全之間做出選擇,反種痘派選擇了前者,并身體力行。
二、反種痘運動的斗爭策略
1867年的《種痘法案》使反種痘派關注的焦點轉向強制問題,并在1871年之后初具規模,其中堅力量來自兩類人:一類是反對任何形式的種痘、最早卷入訴訟程序的父母;其二是那些反對種痘法案的強制色彩者。在階級構成上與以往的社會運動類似,具有鮮明的跨階級特色:領導人大多來自社會中上層,參與者主要來自中下層尤其是工人階級。反種痘派在反對《種痘法案》的過程中逐漸明確奮斗目標和斗爭策略:立足地方,對抗中央;組織宣傳,支持隔離;議會游說,廢除種痘。
(一)立足地方,對抗中央
反種痘運動起初是一個具有強烈地域色彩的地方性運動,主要集中在英格蘭,威爾士較弱,蘇格蘭和愛爾蘭較少。英格蘭內部也具有鮮明的地區差異:米德蘭(Midlands)和北部反種痘派比較強大,大多來自社會中下層的手工業者或店員;倫敦和英格蘭南方的反種痘派主要來自致力于社會改革的中上層,如女權主義者等。萊斯特(Le-icester)、金斯利(Keighley)、班伯里(Banbury)等城市向來是奉行地方主義、主張自治的老巢,對強制種痘的反抗更為直接強烈。其中,萊斯特的經歷最具有代表性。
萊斯特經歷了一個從支持種痘到反對種痘、并發展為反種痘派大本營的演變歷程,1878年是其分水嶺。1878年之前,與英格蘭的其他地方相比,除極少數父母不愿意種痘外,總體種痘數量一直維持在一個令人滿意的水平。從1878年開始萊斯特的種痘比率急劇下降,雖然總種痘人數到1883年仍保持在60%或更高,反種痘的人數增長更快,從1869年的2人提高到1881年的1154人。這與萊斯特人容忍有限度的國家干預、反對無底線的強制種痘有關。
萊斯特的經歷與英格蘭總體狀況吻合。1871年后的20年間,英格蘭大約6000人被起訴,61人因未繳納罰款而入獄。在拍賣繳獲的物品充當違反者的罰金時,群情激奮,幾乎需要該地2/3的警力維持秩序。結果沒有拍賣商愿意從事這類拍賣,曾任市長的一位地方法官拒絕審理這類訴訟。監察員委員會與種痘官之間關系復雜,在強制執行種痘上莫衷一是。中央機構實際上沒有有效的方法迫使吵鬧不休的地方當局服從命令,逐步喪失通過強制種痘反對意志堅定的抵抗者的能力,反而加劇了地方對中央命令的抵抗情緒,在地方法院對未種痘者父母的懲罰方面表現尤為明顯。
監察員委員會是直接負責強制種痘的權威。作為由選民選舉產生的機構,他們的種痘執行力度很大程度上受草根階層態度的影響,而不受中央機構的控制。反種痘力量的強弱以及監察員本人的種痘態度直接影響了地方的種痘執行力。@在反種痘派強大的地區,一些當選的監察員拒絕命令種痘官起訴違反者,強制種痘成為一紙空文。萊斯特從1869年開始不再起訴不履行種痘職責的父母。奧爾德姆(Oldham)的監察員盡管分屬自由黨和保守黨,但都是忠誠的反種痘派,在反種痘方面立場一致。倫敦麥爾安德(Mile End)區的監察員委員會候選人不論其政黨歸屬為何,反對種痘才有資格成為候選人。
為了改變監察員執法不嚴的狀況,1874年議會通過一項法案,授權地方政府委員會明確規定監察員和種痘官在加強種痘方面的職責,從理論上結束了地方政府拒絕起訴違法者、違反法律的不正常現象,但在具體執行中仍大打折扣。受到中央和地方雙重擠壓的地方政府委員會于1875年做出兩項多少自相矛盾的決定:一方面,提醒監察員他們的職責是追究違反者;另一方面,授權他們在個別情況下采取適當的靈活措施,未經監察員同意,不再三令五申地要求種痘官起訴違反者,使監察員擁有自行決定的靈活決定權。反種痘力量強大的地區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監察員決定是否一再起訴違反者,而選民決定監察員能否當選,對監察員形成一種無形的牽制和壓力。反種痘派在事實上略占上風。
1882年后,萊斯特絕大多數的市議員反對種痘,在1883年三年一度的選舉中,反種痘派獲得監察委員會的多數,只是由于監察委員會主席在種痘事務上擁有決定權,監察員才不得不繼續執行起訴政策,隨后的三年間傳喚2274人出庭。正如一個反種痘派所嘲笑的,他們打算監禁城市里拒絕種痘的20萬居民中的絕大多數嗎?為了聲援被起訴者,1885年3月,50多個城鎮的各類反種痘組織約2萬人以萊斯特為中心發起一場大規模的反種痘示威游行,打出“捍衛良心自由”“為我們的家庭和自由而戰”等標語,當場燒毀一份種痘法案文本,反種痘運動達到頂峰,萊斯特開始成為反種痘派的“首都”。在地方政府委員會全部領導缺席的情況下,萊斯特的監察員一致通過立即停止全部種痘訴訟的提議。在隨后的監察員選舉中,反種痘派再次獲得多數票,新當選的監察員宣誓不再強制種痘。碟斯特在反種痘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監察員委員會隨后拒絕任命新種痘官,受到中央巨大壓力后才勉強遵命。
反種痘派地方影響日益擴大在很大程度上與他們組織有序、宣傳得當有關。
(二)組織宣傳,支持隔離
與英格蘭其他的社會運動一樣,反種痘派也采取了形成組織、團體作戰的模式。1867年,理查德·吉布斯(Richard Gibbs)在倫敦創建反強制種痘聯盟(Anti-Compulsory Vaccination League).隨后存英格蘭各地發展支部,1869年萊斯特成為其支部。金斯利則成立金斯利聯盟(the Keighley Union),直接與中央權威對抗——該聯盟的5位成員因拒絕來自英國最高法院(the Court of QueenBench)的命令書而被關進約克城堡(York Castle)。1874休謨一羅瑟里夫婦(Mr.&Mrs.Hume-Rothery)在英格蘭西南部的切爾滕納姆(Cheltenham)成立全國反強制種痘聯盟(The National Anti-Compulsory Vac-cination League),與北方和倫敦不同,其主力來自中產階級,對抗策略是寫信和地方倡議,目的是影響監察員委員會。1883,威廉·特德(William Tebb)成立倫敦廢除強制種痘協會(London Society for the Abolition of Compulsory Vaccination,簡稱倫敦協會),因善于宣傳而成為有影響力的反種痘組織。1896年特德把各地的反種痘組織合并為全國反種痘聯盟(National Anti-Vaccination League),并明確斗爭手段,通過“廣泛抗議,散播信息”,以及“規模相對較小但大眾狂熱參與”的社會運動,來廢除種痘,加強了反種痘派的凝聚力和戰斗力。
反種痘派重視大眾傳媒的影響力,把出版刊物和小冊子作為宣傳觀點、擴大影響的武器。這些出自反種痘派之手、水平參差不齊的小冊子主要攻擊種痘、醫學專制、政府取消公民自由等方面。曼徹斯特戒酒運動(temperance movement)的領導人亨利·皮特曼(Henry Pitman)于1869年出版第一個反種痘派的刊物《反種痘》(The Anti-Vaccinator),后并入創辦較早的期刊《合作者》(Cooperator)。1872年他重新發行《反種痘派》(Antivaccinator)和《衛生評論》(Health Review)兩個刊物。早在成立反種痘組織之前的1879年,威廉-特德就創辦雜志《種痘探尋者》(the Vaccination Inquirer),成為最有影響力、持續時間最長的反種痘期刊,后發展為反種痘派的宣傳喉舌,一直持續到協會結束。反種痘派還出版發行著作和小冊子。影響最大的私人反種痘著作是下院議員P.A.泰勒(P.A.Taylor)1881年出版的《當前關于種痘之謬論》(Current Fallacies aboutVaccination)一書,首印幾千份,第二版印刷10萬份,影響甚大。小冊子的數量更為繁多,1882年倫敦協會把這些小冊子根據出版日期編成《反種痘著作目錄》(A Catalogue of Antivaccination Litera-ture)一書,40頁的正文列出大約200種出版物。期刊和小冊子成為影響大眾輿論、向議會施加壓力的一個廉價而有效的方式。
在反對種痘的過程中,反種痘派還提出了另一套天花預防對策,希望以萊斯特天花預防辦法——以隔離為主要特征的萊斯特體系(Leicester System,也被稱為新隔離主義)取代強制種痘。
萊斯特體系既不是全新的,也不是革命性的,只是衛生醫療官威廉·約翰遜醫生(Dr.William Johnston)對傳統隔離措施的更新。約翰遜曾是一個堅定的支持種痘者,意識到種痘的風險后,1870年代初他設計出以隔離為核心的天花預防方法。具體內容包括強制向當局報告天花病例,移出和隔離病人和他們的家屬,對財物和住所進行消毒乃至銷毀。在反種痘派看來,與種痘相比,隔離是一個合理的選擇,因為“萊斯特體系最本質的特點是完全不存在強制種痘——在其他大部分地區被認為至關重要”,希望說服政府廢除強制種痘而代之以萊斯特體系。萊斯特和種痘的原則大相徑庭:一種是隔離病人限制傳染代理人的傳播,另一方則是傳播它希望激發起普遍的免疫力。直至1860年代,英國政府依然把種痘視為他們箭筒中最值得信任的箭,1866年的霍亂和牛瘟使他們的注意力轉向傳統的預防方法。1870年代初,倫敦把天花預防的重點從種痘轉移到追蹤患者和他們的接觸,隔離或遷移他們,對住所、衣物和床鋪進行消毒,采取的是類似于萊斯特的預防辦法。
隔離獲得從地方到中央的認可與反種痘派的大力宣傳、強制種痘引起社會不滿情緒密切相關。反種痘派的聲勢壯大之時,反強制種痘、宣傳隔離之路也較為順暢。從1886年開始萊斯特的監察員采用萊斯特體系來預防天花,要求醫生在12小時內報告天花病例,天花患者和他們的家人在醫院隔離2周,對他們的住所消毒,消毒或焚燒衣物和床上用品。隔離期間患者獲得全額的工資補償,被隔離的家人和接觸者也獲得半薪補償。1888年地方政府委員會調查種痘的執行情況,曾專門從萊斯特搜集證據,隨后向皇家專門委員會提交相關資料。隨著強制隔離遭到普遍抵制,1901年議會正式同意把種痘與萊斯特體系都作為官方的天花預防辦法。
(三)議會施壓。廢除種痘
在反種痘斗爭的過程中,反種痘派逐漸意識到,沒有下院壓倒性多數的支持,政府無法把種痘強加給地方當局和個人。他們很重視議會施壓,試圖通過修改《種痘法案》達到目的。1854年有議員提出旨在改革種痘方法的提案,無疾而終。三年后,議會的反種痘派建議完全廢除種痘,又告失敗。
1867年《種痘法案》在下院通過時,托馬斯·錢伯斯(sir Thomas Chambers)爵士預測:“這個法案被通過時,很可能引起騷動,法案被取消才會停止。”這個論斷為隨后的事件所證實。1860年代末,反種痘派被政府屢次起訴不履行種痘職責的父母的做法所激怒,迫使議會任命一個皇家委員會調查抵制事件的始末。該委員會考慮到種痘雙方的立場,選擇一條折中路線:種痘提供了對抗天花的一種安全和保護,國家負有保護所有人口免遭天花的職責,父母無權把他們的孩子或鄰居暴露在天花的威脅之下;同時也盡量照顧到堅定的反種痘者的情感,不會強化為所有人種痘的措施。幾番考慮之下它建議,不管父母何時曾被成功起訴兩次,出于對同一個孩子的尊重,不再施加進一步的懲罰。可惜這項建議在1871年的《種痘法案》中并未實現。
在議會內外請愿期間,反種痘派力圖樹立良好的社會形象,爭取更廣泛的支持。當時,許多人期望格拉斯頓政府開啟社會進步的新方案,希望落空后,不滿情緒上升。借此機會,反種痘派與各社會組織和利益集團在反對格拉斯頓第一屆政府上達成共識,提出明確的改革目標:主張節制、和平、順勢療法,反對奴隸制、活體解剖、抗性的生物醫學實驗等。他們共同發起并參與到充滿活力和獻身精神的社會運動中。
1870年下院開會期間,反種痘派又提出一項法案,把起訴違反種痘者的數量限制在2人,失敗。1871年反種痘派的提案旨在限制多次起訴,減輕那些父母——或者已經支付全部20先令罰款或者已經因過錯被兩次判刑——的深層責任。這項條款在下院通過后遭上院否決。下院出于沒有通過任何法案的恐懼,同意修改該提案,力爭在種痘支持者與反對者之間達成一種平衡,但其核心仍是確保強制種痘。反種痘派的努力再次落空。
隨著反種痘派在地方影響的擴大,倫敦協會于1880年代和1890年代初把活動的焦點集中在議會游說。嚇院的反種痘派議員不滿足于取消重復起訴,爭取完全取消強制,許多議員的態度也發生變化。P.A.泰勒是1871年《種痘法案》強制性條款的發起人,1883年下院開會時,他認為強制代表“醫學監督之下,對父母神圣權利和個人權利最絕對的干預”,公開轉向反種痘派。1888年,來自曼徹斯特的議員雅各布·布萊特(Jacob Bright)的提案要求廢除種痘法案,又失敗。
在反種痘派的壓力下,1889年議會成立皇家委員會調查反種痘游說團的不滿以及種痘的優點。與上次的調查類似,此次調查團也奉行中庸路線:重申種痘的好處,反對把強制種痘變成自愿行為,但也發現多重起訴和其他的嚴格強制措施激起許多不必要的抵抗,削弱了宣傳種痘好處的目標。它建議停止多次起訴,并提出一些良心條款來平息激烈的反對聲浪。該報告成為隨后七年間爭論的焦點,也為最終解決爭端鋪平了道路。這與1895年—1896年間突如其來的一次天花大流行有關。此次天花來勢兇猛,格洛斯特鎮(Glouster)約4萬人中出現近2000例天花患者,其中434人在13個月中相繼死亡。
反種痘派在這次天花流行面前再次質疑種痘的效用,壯大了自身的聲勢,也使英國各政黨面臨嚴重考驗。托利黨比自由黨和激進黨更傾向于支持強制,但反對用國家力量來支持種痘,全國反種痘聯盟估計它的追隨者中約1/3是托利黨人;而自由黨和激進黨大多傾向于修改強制種痘法案,因一些自由黨人支持強制而導致激進反種痘派懷疑其自由放任政策的連貫性和真實性。因而,在是否強制種痘問題上并沒有遵循標準的政黨路線,還加劇了政黨種痘傾向的模糊和搖擺。1898年下院選舉時,反種痘者左右了里丁(Reading)的議員選舉,從支持托利黨改為支持自由黨的反種痘候選人。保守黨轉而重視反種痘派的意見,阿瑟.巴爾福(Arther Balfour)提議向抵抗種痘的精神致意,贊成認真嚴肅的抵制,并保證不會有任何懲罰。下院大選前一天,一位議員候選人向反種痘代表團保證:“先生們,如果你在明天投票支持我,日后將獲得所有的回報”。
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下,大批反種痘派議員被選入下院。1898年的《種痘提案》建議放松對強制種痘的控制,標志著議會向反種痘派妥協的開始。上院則堅持強制,否決提案。下院再次修改該提案,加入一項“良心條款”(Conscience Clause),即在4個月內,父母如果不為他們的孩子種痘,需要說明理由,向下院兩名議員提出申請并獲得同意后,法律將不追究其責任,并獲得豁免證書。其目的通過區分父母反對種痘是出于“不負責任的忽視”還是“有根有據的反對”來實行差別化處理,實際上是為反種痘派反對種痘提供合法化的借口。這項修正條款既獲得反種痘派的支持,也得到支持種痘者的擁護,他們認為這樣做總比強制導致意見分歧和更少的種痘要好得多,其最直接的后果是在實際上提高了被保護者的數量。然而,這是英國政府半心半意地執行種痘政策的最后努力。到1898年末,根據新種痘法案而頒發的豁免證書達203143個之多,其中蘭開郡占了1/4強,萊斯特頒發28524個豁免證書,這意味著當年有20多萬嬰兒未種痘。
盡管做出這類讓步,爭論遠沒有結束。在反種痘派看來,這種做法絲毫沒有削弱強制的實質,在地方上的表現也不盡如人意。哪里的抵抗強大,哪里的訴訟程序就容易:母親,不僅僅是父親,被允許申請反對立場,聽證會在特定的時間舉行以遷就忙碌的父母;在地方法官支持種痘的地方,未給嬰兒種痘的父母受到盤問或威脅,他們的動機受到質疑,豁免證書也被拒絕。
反種痘派在完全取消強制種痘法案未果后,力圖通過立法程序把種痘變成一個個人自由選擇的事情。在他們的不懈斗爭下,1901年,種痘與隔離都被議會接納為預防天花的措施。1907年自由黨執政時期,100名強制種痘的反對者被選人下院,提交了一項用簡單的法律聲明取代豁免證書的法案,主張擴大被豁免嬰兒的范圍。種痘嬰兒的比率從1906年最高時的78%下降到1909年的低于60%。1946年,隨著《國家衛生服務法》(Na-tional Health Service Act)的頒布,強制種痘被取消,隔離成為預防天花的首選,反種痘派如愿以償。
三、結語
反種痘運動是維多利亞時期公民不服從的典型,“通過組織大眾輿論來支持更優質更負責任的預防措施,波瀾壯闊地展現維多利亞后期運動的手段”,并在某種程度上展現英格蘭社會運動的策略,在很多方面反映乃至影響了英國社會事務管理與思想觀念的變革與延續。
其一,反種痘運動展現出現代行政管理手段與傳統思想意識的交鋒。19世紀中后期,隨著社會問題的逐漸暴露,英國政府逐漸改變傳統的自由放任,在天花的威脅面前,認為有責任有義務通過強制種痘來降低天花風險,維護社會利益和集體生命安全,故而在天花預防過程中引入政府干預衛生事務的觀念,擴大政府的社會管理職能,從天花預防舉措經歷推廣種痘、強制種痘、種痘與隔離并存的發展脈絡中可見一斑。而強制種痘是人們第一次為消除疾病做出的一個光輝典范,是“社會史上的一個里程碑”,是英國政府適應時代需要而做出的大膽革新。
在支持種痘與反對種痘之間,并非簡單的革新與保守、進步與倒退的二元對立,而是如何在保存傳統與適應社會之間實現一種平衡。對于這種出于時代需要的社會革新,英格蘭人雖心存疑慮乃至抗拒心理,但總體上服從議會法令,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乃至接受國家對個人自由的干預和管理,使19世紀上半葉的種痘狀況保持良好。隨著1853年《種痘法案》的出臺,隨后的一系列法案強制種痘色彩日漸濃厚,相關規定和處罰日漸嚴格,超出民眾容忍的底線時,反種痘派逐漸發展壯大。反種痘派屬于反對現代政府的首批草根參與者集團,反映出大眾政治力量的日益增長和斗爭策略的日漸成熟。反種痘派以“捍衛自由”為旗號,認為是否種痘是私人事務,有權自行選擇,中央政府無權強制,并積極通過地方行動、示威游行、廣泛宣傳、尋求立法支持等合法途徑維護自身的自由權,在繼承英格蘭自由傳統的框架下,在符合憲法基本精神的范圍內進行堅持不懈的斗爭,迫使議會做出讓步。隨后英國政府在天花預防方面的舉措很大程度上受到反種痘運動的影響。
其二,與歐洲大陸相比,英國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政治體制和預防方法之間的聯系,并展現出英國一貫的漸進式改革色彩。歐洲國家在19世紀都面臨天花傳染問題,實行了各不相同的策略:歐洲大陸支持強制種痘并貫穿始終,強制種痘被認為是大陸無限制立法干涉特色的一個例證;而英國早先支持強制,歷經取消多次起訴、接納隔離、允許豁免、直至廢除強制的發展歷程。在歐洲大陸看來,如果英國人能夠堅持強制,就能像德國人或法國人那樣堅持公益至上。英國政府雖主張強制種痘,但更重視民意走向。英國的一些觀察家雖然羨慕歐洲大陸“專制”和“父權制”的國家有能.力推行強制種痘,也深知,在英國這樣的“自由國度”里,強制“與我們政府的精神毫無共同之處,從英國人的感情來說也是厭惡至極”,沒有民眾支持的法律要么被棄若敝履,要么被踐踏執行。最終,英國政府意識到強制種痘法案是不切實際的,逐漸向反種痘派妥協,接受萊斯特方法作為一種替代選擇,用萊斯特方法保護集體,種痘保護個人。
綜上所述,反種痘派的觀點和做法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作為以“崇尚自由”自居的國度,英國孕育出珍愛自由、自由至上的公民,他們尊重個人自由,不容忍任何形式的強制,而英國政府則保護這種“自由至上”的民主傳統。這是英格蘭反種痘派力量強大,以及強制種痘法案被撤銷的原因,當然,也是英國反種痘運動取得偉大成功的奧秘所在。
【責任編輯:吳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