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盛斌
清明每次回鄉掛清,在走到臨近先祖墳地的草徑上,總會看到一些稀稀落落的茶樹結著零星的茶泡、掛著疏散的茶蔓,夾在周遭桎木、杜鵑、荊棘叢生的灌木林里,似乎正被什么遺忘,被什么掩蓋。而我照例會招呼女兒去摘些茶泡、茶蔓來,嘗嘗這些山珍的味道。那甜而微澀、脆而略爽的滋味,一下子把我的記憶拉到了蓊郁在童年天地的茶樹林——
那時候,好像只有房子和樹林占據著孩子們的心靈。在孩子們看來,房子和樹林都是他們棲身的地方,撒野的地方,做夢的地方。房子是用樹木做成的,樹木做成房子后就不再生長了。它們抽的枝、扎的根變成了裊娜的炊煙,腰肢劈成壁板要做擋風保暖的外衣。而那些沒有做成房子的樹木,它們依舊一年一個輪回地生長,那濃密的天然屋蓋足以擋住太陽的穿透、勁風的掀翻,甚至下大雨也淋不濕樹蔭下面的那塊規則或不規則的空地。因此,我們常常把樹林當家。只要不是下雨、落雪,隔三差五我們總會不約而同來到樹林里躲迷藏,辦家家,做游戲。一兜草棚當被窩,一把樹葉當鋪蓋,一節根腦當枕頭,一管枯枝當長槍,一根藤條當圈套,一聲鳥叫當哨音,不知不覺玩得太陽也懶得陪我們只好悄悄地躲到我們未曾到過的另一座山林里歇息去了。趕著藤梨果、野葡萄、野李子、八月瓜、山尖栗、板栗等果子們成熟的時候,先吃飽肚子,再揣些回家,還會受到大人的一番夸賞呢。
不過這些都與山茶樹無關,或者關聯不多。這些被當做房子的樹林,多是松樹、柏樹、楓樹、杉樹等腰壯臂粗、身材高挑的家伙。茶樹呢,茶樹比它們矮小,再長也只能長到它們童年的高度。我們在樹林里玩這玩那的當兒,茶樹其實在一聲不響地打量我們。它們從不去與松樹們攀高,總是常年穿著一身綠裝守護著自己的一塊領地,打發著屬于自己的時光。此時,離我們最近的一棵茶樹肯定聽到了誰的某聲尖叫、某句戲言,也無疑把誰依著樹根撒尿的姿勢、爬到樹尖揮手的神態看得一清二楚。正當我們玩得起勁的時候,不知誰說出一句:“看,那邊的茶樹開花了!”大家聞聲從樹林鉆出,一望果真是茶樹開花了。有心等花花不開,無意找花花香來。我們忽然覺得不到睏一覺的工夫,茶樹就齊刷刷地開花了。它們的花是專為我們而開的么?
大家徑直往茶山跑去,頂著深秋的陽光,甩出明亮的歡笑。那種直奔茶林的心情,就像茶花盛開的樣子,爽朗,舒坦,甜美。快到茶樹林的當兒,便順手掐斷一截茅草莖作吸管,準備吸取花蕊中那汪甜津津、亮晃晃的糖蜜。也有的只管將嘴巴貼近茶花,用舌頭舔沾糖液,直接咽下喉嚨。在那個多數鄉下孩子不能飽嘗一餐糖果的年代里,是多么愜意和滿足!我記得吃第一口的時候,先是將糖液停在嘴里閉起嘴巴用舌頭囫圇地攪了幾下,繼而輕輕地咽下喉去,我感覺到糖液就像一種久違的幸福開始在五臟六腑緩緩地彌漫開來,眼前的六瓣花瓣忽地張開成了母親輕撫我臉頰的手掌,太陽的光芒好像才從山茶金黃的花蕊散發出來,甜潤而清香。當然,釀在花蕊里的那點糖蜜,最大的只有黃豆的體量,你就是喝上一百朵茶花糖,也填不飽肚子。所以我愿意把這種吃法叫做享受,而不是美餐,因為享受是一種心情,一種精神的需求大于物質的欲望的體驗。
在我的記憶里,樹木生長的芽、葉、花、果都可以讓人吃的,好像只有山茶樹。有的樹要么只長出自己的嫩芽讓你掐下來吃,比如香椿樹;有的樹要么只結出自己的果實讓你摘下來吃,比如板栗樹。當然,我們吃到的茶蔓是茶樹嫩芽的變體,茶泡是茶樹初果的變態,它們附著在茶樹新生枝杈與老枝杈的相接處,常常是一瓣接著一瓣,一個挨著一個,一串連著一串。有的茶樹生的茶蔓多,有的茶樹結的茶泡多,也有的茶泡與茶蔓平分秋色。成熟的茶蔓呈肉白色或淺紅色,附著一層薄薄的脆皮,質地厚實,就像一只只肥嫩的耳朵,所以又叫茶耳。茶泡則多呈白色,像個鵝蛋大的球。沿蒂部輕輕地摘下,不到一個時辰,就會裝滿一籃子的收獲。不過在收獲之前,我們自會先撿最好的茶蔓和茶泡滿足口腹。那種脆甜、清爽的滋味,生吃既能止渴,又能解饞。帶回家用熱水稍浸一會后,切成細條清炒,則成一道可口的下飯菜,倘若能拌上臘肉炒下來,當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了。
童年眼中的摘茶果是派給大人們干的活兒,一種集體性的勞動。那時候,只要聽到生產隊長的一聲出工吆喝,各家各戶的勞力就紛紛帶上籮筐、竹簍上工去了。走到茶樹林,但見荸薺般大小或赭紅或淡黃的圓球型茶果三三兩兩結伴邀伙地集聚在茶樹枝上,聽憑著秋陽的檢閱、秋風的撫摸,也期待著人們的采摘。有些茶果的果皮已經開裂,果仁不知什么時候掉落,只剩下空殼扎在枝頭。碰著稍矮的茶樹,只需將竹簍放到樹杈下面一個勁兒地摘果就行。遇到稍高伸手摘不著果子的茶樹,先是將樹身用力搖動幾下,繼而拿起砍下的樹杈往上抖動,茶果就一個個地落下地了,再盡心盡力地撿拾起來,放入竹簍、籮筐。如果誰被隊長發現不仔細撿拾,是會挨批評、扣工分的。待到將一坡坡、一嶺嶺的茶果采摘完畢,收回隊里的倉庫,摘茶的功夫也就告一個段落。接著攤到太陽下暴曬,不出十天半月時間,茶果們就會曝出一粒粒褐色或棕褐色的茶仁,沒有曬裂的需用手一個個摳開果殼抖出茶仁。然后集中將茶籽挑到油坊榨了油,按照工分的多少,每家就分到相對份額的茶油。那種色澤金黃、澄澈透明、氣味清香的茶油啊,無疑給一度單調寡味的日子增添了一抹亮色、注入了一股鮮味,讓活在鄉間的人們看到了生活的光亮、嘗到了生活的芬芳。
不過,大人們再認真撿拾,再仔細采摘,還是有零零落落、稀稀散散的茶果被烏綠的茶葉遮擋起來不易發覺,有的掛在樹杈杈不著的茶樹尖尖,有的落在地上間或被一蓬草掩著,有的或無意被踩進與茶仁一樣色澤的泥層、或卡在某塊石頭的縫隙。我們趁著割牛草的當兒,背個小布兜,就把剩下的茶果,一一撿拾回家。有時候,索性尾隨別的生產隊采茶果的隊伍后頭,到不屬于本隊的茶林里撿拾茶果。小孩輕巧,爬到樹尖尖摘果也不怕摔下來。能夠給家里掙來一點點財富,既是一種渴望改善生活的本能的驅使,也是一種童年勞動的樂趣的使然。我們撿著,摘著,一天的時光就從手指頭溜走了;我們樂著,笑著,通體的幸福就被茶果們記住了。在茶果們心中不是也該掛在茶樹的枝頭,讓另外的童年來采摘呢?多少個睡夢中,夢見自己掉落的汗珠和飄逝的笑聲都變成了一瓣瓣茶仁、一絲絲茶油、一粒粒油渣(枯),在等待全家的急用呢。
山茶樹生的茶蔓、茶泡,結的花蜜、茶果,可供人食用;它們的枝條,可拿來做刀把、鋤棍、棒槌;它們站在路旁田埂土坎,可以做系牛的樁,遮陰的傘。老了的茶樹砍來可以劈成柴、燒成木炭,連同那些茶殼用來生火、煮飯、炒菜、取暖。當然最讓人稱道的還是茶油。這種能與橄欖油相媲美的“液體黃金”吸吮了春夏秋冬之雨露,飽含著天地日月之靈氣,不光能食用,能潤腸、清胃、解毒,還能外用,愈合傷口、護法、美容、健體。可謂茶樹全身都是寶。然而,山茶樹卻隨著時光的流逝,歲月的嬗變,正在逐年減少。現在,我的故鄉很難看到成片成林的山茶樹了,鄉親們也幾乎不食用茶油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山茶油本身更昂貴的延伸品充斥于市場,比土生的山茶樹更需要護養的新品種茶樹現身于鄉間。我們無需追溯其中的緣由。現在我能做到的只有把依稀長在故鄉山地的那些山茶樹植入記憶的土壤里,必要的時候,撒一把文字的肥料,讓它們長得粗壯一些。我會囑咐自己的孩子記住茶樹的樣子,記住茶樹與他們的父親曾經相處的日子,記住一瓣茶蔓的甜,一滴茶油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