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田漢早期劇作中的靈肉沖突主題

王洋

摘 要：在中國戲劇史上，田漢是不可忽視的一位劇作家，他以大量的戲劇創(chuàng)作和劇場實踐奠定了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地位。作為20世紀20年代戲劇收獲最為豐厚的劇作家，田漢早期創(chuàng)作中的浪漫主義色彩十分引人注目。統(tǒng)觀田漢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靈肉沖突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孤寂感傷的精神狀態(tài)是他劇作中最為突出的主題，這一主題的形成與他自身的人生體驗、藝術理念以及時代氛圍密不可分。

關鍵詞：田漢；早期劇作；靈肉沖突；主題

田漢早期話劇最大的特點在于其包涵了濃郁的理想主義色彩，帶有作者本人的天真。在這濃郁的理想色彩中間，靈與肉的沖突時時隱現(xiàn)，并伴隨著靈肉沖突帶來的孤寂、憂郁等精神狀態(tài)。田漢自己也將其早期的創(chuàng)作稱為“感傷時代”創(chuàng)作。

一、靈與肉的沖突

所謂“靈肉沖突”在理解和闡釋上并不完全相同。茅盾在《歐洲新文學最近之趨勢》一文中曾這樣講：“新浪漫主義是為補救寫實主義豐肉弱靈。”這里，“靈”與“肉”顯然被理解為理想與現(xiàn)實。田漢在《平民詩人惠特曼的百年祭》一文中，認為“過重靈魂而輕蔑肉體的，莫不否認現(xiàn)實，認這個世界為萬惡。我們只有遁出這個濁世，別尋所謂天國，既重靈魂又重肉體的，他便始終到底要肯定現(xiàn)實，覺得我們所能追求的天國不在過去，也不在將來，卻在現(xiàn)在。哪怕這個世界無一毫價值，我們憑著努力，可以使他有價值。”在這里，田漢顯然把“靈”與“肉”理解為精神與物質(zhì)。無論“理想與現(xiàn)實”還是“精神與物質(zhì)”，都屬于“靈與肉”的范疇。

在田漢早期的劇作中，充溢著靈肉的尖銳沖突，靈與肉的兩難選擇為他的作品增添了一分耐人咀嚼的厚度，靈與肉的困境往往透過主人公的藝術生涯和愛情生活表現(xiàn)出來。在田漢的處女作《梵峨璘與薔薇》中，鼓書藝人柳翠為了讓愛人琴師秦信芳去巴黎求學，寧肯做他人的小妾，以成全秦信芳的藝術夢想，聽聞柳翠決定的秦信芳萬念俱灰，企圖自殺以殉情。幸好遇上好人李簡齋，成全了兩人對愛與美的追求。這種成全是建立在偶然的基礎上的，若沒有了李簡齋，柳翠與秦信芳根本不可能有圓滿的結(jié)局，二人的結(jié)局只會變成舍肉取靈的悲劇抉擇。同樣為了藝術甘愿做出自我犧牲的是《湖上的悲劇》中的白薇。自由戀愛不成的富家小姐白薇投河自盡，以示反抗父親包辦婚姻的決心，被人救起后隱居湖邊，三年后偶遇昔日戀人楊夢梅，在知曉對自己念念不忘的昔日戀人已娶妻并正構(gòu)思一部以他們的愛情故事為藍本的小說時，她毅然決然地選擇自己生命的退場成全戀人“靈”的追求，楊夢梅藝術創(chuàng)作的完滿和現(xiàn)實生活的穩(wěn)定都是由白薇的犧牲賦予的。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在藝術與愛情的沖突對立當中，只有舍棄一方以獲暫時的解脫，但這種解脫注定是以缺憾為代價的。雖然《梵峨璘與玫瑰》的結(jié)局很完滿，但與《湖上的悲劇》所傳達的主題一樣：在“靈”與“肉”的沖突抉擇中，主人公抑或延伸至作者，舍“肉”取“靈”是他們的最終選擇。

《咖啡店之一夜》中，男主人公林澤奇是一個徘徊在“靈”“肉”沖突中的苦悶的靈魂。他在現(xiàn)實的包辦婚姻和理想的自由戀愛中猶疑不定，“我自己不知道怎樣尋著自己要走的路，然而也不知道是神的意志還是運命的惡戲，很不容易把那種道路指示給我。我苦痛得很！我寂寞得很！我不知道還是永久生的好，還是剎那生的好。還是向靈的好，還是向肉的好。”＼+①靈與肉的艱難選擇衍生出主人公憂愁、寂寞之運命，在靈與肉的兩難選擇中找不到出路。《蘇州夜話》中，十年前老畫家劉叔康沉浸于藝術之“靈”的世界中，在“靈”被破壞后回歸到“幻滅的悲哀”和“無家的寂寞”＼+②之“肉”的世界，盡管仍不忘當初“通過藝術改造中國”＼+③的宏愿，以藝術即“靈”來慰藉自身之苦痛，但在認回淪為賣花女的骨肉后，悔愧自己“長期做著天真的夢”＼+④。畫家的就“靈”輕“肉”造成了現(xiàn)實的苦難。在這里，田漢除了展現(xiàn)靈與肉的抉擇異常艱難外，又多了重對舍“肉”取“靈”選擇的深層拷問。

田漢的戲劇打破了以往舊劇中“大團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結(jié)束方式，以出人意表的結(jié)局收束全文，流露出悲傷、多舛之深切同情，給人啟迪、思考，讓人在靈肉沖撞的悲傷氛圍中凈化升華，這是田漢早期劇作所帶來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實踐。

二、靈肉沖突的背后

1、對島村抱月與松井須磨子的愛情的向往

日本留學時期，熱衷戲劇藝術的田漢流連于東京各大劇場，汲取戲劇靈感與養(yǎng)分，曾在東京欣賞過松井須磨子演出的西方近代名劇《沉鐘》和《故鄉(xiāng)》，留下印象深刻。松井須磨子的丈夫、老師島村抱月是日本近代著名的戲劇家，“曾組織文藝協(xié)會，創(chuàng)辦戲劇研究所，對推進日本戲劇的現(xiàn)代化貢獻卓著。”＼+⑤一個是戲劇理論家、劇作翻譯家，一個是戲劇表演者，兩人志趣相投，感情深厚。在田漢的眼中，島村抱月和松井須磨子是愛情與藝術相結(jié)合的最佳情侶模范。然而好景不長，1918年島村抱月不幸染上了流行性感冒，久治不愈，不幸病逝。翌年，松井須磨子自縊身亡。浪漫多情的田漢被兩人的凄美的愛戀深深打動了，在回國探親的朋友聚會中更是“帶著自己對藝術和愛情這兩位‘神的崇拜之情”＼+⑥來講述兩人的凄美故事，這對他早期劇作創(chuàng)作的題材選擇和主題意蘊不無影響。綜觀田漢早期劇作，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愛情劇作居多，且如上所述，或表現(xiàn)愛情之悲劇或展現(xiàn)藝術之艱難。藝術與愛情成為他感受人生的敏感點，島村抱月與松井須磨子這對伉儷的影響潛存其中。

2、“藝術救國”理念的嘗試與猶疑

田漢在《我們自己的批判》一文中說，“我對于社會運動與藝術運動持著兩元的見解。即在社會運動方面很愿意為第四階級（無產(chǎn)階級）而戰(zhàn)，在藝術運動方面卻仍保持著多量的藝術至上主義。”田漢深切地認識到自己藝術見解和社會理念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然而年少渾身煥發(fā)熱力的他一直努力在兩者之間架筑溝通的橋梁，于是便有了如《蘇州夜話》中劉叔康的“通過藝術改造中國”＼+⑦的理念。在田漢早期的劇作中，現(xiàn)實與藝術浪漫是共生的。于是有了《咖啡店之一夜》、《湖上的悲劇》和《獲虎之夜》等作品中對婚姻自主、個性解放等社會問題的關注，《午飯之前》和《薛亞蘿之鬼》等作品中對勞工命運的同情，以及在《蘇州夜話》等作品中對軍閥混戰(zhàn)給人民帶來傷害的無情揭露。由此，田漢在創(chuàng)作中將矛盾的藝術表現(xiàn)與社會理念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而不生硬蹩腳。

3、個人浪漫感傷的性格

田漢在1919年所創(chuàng)作的《梅雨》一詩中，對自身做了一番“自我解剖”：

我也常常學脫爾思泰翁一般不斷的“自己解剖”（self-analysis）：覺得我自信力也很強，

Romantic分子比realisticde 分子為多。

自己有極容易與罪惡為緣的性質(zhì)，

同時有極強的“創(chuàng)造力與改造力”與之為伍。

……

我雖然不甚懂世事，也受了許多世紀病（Fin de siècle），經(jīng)了許多世界苦（Weltshmerz），在這“古神已死，新神未生的黃昏”中，孜孜的要！要！求那片Neo-Romanticism的樂土！＼+⑧

“Romantic分子比realisticde 分子為多”，鮮明地指出了存在于田漢自身的浪漫感傷氣質(zhì)，這與他過早地經(jīng)歷過人生大悲哀洗禮是密不可分的。田漢早年喪父，與母親艱難維生，異地求學，背井離鄉(xiāng)，青年喪舅喪妻，種種痛苦使他過早地接觸愁苦人生，形成自我感傷的藝術氣質(zhì)。這種感傷，愛情、理想與追求在現(xiàn)實社會壓迫下的艱難，讓田漢嘗遍掙扎的苦痛，并在自己的作品中言說。浪漫氣質(zhì)的形成又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田漢感受現(xiàn)實世界時的矛盾沖突與痛苦。

4、唯美主義的藝術追求

田漢早年留學日本期間，受到易卜生、盧梭、惠特曼、歌德、王爾德以及象征派、表現(xiàn)派等西方現(xiàn)代主義流派文學觀念的影響。在藝術觀念上，摒棄藝術的工具性功利觀，唯美的藝術成為田漢早期文學觀念的內(nèi)核，愛與美是田漢在創(chuàng)作中極力追求的。田漢早期的作品如《梵峨璘與薔薇》及翻譯王爾德的戲劇《莎樂美》，都有著明顯的感傷、唯美的藝術成分。田漢對藝術的本質(zhì)有著自覺的認識，在求學期間，他接觸了許多外國戲劇和劇作家。對田漢早期藝術觀影響最大的非“新浪漫主義”莫屬。王爾德等的“唯美”、魏爾倫等的“象征”以及法國勃蓋特等人的“心理剖析”等等都成為田漢自覺吸收和采納的新浪漫主義藝術元素。正是田漢對藝術本質(zhì)的渴望，有了他在表現(xiàn)靈肉沖突中舍“肉”取“靈”的悲壯浪漫的美。

三、結(jié)語

田漢20年代的劇本創(chuàng)作關注一個個在靈肉沖突中焦慮、憂郁、孤寂的苦悶的靈魂，時常流露出哀婉欲絕的感傷情緒。這種感傷情緒根源于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顯示出田漢對現(xiàn)實生活的關照，將20年代處于靈肉沖突、糾結(jié)彷徨的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tài)納入到自己人文關懷的視域之下。田漢早期作品的藝術成就表明，文學藝術的審美價值不只源于對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也源于主體情感的表達、人文關懷的探索。田漢的劇作正是在反映現(xiàn)實的精神狀態(tài)和個人情感的激烈表達中為讀眾提供了永無止盡的審美空間。

[注釋]

① 《創(chuàng)造季刊》第1卷第1期，《咖啡店之一夜》，第47頁.

②《田漢劇作選》，第80頁.

③《田漢劇作選》，第80頁.

④《田漢劇作選》，第87頁.

⑤《田漢傳》，第93頁.

⑥《田漢傳》，第94頁.

⑦《田漢劇作選》，第80頁.

⑧《田漢文集》第12卷第2-4頁.

[參考文獻]

[1]董健.田漢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6.

[2]田漢.田漢劇作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郁達夫.咖啡店之一夜[J].創(chuàng)造季刊，1936，1（1）：39-66.

[4]朱曉倩.靈肉的沖突 精神的孤寂[J].南通職業(yè)大學學報，2006，20（4）：60-63.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北京10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