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
盡管中國在過去35年因為實現了持續的高速增長而一舉成為世界上的第二大經濟體,但它的增長方式20年來卻一直遭受詬病。要求改變增長方式在經濟學界的呼聲甚高并很快演變成主流觀點。
經濟學家內部流行的關于轉變經濟增長方式的表述有多個版本,但大同小異。一種表述是,中國的增長方式應從投資驅動的增長轉變為消費驅動的增長。而更流行的表述似乎是,中國經濟的增長要從要素驅動的粗放增長轉變為效率驅動的集約增長。盡管經濟學家們對什么是效率驅動的增長心知肚明,但還是有經濟學家干脆明確地把效率驅動的增長解釋成全要素生產率(TFP,生產活動在一定時間內的效率,即總產量與全部要素投入量之比。是衡量單位總投入的總產量的生產率指標,常常被視為科技進步的指標)驅動的增長。
很容易發現,無論上述的哪種表述,無論是從需求側還是從供給層看待經濟增長的源泉,他們都一致性地認同中國經濟過去的增長實在是過度依賴了投資或資本的擴張,而投資驅動的增長是非常不健康的模式。
我猜測,有些人之所以認為投資驅動的增長不健康,那是受了早期經濟學家對前蘇聯的那種所謂粗放增長方式批判與否定的深遠影響。前蘇聯解體之后不久的1994年,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又重拾粗放增長和集約增長的陳舊概念來批評東亞經濟,特別是新加坡的增長方式,惹得一身麻煩,更引發人們對東亞與前蘇聯增長模式的學術辯論。連杰弗里?薩克斯(Jeffery Sachs)也站出來批評克魯格曼,認為前蘇聯與東亞的增長模式豈能同日而語,東亞基于市場機制的投資分配要比前蘇聯基于計劃體制的投資分配有效率得多了。
事實上,也就在克魯格曼發表該文之后不久,中國國內一些經濟學家也開始對照檢討和批評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增長方式,并把這種增長方式同樣冠之以粗放型的增長。20年來,很少有人會懷疑上述批評的正當性,而中國經濟需要將過去的粗放增長方式轉變成未來的集約增長方式,更是成了共識。
但這一共識這些年卻一直困惑著我。我自己從事中國經濟轉型與增長研究15余年,熟知這一領域的大部分文獻,卻發現轉變增長方式這一命題與我本人的研究以及大多數經濟學家的研究結論并不吻合。而要從現有的經驗研究中推演出這一命題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相信,我們定義中國增長方式的困惑和困難不在于投資對增長的頭等重要性,而在于TFP的超常增長事實。如果中國過去的增長真的可以用粗放的增長方式來定義,那我們該如何去評價上世紀80年代以來TFP年均4%的增長記錄?如果4%的TFP的增長率還不能證明是效率驅動的增長,那今天美國1%的TFP的增長率為什么可以是?如果我們確信中國未來的TFP年均增長實際上只會緩慢下降而不可能高于過去的記錄的話,那么我們期待中國未來的增長(最好)必須由效率驅動而不是投資驅動的含義又是什么呢?我把這個答案留到后面給出。
我們先來討論一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TFP的增長情形。考慮到關于中國經濟增長核算的研究相當豐富這一事實,我這里僅引用兩個較為流行的核算結果來說明TFP的增長記錄。一個是曾供職于世界銀行北京辦事處的經濟學家高路易(Louis Kuijis)的研究。他發現,1978年到1993年,中國的GDP年均增長9.7%,勞動生產率年均增長9.0%,其中TFP的增長是年均3.8%,資本-勞動比率年均增長3.1%。1993~2005年間,GDP年均增長9.5%,勞動生產率年均增長8.4%,其中TFP的增長是年均3.0%,資本-勞動比率年均增長5.3%。這是我看到的最為保守的核算結果。
我要提及的另一項研究是帕金斯(Dwight Perkins)和羅斯基(Tom Rawski)為《偉大的中國經濟轉型》一書完成的。他們在對中國經濟的增長進行核算前,還特別基于之前的各種爭議對數據系列進行了細致和系統的改善與矯正。基于這個改善后的數據而核算出來的結果是,在1978~2005年間中國的GDP年均增長9.5%,資本增長9.6%,為GDP增長貢獻了44.7%,教育增強型的勞動力增長2.7%,占GDP增長的16.2%,而TFP每年增長3.8%,貢獻了GDP增長的40.1%。這與高路易的研究是非常接近的,與我最近用OECD提供的KLEMS數據庫所做的核算結果也非常相似。
從這些核算的結果來看,盡管資本的增長對GDP增長的貢獻是第一位的,但TFP的增長卻相當的出色。這應該不是粗放增長方式可以解釋的現象。以TFP年均增長3~4%來說,這個記錄是好于在經濟實現高速增長時期的日本的。即使在東亞四小龍中TFP增長最佳的香港,在1960~1990年間,TFP的增長年均也僅為2.4%左右。而且就四小龍的TFP增長對GDP增長的貢獻份額來說,各類研究文獻大致給出的范圍約在20~30%之間,而即使根據世界銀行或IMF和OECD在相關研究報告中的結論,中國的TFP增長對GDP增長的貢獻份額也在35~40%間。當然,前蘇聯的記錄就更差了。根據我手頭有的研究文獻,即便在最好的年份(1961~1965年),前蘇聯的TFP增長對產出增長的貢獻也只有10%左右。
也許有人會說,盡管中國的TFP增長貢獻了GDP增長的40%,但這一貢獻份額也還不夠高,還不能算作效率驅動型的增長。要知道,中國的TFP年均增長3~4%已是超常的增長記錄了,比美國和發達經濟體都要高出很多。這么高的TFP的增長率還只貢獻了GDP增長的40%,那是因為GDP增長的更快,達到了接近10%的增長率。而GDP增長的更快當然得益于資本擴張的貢獻,畢竟投資機會之多對于一個新興的市場經濟而言是可以想象的。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美國的TFP增長對GDP增長的貢獻雖然可以高達80%甚至更高,但由于其GDP增長率很低,平均僅有2~3%,所以其TFP的增長也不超過2%。現在美國的TFP增長率基本在1%左右,即使其貢獻份額高達90%,也只推動GDP增長1%多一點。如果我們所謂的轉變增長方式是指要把TFP對GDP增長的貢獻份額從現在的40%提高到美國的80%,那就意味著中國的GDP增長率要降到5%以下(假設TFP年均依然能增長3~4%)。要知道這個數字低于中國GDP的潛在增長率達3個百分點之多啊。
那有沒有可能讓中國經濟在(比如)未來10年依然保持在8%的潛在增長率的水平上,而同時又能讓TFP的貢獻達到美國的份額(80%)呢?如果是這樣,那就意味著TFP要能實現年均6.4%的增長率。在我看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實際上,中國在過去30年里TFP的增長超常(3~4%)已是大大得益于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結構的迅速變化和簡單復制國外技術帶來的快速的技術進步的,從今往后的趨勢是,無論是因結構變化而改善的要素生產率還是通過引入和復制國外技術的學習空間都是在縮小而不是擴大,所以,TFP的改善在趨勢上只會變得緩慢而不是相反。實際上,人均收入越高的國家,經濟的結構越是穩定,TFP的改善速度越慢,僅能依靠研發而驅動的技術進步每年最多也就1~2%,這也是其可維持的GDP潛在增長率大約為2~3%的根本原因。
所以,增長方式何來粗放或集約之分別?或許只有高增長與低增長的區別,抑或只有超常增長與正常增長的區別。一個落后的經濟體要是能夠實現超常的增長,那一定是因為在那里資本可以擴張的機會比發達的經濟體多得多,所以一定是因為投資驅動而不是別的。投資機會的多寡與人均資本存量是成反比的。在這一點上,克魯格曼的話說的對,這樣的增長主要是靠汗水而不是靠靈感實現的,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可是長期以來經濟學家的一個教條看法卻是,如果一個經濟的增長主要由投資擴張來驅動,它就應該像前蘇聯那樣,它的TFP就不能改善,只會惡化,它的這種增長方式就是粗放的,它就會走向崩潰。但日本也好,東亞經濟也罷,情況常常相反,資本擴張快的時期,也是TFP的改善記錄較好的時候。中國的案例也不例外。這種情形之所以出現,那倒可能是因為TFP的改進事實上在改善著投資的回報率,從而反而誘導了資本更快的擴張。
雖然我們需要發展更深入的理論來解釋資本擴張與TFP之間的長期關系,但起碼中國、日本與東亞超常增長經濟體各自的增長歷史并不支持兩者必然彼此消長的推論。
總之,在理解和解釋中國和東亞經濟增長模式方面,粗放與集約增長方式的兩分法顯然是誤導了我們的注意力。需要回答的更有意義、也更重要的問題是:在所有經濟上落后的國家里,為什么日本、東亞和中國能夠大幅度地改善其TFP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