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鋒
2014年7月1日,日本安倍政府通過內閣決議,以對日本憲法第9條做出“重新解釋”的方式,宣布日本享有集體自衛權。從2012年12月上臺以來,安倍政府一直都在竭力謀求突破和平憲法的約束,拋棄規定日本不可擁有戰爭權利的憲法第9條。這次內閣決議,終于讓安倍政府如愿以償。雖然安倍政府對將要行使的集體自衛權做出了較為明確的條件限制,解禁集體自衛權后日本未來可以采取的軍事行動依然存在著各種約束,但這是二戰后日本歷史上一個重大轉折點。行使集體自衛權標志著日本已經徹底告別二戰結束以來由日本憲法所規定與實施的、以“非戰”為核心的防衛體制,未來的日本將因此而重新擁有“戰爭權”——不僅是在國內、而是在國際動用武力和軍事手段的權利。正如安倍本人曾經不斷叫嚷的,“一個新的、強大的”的日本“又回來了”。對因海洋領土爭議、歷史問題、慰安婦問題以及日本國內政治的嚴重右傾化趨勢而與亞洲鄰國關系空前緊張的日本來說,集體自衛權是安倍政府給自己打了一針政治“強心劑”;對日美同盟來說,是日本進一步增強自身所承擔的同盟軍事責任的“助推器”。但對亞洲的和平與穩定來說,這樣的日本將會繼續是一個“麻煩的制造者”。
日本憲政歷史的災難
“集體自衛權”的提法來自于聯合國憲章,意指一個國家在面臨重大安全威脅時,有權聯合其他國家一起動用武力進行自衛,動用武力的范圍可以是本國境內,也可以是在國外,例如對國際社會面臨的安全威脅采取集體性的打擊和抑制行動。聯合國維和行動和聯合國授權的武裝干預,都屬于“集體自衛權”的性質,也是一種國際責任。在日本當代政治中,集體自衛權則直接等同于“戰爭權”,而并非是什么國際責任。這是戰后日本憲法和歷史進程所決定的。
戰后日本憲法明確規定,日本只有在本國領土遭到武力入侵威脅時有自衛權,即防御和保障國土安全的權利;除此之外,日本嚴格實行“非戰原則”——不以武力和軍事手段作為解決國際沖突、實現國家利益和國家目標的手段。二戰后,日本的防衛體制與和平憲法掛鉤。奉行和平主義的日本不僅取得了戰后經濟再度起飛的重大成就,作為一個“民事大國”,日本在國際社會樹立了長期具有世界超一流的經濟和工業實力,但放棄大規模軍備發展選擇,不熱衷大國間權力爭奪的出色形象。當然,堅守“非戰”的憲法原則,更代表了日本朝野對二戰期間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與擴展道路的反思與決裂。
日本即便認為當前國際安全環境的變化,需要日本享有集體自衛權,只要符合日本憲法修訂規則,符合日本多數民意的支持,這本無可厚非。但安倍政府目前獲得集體自衛權的方式,是不顧國內民眾的質疑和反對,利用執政的自民黨,以及作為執政聯盟的公明黨在日本國會參眾兩院所擁有的議席優勢,繞開日本憲法第96條明確規定的修憲程序,以內閣決議的方式輕佻地、隨意地取代修憲所應尊重和完成的程序規則,這無疑是日本戰后民主政治的倒退。這樣的日本勢必讓人擔心和質疑。
日本憲法所規定的“非戰”條款被否決,日本因此能夠合法地擁有戰爭權,這是日本戰后國家體制的重大改變。為了防止輕易出現這樣的改變,日本憲法明確規定了修憲的“高門檻”:那就是需要國會2/3的多數議員同意,并經由日本國民全民公決后得到2/3的支持票,才能完成修憲。安倍政府很清楚,憲法設置的這一修憲門檻,日本政府在短期內根本“翻不過去”,所以才有了內閣決議,美其名曰對憲法第9條“重新解釋”。不管安倍內閣吹得如何天花亂墜,重新解釋憲法第9條的內閣決議,事實上是以違憲的政治程序,完成了對日本和平憲法的篡改。2014年7月2日的日本《朝日新聞》,頭版標題直指安倍政府通過“再解釋”來擁有集體自衛權的做法,稱這是日本“憲政歷史上最不光彩的日子”。
未來世界將面臨一個什么樣的日本
安倍政府這么做,當然不可能得到多數日本民眾的支持。2014年5月16日安倍政府發表“集體自衛權審議委員會建議通過內閣決議以‘再解釋的方式獲得集體自衛權”的報告之后,一直到2014年7月20日,日本國內多次民意調查顯示,反對日本擁有集體自衛權的民眾占53.4%,支持擁有這一權利的只有37 .5%。安倍本人的民意支持率,也從2013年3月的接近80%,下降到了2014年7月20日的48%。安倍政府之所以一意孤行,說到底,是日本已經不甘心再做一個“民事大國”,而是要全力投入到世界政治中大國權力政治爭奪的競技場,并以此來作為日本未來國家發展的新方向。
安倍在內閣通過憲法“再解釋”決議之后發表講話稱,日本這一擺脫和平主義憲法約束、重新擁有戰爭權的舉動,堪比日本“第二次明治維新”。1864年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全面西化,實力大增。但結果呢?日本從觀念上“脫亞入歐”,視亞洲鄰國為盤中魚肉,將對外侵略和擴張視為日本走向強大的臺階。日本國內的軍國主義勢力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給亞洲國家造成了深重的苦難和傷害。現在,安倍政府的目標,就是要重回那個可以和世界列強一爭短長的日本。安倍口口聲聲嘴上說要實行“積極的和平主義”,但內心想的則是要讓日本通過重整軍備和國防工業,踢開和平主義的憲法約束,有能力讓日本國家“正常化”和“秀肌肉”。
盡管安倍政府解禁的軍事行動從目前來看還是有限的,但日本未來軍事大國化的方向已然明確。例如,日本解禁的軍事行動,更多涉及對美國提供軍事行動和戰斗行動支持,包括為美軍護航、提供導彈防御等內容。但安倍曾明確表示,日本的軍事行動也將涉及對日本認為友好的國家提供軍事幫助和防務責任。在向澳大利亞出售潛艇之后,日本的武器出口已經放開。日本的軍火工業已經被定義為日本產業的新增長點之一。除此之外,日本對南海主權爭議地區也開始虎視眈眈,承諾為菲律賓和越南提供巡邏艦。安倍和其內閣成員更是在全世界吵吵嚷嚷,宣揚日本所謂“制衡中國”的決心和意志。這樣一個不能與鄰為善、露骨地推行對華敵視與對抗政策的日本,又將在未來輸出武器,甚至在亞洲輸出日本的所謂安全責任。安倍政府領導下的日本已經成為了亞洲地區安全緊張的主要制造者。安倍解禁集體自衛權,至少將使得目前的東海和南海局勢進一步復雜化,甚至推動亞洲出現新的軍備競賽。
日本張牙舞爪 美國漁翁得利
安倍解禁集體自衛權,讓國際社會最擔心的,是其意識形態上的歷史修正主義。安倍上臺伊始,就否定二戰期間的日本軍國主義戰爭暴行,稱日軍強征慰安婦不是事實,大批被日軍強制淪為性奴的亞洲婦女是自愿的“妓女”,并揚言19 9 3年的“河野聲明”和1995年的“村山講話”需要重新審議。2013年12月26日,安倍作為日本首相在時隔8年之后重新參拜靖國神社,公然為日本軍國主義時代的戰爭罪犯頂禮膜拜。在安倍看來,二戰期間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的所作所為,不僅需要公開悼念,而且依然是日本今后走向強大的“精神動力”和“寶貴遺產”。連美國《紐約時報》也多次發表社論,質疑和批評安倍的歷史修正主義。如果安倍的這種做法和想法可以公然大行其道,這對日本軍國主義受害國人民來說將是極大的傷害。
美國在對待安倍政府所作所為的反應上,已然將對歷史問題應該堅持的正義和原則放到了一邊。美國竭力希望通過縱容和支持日本的戰略轉型來獲得制衡中國的得力幫手,甚至樂得從中獲益。奧巴馬政府不僅公開支持日本以違憲的方式解禁集體自衛權,更是對安倍政府的歷史修正主義裝聾作啞。對于安倍政府因為歷史和領土爭議而引發的中日、中韓關系惡化,美國不是客觀、公正地要求日本收斂和檢點自己的言行,反而是施壓韓國、要求維護美國主導的同盟體系的內部團結。2014年4月下旬奧巴馬總統訪問日本和韓國,在日本絕口不提歷史問題,只是到了韓國之后提到,二戰期間的日本從軍慰安婦是“對人權的殘暴傷害”。
面對中國崛起,美國和日本的共同戰略利益在冷戰結束以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度重疊。再加上美國和日本利用各自的話語優勢,在國際媒體和公共外交平臺上竭力推銷“中國咄咄逼人論”,四處兜售是一個變得有“擴張性”的中國正在“逼得”美國和日本不得不對華強硬,是諸多亞洲國家希望美國對中國強硬。但問題的根子,恰恰是美國要竭力維護自己的霸權優勢,日本則要搭美國的便車,以便迅速地重建自己的“大國級別”的軍事、外交和戰略力量。冷戰結束以來的東亞政治,從來沒有變得像今天這樣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