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娟
你以為自己還是市委書記?
在職務犯監區,值班民警清點完每個監舍的犯人人數,會將鐵閘門鎖上才離去。這道鐵閘門每天發出的“嘩啦啦”的聲音,對里面的犯人來說,是一種心靈敲打。職務犯都是自尊心很強的人,每天睡覺前聽到這種聲音,每個人的內心都會條件反射似的緊縮一下,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楚。
第一次聽到鐵閘門的“嘩啦啦”聲,加上又受到民警的嚴厲訓斥,徐文濤躺在床上像被雷擊一樣,腦子一片空白。“我怎么一下子變成這樣啦!”他在內心絕望地問自己,任淚水奔涌著流出眼角。躺在徐文濤對面上鋪的張余一反常態,慢慢地坐起來,夸張地嘆了一口氣,說:“你以為自己還是市委書記嗎?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告訴你,這是監獄,你是罪犯!”張余這番話是每個服刑人員在入監訓練隊上課的第一節內容。
“張余,從點名前你就嘲弄我,你想干嗎?”睡在對面下鋪的徐文濤有些急了。“我嘲弄你?當年你在全市大會上怎么講的?”張余在上鋪坐起來,朝著對面下鋪的徐文濤比畫著。
當年張余案發時,在紀檢工作會議上,市委書記徐文濤義憤填膺地拍著桌子對全市紀檢干部說:“張余這個反面教材告訴我們什么?他告訴我們每位領導干部,手莫伸,伸必抓。我痛恨他們這些黨內的蛀蟲。市紀委把對張余采取雙規的文件報給我的時候,我毫不猶豫,拿起筆就簽!當時我看了看手表,時間是9點30分。我還想,這時的張局長是在辦公室還是在家呢?張余這條蛀蟲,他可能沒想到,截至這個時間他被組織刷卡了,是我代表大家、代表人民把他刷卡了。刷卡,大家懂嗎?就像我們在商場買東西時,把卡在刷卡機上這么一刷,就沒了!同志們,我這個市委書記不是武斷,是這個腐敗分子鐵證如山哪!”
“我的市委書記,我是蛀蟲,您是什么?您現在9點30分不再刷別人的卡了吧?還不是和我這個腐敗分子一樣,你擺肥皂盒,我擺毛巾。”張余低聲一字一咬牙地宣泄著。“你?”徐文濤被頂得無話可說,臊得臉通紅。“別說了,睡覺!”坐在床上抽煙的宋樹青低聲喝道。“別價,宋哥。徐書記來了,你不是有話要問他嗎?”張余看來要拉上宋樹青。全監舍的人知道宋樹青要問徐文濤什么,都立著耳朵聽著。這樣的情景,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獄中趣事。
張余看宋樹青只顧悶頭吸煙,不接自己的話,就自告奮勇起來:“好,你不好說,我替哥說。”
兩年前,徐文濤帶領全市局以上領導干部到職務犯監區開展預防職務犯罪警示教育。職務犯監區本身又是全省預防職務犯罪警示教育基地。徐文濤帶領全市局以上領導干部首先在大教室聽了監獄安排的三名職務犯罪人員現身說法。接著,又來到職務犯監區勞動車間參觀。當走到正在貼紙盒的省工商局前局長宋樹青面前,徐文濤書記站住了。他指著宋樹青對隨同參加警示教育的領導干部們說:“大家好好看,這就是當年的工商局宋局長,他因腐敗進監獄,現在變成了一條死狗。當年,他可是省后備干部啊!痛心啊!”后來,徐文濤也因貪腐出事了,受賄加上來源不明款達3000多萬元,判了個死緩。如今,徐文濤躺在監獄的床上又惱又羞,大氣不敢出。
第二天一早,職務犯監區犯人在監區門口報數。報完數后,宋樹青和徐文濤負責打掃院子衛生。宋樹青按照監區長的交代,協助民警對新犯徐文濤實行互相幫教。幫教是犯人互監組的一項任務。在院子里,宋樹青對徐文濤說:“警察讓我幫助你補課。站好,聽我的口令!”隨后,宋樹青喊道:“罪犯徐文濤!”對方蒙了。宋樹青繼續訓話:“聽到叫你的名字,必須立正喊‘到。”“你在報復我,你這就是在折磨我,什么罪犯?”徐文濤爭辯道。
宋樹青的訓話在繼續:“罪犯徐文濤,你聽著,這樣叫你,是讓你從現在明白,你是一名罪犯,是人民的罪犯!懂嗎?”
“我是人民的罪犯?你也是,你們都是!你沒有資格這樣叫我!你宋樹青,不是也利用職權為別人辦事收取別人錢財嗎?難道你忘了自己是誰了?”徐文濤手指沖著宋樹青亂點著說道。宋樹青一下子被他嗆住了。他看著脖子暴起青筋的徐文濤,聽著他翻著自己的往事,心底里不由得涌動起一股火,真想出手把徐文濤打個滿臉開花……
紀委主任坐牢后靠打小報告立功
趙梁過去的職務很是了得,他曾經任省紀委六室主任,分管全省政法系統紀檢工作。后來,經人舉報,他受賄索賄500多萬元,被判了無期。最慘的是他妻子從家里八樓的陽臺上跳了下去。幾年前,趙梁剛進監獄的時候,他自認為自己常年在省政法系統從事紀檢監察工作,地頭熟,人頭熟,也像徐文濤一樣,甚至比徐文濤還要派頭大,穿著斑馬服竟敢對監獄的工作挑毛病。如今,他一進監獄,過去的一些熟人、朋友沒有一個人再理會他、過問他。民警讓他明確自己的身份,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回歸。趙梁心里明白,這是警官說的話,但更可能是他那些熟人、朋友委托警官說的話,這想法讓他心里非常憤懣。慢慢地,他養成了自己在獄中度日的方式,那就是四處挑人毛病,挑監獄工作毛病,并將這些毛病以檢舉的形式上報。
趙梁入獄半年后,他發現自己在犯群中越來越孤立。有許多經過他手被立案調查、后來判刑投進監獄的職務犯一見到他就罵。他向獄方和監區民警反映后,那些恨他的人表面上不罵他了,暗地里卻變起花樣整治他。大家不管誰上廁所小便時,只要趙梁在廁所里,來人掏出“家伙”就尿,尿完后抖一下“家伙”張口一句就是:“媽的,你神氣什么?”還有人會往小便池里吐上一口痰,說:“呸!你還不和老子一樣,氣惱了捏爛了喂野貓。”
后來,趙梁找到了一條獄中生存之道,他想在職務犯監區繼續做點兒專業上的事情。于是,他開始像警犬一樣,發現犯群中間出現一點兒小事就記下來,就連宋樹青他們這些改造骨干也不例外。監獄有定期找犯人談話的規定,趙梁就在這個機會里向談話民警報告。
一開始,監區是歡迎和肯定趙梁的積極做法的,但后來就警惕了。監區民警說:“這家伙大事說不上來,小事一大堆:誰誰誰買了七個蘋果,一個小時就不見了四個,他們互監組一人一個伙吃伙喝了;誰買了一雙拖鞋不給錢。犯群中什么事他都拿去舉報一下,而且要求監區一定要給他處理意見,活脫脫一條‘攪屎棍。”監區民警私下說趙梁有“職業精神病”,有些太雞毛蒜皮的事也就不去追究,認為時間久了趙梁自己會感到無趣而收手。但后來趙梁發現民警不理睬他的要求,干脆就監督起監區民警和監獄工作來。
犯群中也有人開始盯上了趙梁。一次輪休的晚上,張余告訴他的宋哥,趙梁的床板和席子中間有幾根長繩子,都超過了一尺。宋樹青趁晚飯后全監舍的人都在房間的當口,問趙梁:“你私藏過什么違禁品?”趙梁一本正經地反問:“像我這種人,藏什么違禁品,有必要嗎?”
宋樹青接著問:“要是有怎么辦?”“按監區規定辦。”趙梁毫不含糊。宋樹青掀起趙梁的涼草席,指著幾根塑料繩問趙梁:“這是什么?”趙梁口吃了:“這,這是我晾衣服的繩子。”“用完了,為什么不上交?”宋樹青說著,把四根繩子拉開,讓全監舍的人用眼睛量,每根都超過一尺。有人接話:“有兩尺長。”宋樹青問趙梁:“你把繩子拿進監舍想干什么?”張余在一旁搭腔說:“想自殺吧?”趙梁火了:“老子想自殺!咋了,你不讓?”全監舍的人都“噢”了起來。
監舍門上方的監視器有對講系統。值班民警通過對講器問宋樹青:“305房間在干什么?”宋樹青把手中的繩子朝監視器前一揚,說:“報告警官,發現四根違禁品,趙梁說他想自殺。”值班民警交代宋樹青,立即帶兩個服刑人員把趙梁送到監區辦公室去。
趙梁被送到了辦公室,整個樓層的服刑人員高興了。這個自稱“編外執法者”的趙梁也有這個下場啊!坐牢的人日子都難過,你趙梁有事沒事,老想著找事挑刺!有人懷疑趙梁說自己想自殺是被激的,可能也是話趕話順口一說。不幸的是趙梁到了辦公室也硬扛,堅決不改口:“我就是想自殺!”原因他還說了一大堆,讓民警不得不信。
趙梁說,他的無期徒刑太重熬不住了;天天有人來參觀,對自己指手畫腳,沒臉皮了;自己出事,老婆承受不起打擊跳了樓,兒子也怨恨他,走上吸毒之路結果上了戒毒所。
當晚,趙梁被關進了禁閉室反省。張余和宋樹青在禁閉室門口協助監管。
“好兄弟”置大哥于死地
中午,回到監舍,宋樹青站在305監舍門口,見李大偉上來了,招手讓他過來。兩個人走到組長面前。宋樹青問李大偉:“大偉,說說,發生了什么事兒?老婆離婚?”“差不多,比這還壞。”李大偉說著,把剛才從監舍拿出來的一封信遞給了宋樹青,“你看看。看吧,沒事,我老婆寫來的。”
這時,楊明學走過來了,宋樹青把自己看完的一頁信紙遞給楊明學。楊明學看完了信,講話了:“這封信上說,外面風傳你還有錢財去向不明,你還有個二奶。告訴你吧,這種事當年我遇到過,什么楊明學不止這幾百萬哪,一個縣長不會貪這么少,連老婆都讓我把剩下的錢弄出來救急。我哭笑不得。”
接著,宋樹青幫著分析道:“信上說的你那個朋友是怎么回事?”李大偉說:“我幫過他,他當時給我錢我不要,他一直纏著我讓我收下。我就說那就先存在你那當‘期貨吧,到時間需要再向你拿。正因為我沒有收這筆錢,‘雙規時也沒有說。上次,老婆來接見,說孩子上貴族學校上不起了。我讓她幫孩子轉成公立學校,我老婆說明年上半年小孩子要考高中,怕一轉學影響考高中。我想了想,實在沒招,就小聲告訴她找我這個朋友先拿點兒錢用。”
李大偉沉默了一下,繼續說:“唉,他見了我老婆很親切,問這問那。但我老婆一提到拿錢,他就拐彎抹角。當然,他可以對我老婆說沒錢,也可以說你家李大偉說錯了,我這兒沒有這筆錢哪!可他偏偏說,有這筆錢,讓李大哥的二奶領走了,二奶還給他生了一個女孩。他把錢全給她了。這什么人啊?這不是想置我于死地嗎?”
楊明學問李大偉:“你真沒有這位二奶?”李大偉信誓旦旦地說:“我剛才向宋頭發誓了,絕對沒有。再說,我要真有個二奶從他那拿了錢,我還讓我老婆去他那拿什么錢?腦殘哪我!”楊明學對李大偉笑說:“他這樣說,就是想讓你從此斷了給他要錢這個念想,這招還沒聽說過啊!”李大偉很氣憤:“錢我可以不要,你不能害我呀!”宋樹青不讓他:“你不要?那你干嗎叫你老婆去拿?你要是不讓你老婆去拿,能惹出這攤子事兒?”
你一言,我一語,說到此,李大偉氣得“嘿”一聲:“我出去跟他沒完。”楊明學說:“等你出去拿磚頭拍他?十幾年后不知道什么樣啦,你這朋友早算計好了。”宋樹青接著說:“大偉要是沒有二奶,現在就剩下怎么向老婆解釋了。”
楊明學問李大偉:“平時,你跟你老婆的關系究竟怎么樣?”李大偉肯定地說:“沒問題,她除了偶爾發發飆、耍耍小脾氣,一切正常。”楊明學安慰李大偉說:“那就好,你慢慢地給你老婆解釋,就圍繞朋友反目。因為這時候咱出事兒了,人家耍賴這筆錢,就出這個損招,讓咱們自己掐起來,就不再去糾纏他。你好好說,我認為她會明白的。”
李大偉心中有數了,躺在床上還在想:“我瞎了眼。”李大偉想對了。多少當官的,在位時交朋友都是睜眼瞎。稱兄道弟是一種心理,是官場、商場資源整合中拿人家錢財的一種心理。我們是兄弟,拿點兒他的情理之中。到了事發,兄弟照你胸來一刀,后悔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