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情與法的較量

應琛+葛妍

說起中國式離婚，在法律的語境之外，有一個專有的名詞曰“鬧離婚”。這個詞高度概括了結束婚姻的過程曲折耗時、充滿彼此折磨的火藥味。

而眼下，一部圍著這一“鬧”字展開的電視劇《離婚律師》正在熱播，姚晨飾演的羅鸝和吳秀波飾演的池海東，兩位離婚律師代表各自委托人，在法庭上唇槍舌劍、互相斗法。

但別忘了，生活永遠比電視劇精彩，而且更具諷刺。

2014年6月17日，民政部發布《2013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數據顯示，2013年全國依法辦理離婚手續的共有350萬對，離婚率大幅增長。而早在2012年，離婚率的增長幅度就已經超過了結婚率。

另據上海2013年度婚姻登記統計顯示，30歲至40歲成了離婚重災區，位于離婚年齡段的首位。全國離婚率最高的城市為北京，離婚率高達39%，上海以38%位居第二。

《新民周刊》早在2011年底《婚姻法》司法解釋三出臺之后，便以《婚姻是場宮心計？》為題推出封面報道：精細地算計有朝一日勞燕分飛時，房子、車子、票子、孩子該如何瓜分。精英們為婚姻贖身，無所不用其極。離婚拉鋸戰中，傷心的女人，求助律師能拋出錦囊，扼住前夫的咽喉。而律師們則以洞悉世事的口吻教導姑娘們，買房時臉皮兒厚點，雖然不出資，最好還是把名字寫在房產證上，這才是王道！

離婚，讓多少愛人變為陌路人，甚至是仇人。法庭之上，“且行且珍惜”早被拋諸腦后，沒有了往昔的你儂我儂，臉皮撕破，剩下的或許只有票子和房子。

財產爭奪戰

現實中的離婚訴訟，除了話語權的爭奪外，財產是更為實際的博弈對象。

民政部發布的《2013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顯示，去年離婚的350萬對夫婦中，有68.5萬對是通過法院辦理離婚的。這也意味著有這么一部分人在財產、子女撫養問題上的爭奪無法通過“友好協商”的方式完成。

“離婚的首要問題是判斷感情是否已經完全破裂，俗稱‘離不離，其次涉及到財產分割、孩子撫養等問題。所以這種感情的問題，如果讓法院來一刀切總顯得很生硬。因此，法院在處理離婚案件時，首先肯定是以調解為主，希望雙方當事人能夠基于之前的感情，和平協商離婚。但真能協商的，一般也不會鬧上法院了。”有著豐富的離婚案件代理經驗、上海市君悅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朱平晟律師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表示，從他處理的案例來看，最主要的爭執還是集中在財產分割。

正如《離》劇中，鄭天涯10年前有了外遇后，拋棄妻子，但當時與妻子夏芳草并沒有正式辦理離婚證。夏隨后發跡，鄭便回來主張要離婚，必須先分婚內夫妻共同財產。

在2011年，《婚姻法》司法解釋三出臺，其中很多條款恰恰涉及夫妻共同財產的分割。這部解釋一出，瞬間被公眾調侃為“婚姻資本主義化”。離婚雙方對于財產的在意程度比以前加重，爭奪更為激烈，技巧也更為高明。

富豪們的離婚案自然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2011年，曾經在胡潤富豪榜排名第二的商人杜雙華就陷入了與前妻宋雅紅的離婚官司中，因涉及近500億財產分割，一度成為外界注目的焦點。

前妻宋雅紅控訴自己“被離婚”，指責多年前的離婚判決書有多項錯誤，而杜雙華則忍無可忍，向媒體發出一萬多字的公開信《親情、法律、金錢的交織負累——我與前妻宋雅紅繞不開的那些是非糾葛》。

在這篇比小說還要跌宕起伏的萬言書中，杜雙華指出前妻之所以在離婚案中與自己糾纏不清，就是因為錢。“跟宋雅紅走到這一步，一切都是錢鬧的，自打有錢我們就開始別扭，從小鬧到大鬧到現在全國看笑話”，“一切都是金錢惹的禍。在利益的驅動下，宋的欲望要求開始逐步升級”。

而著名投資人、今日資本總裁徐新也接連遭遇投資對象的“前妻”們的“三連擊”：投資真功夫，蔡達標和潘敏峰的財產分割官司讓上市遙遙無期；投資趕集網，楊浩然的離婚糾紛同樣讓上市前景難測；只有土豆網出現轉機：在王微和前妻楊蕾傳出達成補償協議后，被認為錯過最好時間窗口的土豆最終折價登陸美國納斯達克。

此外，亦有網友指出，《離》劇中富商董大海從“揚子江商學院”結識“小三”羅美媛一段疑似影射王石和田樸珺事件。

正如投資大師沃倫·巴菲特說過的那樣，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投資并不是買入哪種股票，而是選擇跟誰結婚。因為“在選擇伴侶這件事上，如果你錯了，將讓你損失很多。而且，損失不僅僅是金錢上的”。

婚姻原本是非常隱私的話題，而上訴離婚卻將其赤裸裸地暴露在公眾視野之下，沒有了感情，只剩下你爭我奪。

朱平晟表示，如果沒有特殊原因，一方堅持不肯離婚的，法院在第一次判決時會判不離，“法院的原則還是希望給雙方一個緩沖期，看看能否挽回這段婚姻，本意是好的。但現實中，真能挽回的可以說是少而又少，至少我沒有碰到過。不愿離婚的一方往往不是出于對另一方的感情依賴，而是有目的的拖延，很多都是為了財產的爭奪，又或者借拖延報復對方。那些破鏡重圓的一般都是沖動離婚的人，可能在第一次庭審期間就選擇撤訴，而不是等到宣判后。”

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離》劇中，專幫別人打離婚官司的羅鸝被質疑是否有點“缺德”。

朱平晟對此一笑置之：“當事人離婚并不是律師挑唆的。律師只是出于自己的職業身份，為委托人爭取到最大的權益。”

處理過眾多離婚案件，朱平晟也看盡了人性最真實的一面。在他經手的離婚案中，有一位家境較為富裕的女性，最后因為性格不和等原因打算和丈夫離婚。與女方相比，男方家境一般。在離婚的過程中，男方因為財產問題而步步緊逼，甚至小到連幾個名牌包袋、一兩千元的項鏈和太陽鏡等物品都事無巨細地列在了待分割的財產清單上，清單達數頁，令人咋舌。又有個別案件，當事人在互發的短信中宣稱：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好過！更有甚者，威脅稱“一起去死”這樣極端的話都有……曾經相愛的兩個人，分手時情同陌路已讓人唏噓，如今更甚，變作深仇大恨。endprint

“一名合格的律師，除了專業之外，應當在當事人婚姻破裂的時候，引導他們往好的地方看，要法理與情理兼顧。作為律師，絕不能因為要彰顯自己的實力，而去從中挑撥，落井下石。”朱平晟強調，這也是他從業多年所堅守的信念。

事實上，最高院在做司法解釋三的時候也堅持著“讓感情歸感情，讓財產歸財產”這一前提。“法律只不過是出現問題的時候作為處理問題的一個依據，或者說是一種所謂的工具，但是具體的夫妻生活，法律并不希望過多去介入，所謂“法不入家門”。”朱平晟表示，西方就是這樣，婚前就有財產公證，婚后又有婚內協議，“他們不會忌諱去找律師進行前期的工作”。

罕有所謂的“凈身出戶”

但《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的出臺，還是給很多人增添了一份對婚姻的不安。

被稱為“情感奶爸”的作家陸琪說：“你辛辛苦苦和老公還貸款20年，給人生孩子、又工作又養家、伺候人家，100萬的房子還了130萬貸款，最后房子很可能就是給小三供的，你沒有所有權，只有含糊不清的補償權。新婚姻法為男人掃清了出軌最后的障礙。”

這樣的言辭雖然聽起來很夸張，但卻擊中了很多女性的心頭之痛。為了防止噩夢變為現實，很多年輕夫妻熱衷于在婚前或是新婚后訂立“忠誠協議”——因一方若有出軌或不忠導致離婚，過錯方就得補償另一方多少錢，或者凈身出戶。

但朱平晟告訴記者，這樣的“忠誠協議”在司法界爭議很大，目前傾向于認為這類協議所依據的婚姻法第四條（夫妻互有忠誠義務）是不可訴的。“即便是在判決離婚的時候，法院也只是可能會酌情參考，一般不會根據這個來判決。第一，道德的物化是和法律相違背的。第二，一旦認可忠誠協議后，社會也許會產生新的不安定，比如一些人可能會請私家偵探去抓奸，這樣一來，整個社會的誠信度會大大降低。第三，有些忠誠協議內容非常夸張，想象力逾越了公序良俗，不僅過錯方要放棄財產，巨額賠償，還要放棄孩子的撫養權，探視權，這些約定有悖人倫，也違背法理，故而法院也無法去支持。”

不過，記者查閱資料了解到，早在12年前，全國第一份支持忠誠協議的判決就誕生在上海。

當年，女方賈某和男方曾某簽訂了一份忠誠協議，協議規定如果一方出現背叛另一方的不道德行為，必須賠償對方名譽損失及精神損失費30萬元。而就在協議簽訂后不久，賈某發現丈夫出軌。因此，在后來的離婚訴訟中，賈某拿出了早年簽訂的忠誠協議，要求上海市閔行區法院判令曾某支付違約金30萬元。

當年的官司引起了關于忠誠協議是否有效的討論。一類人認為，因為忠誠協議是當事人自愿訂立的，符合婚姻法關于“夫妻應當相互忠實”的原則精神，理應有效；而另一方則不以為然，認為“夫妻應當相互忠實”是道德義務，不是法律義務，忠誠協議限制了人身自由權，有違法律規定。

最終，閔行區法院認定了忠誠協議的有效性，賈某如愿獲得30萬元的違約金。

但是，就在判決的兩年后，上海市高院發布內部司法解答意見，規定類似訴訟法院不予受理，表明了和閔行區法院截然不同的態度。

盡管忠誠協議的合法性還未得到認證，但作為婚姻中的無過錯方，還是可以提出合理賠償。《婚姻法》第四十六條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導致離婚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一）重婚的（二）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的（三）實施家庭暴力的（四）虐待、遺棄家庭成員的。

說到波叔吳秀波這次在劇中的角色，雖然第一集就被老婆扣了個大綠帽，但絲毫抹滅不了其“圣父”光芒——他為了讓老婆“重新開始”，刻意制造了自己的出軌錄音，從而作為過錯方在庭上“放棄”了千萬家產。

“但在現實中，對于無過錯方，法院一般會采取多分的方法，通常是四六開，更嚴重的是三七開，而被很多人熱議的凈身出戶則幾乎不存在。”朱平晟說道，“而如何合法取得對方存在過錯的證據就成了最困難的地方。”

《離》劇里，在夏芳草和鄭天涯“十年分居就差離婚”的官司上，雙方為得到關鍵證據，各種手段輪番上場。與此同時，一些在現實中被我們忽略的法律常識也通過主演之口傳達給觀眾，比如池海東讓鄭天涯去夏芳草家中安裝攝像頭，鄭天涯害怕這是違法的，但是池海東告訴鄭天涯兩人的“離婚協議”并沒有法律效應，所以去“自己家”安裝攝像頭并不違法。

也有自稱是法院書記員的網友在論壇支招“如何賓館抓奸”。帖子里稱，“簡單來說就是報警，舉報該賓館內有人賣淫嫖娼，等警察破門而入將人帶回去做筆錄后，被捉奸的雙方肯定會稱是男女朋友關系，那日后離婚訴訟時，復印這份筆錄就是實打實的出軌證據了。”

當然，帖子最后也表示，“這種做法有報假案，浪費警力之嫌。”

在離婚的過程中，也不乏一些“聰明人”，想方設法地隱匿財產。但據《婚姻法》第47條規定，離婚時，一方隱藏、轉移、變賣、毀損夫妻共同財產，或偽造債務企圖侵占另一方財產的，分割夫妻共同財產時，對隱藏、轉移、變賣、毀損夫妻共同財產或偽造債務的一方，可以少分或不分。離婚后，另一方發現有上述行為的，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再次分割夫妻共同財產。

朱平晟告訴記者，曾經有一位男士在離婚過程中將一部分收入隱藏得很好，沒有被作為共同財產分割，不過在離婚后由于男方非常囂張，爭吵時被女方發覺，最后女方將前夫告上法庭，獲得了這部分隱匿財產的一半以上。

離婚，不止是兩個人

盡管與對財產的態度形成對照的是對子女撫養權的相對“理性”，但作為曾經的愛情結晶，孩子在離婚時也退化成白紙黑字上的一個名字，在離婚大作戰中，關于孩子撫養權的問題往往也會爭論不休。

朱平晟表示，通常情況下，孩子的撫養問題、探視問題是夫妻雙方協商而定的，可一旦出現分歧鬧上法庭后，雙方也許會將探視時間精確到幾點幾分。

由于10周歲以下的孩子在法律上屬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且實踐中也確實很容易受外界影響，10周歲以下的小孩沒有權利決定自己跟著誰生活，而10周歲以上的孩子只能提出意見供法院參考，法院最終將會通過綜合因素對孩子的撫養權進行審判。一般情況下，法院會考慮孩子從小和哪一方生活，其次會考慮到孩子的戶口問題，因為這將影響孩子未來的教育，最后征求父母雙方的意見。endprint

但現實生活中也不乏父母雙方都不愿撫養孩子的案例，孩子像個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

“就算遇到了雙方都不想要孩子的情況，也必須判給其中一方，因為畢竟孩子有父母，法院不可能把他當孤兒處理。”朱平晟說。

朱平晟也曾在代理的離婚案件中遇到過錙銖必較的律師，將爭奪撫養權、排除對方的探視權等作為自己能力的體現。對此，他也顯得很無奈：“一切應當以孩子的利益為先，沒必要激化矛盾，尤其是有孩子的父母，以后也肯定會有聯系，沒必要變成仇人。”

此外，正如結婚不僅僅是單純地嫁給某人或娶了某人，而是連著對方的家庭一起嫁娶。離婚，也同樣關系到兩家人的喜怒哀樂。

《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第七條規定，婚后由一方父母出資為子女購買的不動產，產權登記在出資人子女名下的，可按照婚姻法第十八條第（三）項的規定，視為只對自己子女一方的贈與，該不動產應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財產。由雙方父母出資購買的不動產，產權登記在一方子女名下的，該不動產可認定為雙方按照各自父母的出資份額按份共有，但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這條規定也許給很多出資父母吃了顆定心丸。

朱平晟認為，當前社會父母參與到兒女的離婚糾紛中在所難免，“如今房價實在太高，年輕人無力支付，很多工薪階層的父母幾乎是把一輩子的積蓄花在給孩子買房上，而這種情況往往發生在男方家庭。因此一旦夫妻雙方離婚，對于父母來說打擊實在是太大了。盡管這條規定在法理上存在爭議，但在實踐中卻有著現實意義。”

而婆媳不和也確實成為了夫妻離婚、尤其是年輕人離婚的導火索之一。婆媳大戰不僅僅出現在八點檔的電視劇中，更加是生活中的常態，自古以來，婆媳不和就是很多家庭的心病。

“有時候父母會挑事，其實也不是真想挑事，但確實成為了很多事情的導火索。”比如婆婆嫌棄媳婦不懂事，時常在兒子面前嘀咕，如果恰巧兒子又特別聽話，很容易讓夫妻感情降溫甚至出現裂痕。朱平晟還曾碰到過有一位有戀母情結的離婚當事人，據女方稱，“男方處處都依照媽媽的話辦事，年近30還常只穿著短褲和母親坐在床頭聊天，很多舉動讓女方感到非常尷尬。就連最后離婚時，男方還讓母親作為代理人出席。”

也許，一切應該回歸婚姻的本源。我愛你，從心底里喜歡你。我們結婚吧，我愿意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有幸陪你走一程，我不希望，我們有很世俗很累的算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