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的眼淚

祖克慰

一滴眼淚有多重，相信沒人能說清。不是你說不清，我也說不清。那滴眼淚，在眼角上掛著，慢慢地流過眼角，流過鼻翼，“嘀嗒”一聲，落在地上。我看見淚珠滴落之處，在塵土上砸了一個坑，煙塵飛揚。

二十多年前的那滴淚，就砸在我的心上，至今隱隱作疼。我依稀還能聽見沉重的“嘀嗒”聲。只有被淚水砸在心上，才能知道一滴眼淚有多重。重得我至今無法說清，重得不能用數(shù)字表達，數(shù)字在一滴眼淚面前，顯得蒼白無力。那滴眼淚，實在是太沉重太沉重，壓得我喘不過氣。

這是一只動物的眼淚，一只叫狐貍的動物的眼淚。狐貍叫“紅貓，”是我們村子里的鄰居李發(fā)祥收養(yǎng)的。

那一年，確切地說是1978年的秋天，鄰居李發(fā)祥上山砍柴，回家時，看到一只小狐貍，在山間小路上一瘸一拐奔跑，這是一只四五個月大狐貍，身上的絨毛還未脫盡，細細的絨毛，泛著淡淡的紅色。

看見狐貍的時候，李發(fā)祥有點不相信，狐貍這種動物，一般是不會拋棄自己的子女。這只一瘸一拐的小狐貍，很可能是受了傷，沒有跟上母親丟失的。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狐貍被獵人追擊，小狐貍摔傷，被帶著自己兄弟姊妹逃命的母狐貍放棄了。現(xiàn)在，這只孤獨的帶著傷的小狐貍，“嗚嗚”地叫著，追趕自己的母親。

狐貍長得很好看，臉頰細長，四肢短小、尖嘴豎耳，腹部密布著白色的絨毛，拖著一條細長的尾巴。可能是未成年的緣故，小狐貍的毛呈淡紅色。李發(fā)祥放下柴擔，抱起小狐貍看了看，發(fā)現(xiàn)小狐貍并沒有槍傷，只是腿上被山上的荊棘劃了一道口子，也沒有發(fā)現(xiàn)骨折。看著小狐貍，李發(fā)祥心生憐憫，決定收養(yǎng)這只被母狐貍放棄的小狐貍。他把小狐貍抱在懷里，挑著柴擔回家了。

李發(fā)祥自小父母雙亡，跟著奶奶生活。因為家窮，四十多歲還未娶上媳婦。他自小缺失母愛，因此，他渴望愛，也憐憫和他一樣缺失愛的人。這只狐貍，失去了父母，他不能把孤獨的狐貍拋棄在山野里。大山里太危險，饑餓的狼、豹子，還有陷阱，鐵夾子，一只懵懂的小狐貍，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回家后，他給狐貍做了簡單的包扎，還喂了狐貍一只小魚。既然收養(yǎng)這只狐貍，就應該給狐貍起個名字。狐貍一身紅色的毛，他就叫狐貍“紅貓”。李發(fā)祥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把小狐貍當做一只貓來養(yǎng)著，也有“紅毛”的諧音。

在鄉(xiāng)村，給家養(yǎng)的動物起名，大都是根據動物的毛色和容貌而定，只要叫著順口就行。比如狗，黃狗叫黃毛，黑狗叫黑頭，白狗叫白雪。再比如雞，黑雞叫小黑，白雞叫小白，花雞叫雜毛。不像給人起名，掐掐八字，算算生辰，指望以后能出人頭地，混個一官半職。動物就不需要了，沒人指望自己養(yǎng)的雞鴨貓狗，能混個官當當。

剛開始養(yǎng)紅貓時，李發(fā)祥把紅貓圏在籠子里，他們吃啥，紅貓也吃啥。偶爾，李發(fā)祥到河溝里抓些小魚小蝦，螃蟹泥鰍，給紅貓改善生活。喂熟了，就把紅貓圏在院子里，讓紅貓自由活動。再后來，李發(fā)祥上地干農活，也把紅貓帶上，李發(fā)祥前邊走，紅貓在后邊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只小狗呢？

有些時候，紅貓也會自己出去玩耍，獨自跑到山里捉只老鼠，下到河里抓只小魚。每次紅貓單獨外出，李發(fā)祥就四下尋找，他怕有人把紅貓殺了，狐貍的毛皮很值錢，一只狐貍皮能賣十幾元，別看只有十幾元，頂一個國家干部多半個月的工資。他還害怕紅貓在野地里跑野了，跟著野狐貍進了山再也不回來。可他的擔心總是多余的，每次紅貓出去，都能準時回家。紅貓，已成了李發(fā)祥家庭的一員。

轉眼就到了1988年，紅貓來到李發(fā)祥家已經11個年頭了。當時的小狐貍，已變成了老狐貍，紅貓已進入了老年，不像以前那樣活躍，也不再出去瘋跑，每天吃過飯食，就慵懶地躺在院子里曬太陽。這一年，李發(fā)祥的奶奶，李老太突然得了一種病，腦子不管用，整天迷迷糊糊的，還時常罵人摔東西。有人說是老糊涂了，快九十歲的人，咋能不糊涂呢？

李老太一犯病，就大吵大鬧，不吃飯不睡覺，整天罵人，罵了這個罵那個，把村子里的人都罵過來，最后罵李發(fā)祥。李老太罵人不說，還要好吃的，每天要吃肉。李發(fā)祥窮的叮當響，哪來錢去買肉呢？李發(fā)祥是孝子，自小沒了父母，是奶奶一手把自己養(yǎng)大的，奶奶要吃肉，李發(fā)祥就盡量滿足奶奶。

沒有錢買肉，李發(fā)祥就殺雞。先殺了一只老公雞，紅頭綠尾巴，長得很好看，常給鄰居家的母雞配種，生的小雞仔，個子大，長得好，下蛋勤。鄰居都喜歡這只種雞，李發(fā)祥也不愿意殺。可他沒辦法，母雞要下蛋，不能殺，只有殺公雞。

李老太吃不多，每頓一碗湯，幾片肉，吃的滿嘴流油，心滿意足。一只雞吃完，還沒停兩天，李老太又鬧了起來，沒辦法，再殺雞，一口氣吃了十多只雞。

李老太吃完雞，還要吃。

李發(fā)祥對奶奶說：沒有雞了。

李老太說：沒有雞，還有豬呢？

李發(fā)祥說：豬還小著呢？才七八十斤，殺了可惜。

李老太說：小豬肉嫩，吃著香。

沒辦法，李發(fā)祥就把養(yǎng)的一頭小豬殺了給奶奶吃。一頭豬連雜碎四五十斤肉，李發(fā)祥就把肉腌起來，吃了三四個月，豬肉也沒有了。

沒了肉，李老太不干，整天不停地罵人，李老太不罵別人，就罵李發(fā)祥。罵也沒辦法，李發(fā)祥再也找不來肉給奶奶吃。吃不到肉，李老太就罵：李發(fā)祥，你個鱉孫，你不孝順，不讓我吃肉，你想害死你奶奶啊！

李發(fā)祥說：奶奶，雞吃完了，豬也吃完了，家里沒有可吃的肉。咱家有沒錢，我去哪里給你弄肉吃？

李老太說：李發(fā)祥，你個狗日的雜種，我養(yǎng)你這么大容易嗎？我吃點肉你就不讓吃，你想斷子絕孫嗎？

李發(fā)祥說：奶奶，我沒結過婚，沒有小孩，哪來的子，哪來的孫？

李老太說：你不孝順老人，咋能不斷子絕孫？

李發(fā)祥說：奶奶，你再罵我，我也找不來肉給你吃。

李老太說：咋沒肉？不是還有狐貍呢？你把狐貍殺了，給我吃肉。

李老太清醒時，很喜歡紅貓，沒事就抱著紅貓，逗紅貓玩，有好吃的自己不吃給紅貓吃。紅貓也很依賴李老太，沒事就蹭過去，跳到李老太懷里，李老太曬太陽，紅貓就躺在跟前。李老太對紅貓像對待孫子一樣。現(xiàn)在糊涂了，李老太要吃紅貓的肉。endprint

李發(fā)祥說：奶奶，紅貓跟你多親，你舍得吃紅貓的肉嗎？

李老太說：你還是我孫子呢，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大，你舍得不讓我吃肉嗎？啥是紅貓，我吃肉，不吃毛。你把那只狐貍殺了，我吃肉。你要是不讓我吃肉，我就死給你看。

看著紅貓，李發(fā)祥下不了手。是他救了紅貓的命，可又是他要把紅貓殺死。如此反差，讓他無法接受。他想找人幫忙，可沒有人愿意幫他。人們說：狐貍是靈性動物，殺狐貍，不是惹禍上身嗎？

聽說李發(fā)祥要殺紅貓，我去他家，想勸他不要殺那只狐貍。剛進院子，就聽見李老太的罵聲：李發(fā)祥，你個狗日的雜種，你不孝順啊！不讓我吃肉。接著就聽到摔東西的聲音。

李發(fā)祥看看我說：老太太鬧翻了天，不殺這只狐貍，日子是沒法過。

我說：你養(yǎng)了這么多年，能下去手嗎？

李發(fā)祥說：你以為我想殺紅貓嗎？你聽聽，鬧了好幾天了。

我沒再說話，我知道，李發(fā)祥是真的沒辦法了。如果老太太真有個三長兩短的，李發(fā)祥還活不活？

李發(fā)祥決定自己殺紅貓，吃過早飯，他找出多年不用的刮羊刀，準備殺紅貓。早些年，紅貓曾看著他殺死了他僅有的兩只羊。后來沒錢買羊來養(yǎng)，這把刀就一直放到墻角里，已經銹跡斑斑。最近一陣子，李發(fā)祥又用這把刀殺死了所有的雞和那只小豬。他拿著那把刀，走到紅貓跟前，摸著紅貓的頭說：紅貓，奶奶想吃肉，可我沒錢買肉。家里的雞、豬，都讓奶奶吃了，奶奶說，你的肉香，解饞。我只能用你的肉，孝敬奶奶。

紅貓看著他手中的刀，眨巴眨巴眼睛，沒有吭聲。

李發(fā)祥說：紅貓，你要是愿意，你就點點頭，或者叫喚一聲。紅貓依舊看著他手中的刀，既沒眨眼，也沒有叫喚。

在紅貓的意識里，李發(fā)祥用這把刀殺過羊，殺過雞，殺過豬。看多了血腥的場面，當紅貓看到李發(fā)祥拿著刀來到它的面前時，它似乎有一種預感，這次輪著它了。

李發(fā)祥看到紅貓盯著自己手中的刀，就把握刀的手背到身后。再次對紅貓說：紅貓，你要是不愿意，就搖搖頭。你要是愿意的話，就點點頭，叫喚一聲也行。紅貓，你要是真的不愿意，你就走吧！

紅貓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更沒有走，依舊臥在那里。李發(fā)祥把刮羊刀一扔說：看著紅貓，我的手就想抖，我怎么也下不了手，就是奶奶吃我的肉，我也不能殺紅貓。

好像是聽懂了李發(fā)祥的話，紅貓站了起來，走到李發(fā)祥的面前，低低地叫了一聲。叫聲帶著顫音，好像是與李發(fā)祥告別吧！突然，我看見紅貓的眼角，掛著兩滴眼淚，在慢慢地流，然后我聽見“嘀嗒”的聲音，淚水滴落之處，濺起幾縷煙塵。

看到那一滴滴砸在塵土上淚水，我的心像錐子剜著一般的疼。我再也不愿意看下去，我不想看到那血腥的場景，讓夢魘陪伴著我。

那年秋天，吃過狐貍肉的李老太在一個中午，無聲無息地死去，死的毫無征兆。村子里的人說：紅貓前世欠了李老太一條命，它來到李家，就是為了還命的。李老太報了前世的仇，所以安然離去。

紅貓究竟是咋死的，我不知道。關于紅貓的死，村子里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這個李發(fā)祥，心咋就那么的狠毒，十多年來，紅貓為他抓魚、抓野兔，抓老鼠，咋說也有感情的，怎么說殺就殺呢？

李發(fā)祥說：紅貓不是我殺死的，紅貓是自己撞墻而死的。

那天，我看到紅貓流淚，心里就疼，說實在的，我下不了手啊！我抱著紅貓，看著紅貓流淚，我的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我說：紅貓，你走吧！我現(xiàn)在就送你進山，以后再也不要回來了。紅貓用頭在我的身上蹭了蹭，然后掙開我，向前奔去，速度極快，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紅貓一頭撞在了墻上。我聽見“咚”地一聲，抬頭看時，紅貓已倒在墻根下，睜著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然后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村子里的張鐵蛋說：紅貓就是李發(fā)祥殺的，那天我從李發(fā)祥家門口過，看到李發(fā)祥用繩子套在紅貓的脖子上。不是他殺的是誰殺的？

李發(fā)祥解釋說：張鐵蛋看到時，紅貓已經死了。奶奶要吃肉，我就用繩子套在紅貓的脖子上，準備把皮剝下來，留個念想。問問張鐵蛋，他敢說是他親眼看到我勒死紅貓嗎？

那年秋天，吃過狐貍肉的李老太在一個中午，無聲無息地死去，死的毫無征兆。村子里的人說：紅貓前世欠了李老太一條命，它來到李家，就是為了還命的。李老太報了前世的仇，所以安然離去。

我不相信村子里說的前世來世，冤冤相報。我也不相信張鐵蛋的話，但我相信李發(fā)祥是不會殺死紅貓。我更相信動物是有情的。紅貓之所以撞死在墻上，就是為了報答李發(fā)祥的救命、養(yǎng)育之恩。

我是從紅貓的那滴眼淚中，讀懂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