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茜
“進來。”一個聲音說。
屋里沒開燈,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劉軍能看到賓館房間里的家具輪廓。一個男人盤腿坐在床上,膝上擱著臺筆記本電腦,屏幕發出的藍光照亮了他的側臉。是何江。他正飛快敲擊鍵盤,神色專注。
劉軍自顧自拖了張椅子過來,在床側坐下。
“你一直是裝瘋?”他問。
“只有一部分是。”何江說,“這段時間,我的腦子有點亂。新藥的關系,時間太緊張,還沒來得及完善它。我其實沒必要偷那些檔案的。那些信息我已經知道了,但我那時思路不太正常。”他一邊說話,一邊沒停下手里的活兒。
劉軍用指節摸著下巴。他也沒料到自己一擊即中,能把何江堵個正著。從月球回來后,局里的技術部終于定位了何江的手機。那天與月球人談判時,劉軍在一瞥間記住了杜君企圖發送電郵過去的號碼。他挺為自己強大的記憶力自豪。
何江的通話地點散落在本市各處,劉軍憑直覺知道他的活動中心在哪兒。果然,聽到有人開門進來,何江連最輕微的驚跳也沒有,像是早就等著他了。
“我得把你帶回局里去。”劉軍告訴他,“精神鑒定之類的事自然有人來做。樓上樓下都有人守著,我要是你,就不會干蠢事。”
“杜君在哪兒?”
“誰?”
何江第一次抬眼,劉軍挑起眉毛回瞪過去。他浮現出感激的神色:“謝謝!”
劉軍聳聳肩,“走吧。”
“能不能再給我五分鐘?”他說著,注意力回到筆記本電腦上,“然后一切都由你們說了算。”
劉軍想了想,似乎強迫他也沒什么意思,僅五分鐘而已。他坐在椅子上叉著手,等了一會兒,說:“你看見過我的夢。”
“對。”
“我夢到的場景,都是真的么?”
“不一定。做夢者都會對回憶里的視覺資料進行加工。”何江敲了下回車,放松肩膀晃晃脖子,“但你夢到的那輛橙色汽車是真的。我很抱歉。”
“你什么意思?”
“你炸掉的那個車庫,里面有你的家人。我很抱歉,但那時也是任務。”他小心翼翼關上筆記本電腦蓋板,“我能看到別人的夢,能在夢里殺人,也能通過一些心理影響,讓人按我的意思行動。我能混進這座賓館,靠的就是暗示他們放我進來。”
劉軍說不出話來。他腦中一陣嗡鳴。
“那個車庫必須端掉。你不是獨立做出的決定,前一天晚上,我睡在你們的營房隔壁,是我影響了你們的行為。”何江說,“十多年了,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我第一次有意識地對別人的意識進行干涉。”
“你——”劉軍的聲音哽住了,不知道自己該憤怒還是大笑出聲,最終輕聲說,“你只是為了看夢。”
“你不理解。我這輩子全耗在夢上了。”何江說,聲音干啞,他停下清清嗓子,“剛開始,我只是想找個方法,能讓我像個正常人一樣做夢。我是個怪物,從小就是。一直到四五歲,我才學會分辨夢和現實的區別,知道最好別把看到的事說出來。我像在每天被強迫著偷看周圍所有人的日記本。后來再長大了點,我開始意識到,與其整天惶惶不安,不如利用自己的怪異之處得些好處。藍星的教師告訴過你們,我當年是孩子中的頭兒。”他自嘲地笑起來,“我掌握身邊所有人的小秘密,以及隱秘的欲望。他們怕我,再正常不過了。同時他們也信任我,因為我總能替他們解決麻煩。”
劉軍木然地看著他,詞句像流水般從他腦海過去,他只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呆會兒,消化一下自己知道的東西。橙色汽車,她們的確是死了。他該負多少責任?又有什么意義?
何江仍在自顧自說個不停,像是過了今晚就再沒機會說話了:“后來我進了馬戲團,然后是瘋人院。那幾年算是荒廢了。我沒得到什么東西,生存本身占用了大部分精力。幸虧是戰爭,我才有機會解脫出來。這話聽上去很可怕。”他搖頭,“但事實確是如此。在南大,我開始接受正式的科學訓練。以前只是出于想了解自己的本能,做過些有趣的嘗試,沒產生過什么真正有價值的想法。在南大的幾年很有幫助,杰和A幫了我不少忙,但我用殘疾和死亡來報答他們。”他發出一聲干硬的冷笑,“那是我第一次試圖在兩個人的夢之間直接穿行。那種感覺很難用語言形容,我是怎么樣去窺探別人夢境的。就像走在一座大型旅店的走廊里,兩邊排列著門。你知道每扇門后都有個房間,但房間與房間之間是無法聯通的。你只能不斷回到走廊,才能進入其他房間。南大的那次試驗,我企圖從一個房間直接破墻進入另一個。”他伸手慢慢撫摸筆記本電腦的邊緣,“A當場腦死亡。杰的神經損傷進展相當緩慢,但也是不可逆的。從那以后,我決定只在死囚犯身上試驗自己的新想法。”
“戰犯?”劉軍說。也包括我們這些普通人,他沒說出來。
“他們都是空襲的主要責任者。”何江說,“我不想為自己辯護什么。他們的死不會讓我晚上睡不著的。我也為自己掙到了一個實驗室。對我來說,是筆好買賣。”
“夢真的有那么重要?”劉軍問他。何江的剪影在黑暗的屋子里,像只蹲坐的動物。
“人在理論上是群居動物。但我們為什么不像螞蟻和蜜蜂一樣行動?我們的蟻后在哪里?作為群居性生物,我們過于獨立和聰明了。而夢就是我們交流集體意識的地方。”
體育生夢見了那個什么粒子加速器。劉軍電光火石般想起了那一幕。
“絕大部分的夢都被遺忘了。我是個天生的旁觀者,能看到人們夢到奇怪的東西。夢里有他們本不應該知道的東西。不僅是組成夢境的素材,還有敘事的邏輯,夢中人的語言。”何江說,“上個世紀有個關于夢的理論,夢是人類大腦在入睡后整理白天獲得的信息,包含了部分真相。夢的確在處理信息,但它們不是作為單獨的個體進行這項活動的。整體人類經驗都在夢中進行分類與重組。”他的臉開始漸漸發出光彩,“可以用計算機來做比喻。我們每個人都是個小小的信息收集器,每天晚上做夢時,就將自己與其他收集器相聯結,上傳資料,同時形成更高級的處理機制,決定哪些信息該留下,哪些該刪除,哪些任務該分配下去。如果不是我,這個設想很難被驗證,至少是在現階段。”他的目光又變得暗淡,做了個手勢,“我是個殘次品。我無法加入這個過程,我是個被迫永遠離線的個體。我身體中負責腦部神經網絡的某些功能不能正常運作,那原本該讓我成為一個傻子的。但身體的補償功能反而讓我成為了一個探夢者,一個圍觀者。具體的細節我已經沒有時間去探索了。真可惜。那應該是非常有趣的工作。我的存在是個錯誤,一個我必須修補的錯誤。”
他停下,看著劉軍,眼睛里有些同情。
“你要干什么?”劉軍猛然警惕起來,可惜已經晚了,他的腦袋里正漸漸升起迷霧。他用力睜大眼睛,抵抗突如其來的病態睡意。他突然意識到何江為何呆在賓館原地。他早在等他。
“你是最后一個漏洞。”何江伸長胳膊拉住他的身體。劉軍正無力地向后癱倒,“過了今天晚上,就一切都結束了。”
他陷入了迷霧般的夢境……
“我這是在夢里?”劉軍問。
他熟識無比的停車場。多年來他一夜又一夜回到這里,看著驚恐的灰色人流與重重迷霧,企圖從那些人臉里辨識出自己的妻兒。而今天停車場的屋頂不見了。他抬頭即能看到清朗夜空,微風拂面,銀河貫穿天際。沒有受害者,沒有尸體。也沒有橙色的汽車。
何江站在停車場的墻頭,低頭看他,再次說:“我真的很抱歉。”
“你想干什么?”劉軍厲聲問,同時奇怪地感到憤怒與內疚都從肩上卸下。
“我說過,我是個病毒。我只是必須把自己窺探并影響過的夢境都重走一遍,打上補丁。”何江說,對他的態度毫不介意,隨后轉身邁步走入虛空,動作輕松得如履平地,“月球大使當年還是個小兵。你們是最后兩個了。我的工作完成了。”
尾聲
半年后……
“他有什么——進展嗎?”劉軍問。
何江蹲在培養槽邊,機器一側已被拆開,露出里面復雜的內臟。四周是攤開的一堆零散的電動工具。他把手上的機油抹到工作褲側面,又搔搔頭。看上去困惑不解,又專心而愉快。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扶膝彎腰站在身后,不時指指點點出些主意。
兩人不時笑出聲來。
“老樣子。”杜君說,“最近的檢查說他的大腦功能一切正常。智商也在正常范圍內——自然比他以前是降低了。他仍然很聰明,學習能力非常強。他的體內的某種人工化合物仍在工作,它們似乎能修復他天生的基因缺陷。他終于正常了。”
她抬下巴示意面前的景象:何江已經和男孩商量出了維修方案,他們正把腦袋湊在一起,組裝某種精細的小零件。她說:“就在三個月前,他能恢復到這種地步,我都不敢想。”
劉軍拍拍她的手背,嘆了口氣。
那天夜里他醒來,發現自己正身處于一幢介于醫院與行政辦公樓的建筑物中。一群醫生給他做了全套神經反射檢查。他還花一整天寫了份證明文件,報告這幾天來與何江的接觸過程。
隨后就被放出來了。
在門口呆站了幾分鐘,杜君也出來了,她在陽光下瞇起眼,臉色蒼白。
“這都是怎么回事?”劉軍問。
“那些就是何江以前實驗室的資助人。”杜君說,抬手搓搓臉,“他們已經恢復出了何江的大部分實驗數據。他似乎一直在試圖治療自己。他在他們手里,頭腦恢復的概率更大些。跟月球佬相比,他可能更相信自己這邊的人。”
何江變“傻”了。劉軍發現自己居然對他生出一絲同情。那是在戰時,他告訴自己,那不是他們的錯。
劉軍以為這件事就那么結束了。杜君還給他打過幾個電話,談起何江的恢復情況。劉軍在逮捕何江的當晚故意把她引開了,她對這事有種別扭的感激。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沒有記憶的普通人。”她說,聲音混合著輕松與悲傷,“那些醫生說,相當于把電腦系統格式化了,但做得非常精細,他還有正常的語言功能和智力。只是和夢境、和實驗室、和他自己專業相關的一切記憶,都消失了。他們說他最后撒退的活兒干得很漂亮。”
“那他還能——”
“不。他終于能開始自己做夢了。他們檢查過他,他的大腦神經網絡在過去的幾周內重新大規模重組了一次。他能像正常人一樣做夢了。”杜君說,“他們給了他一些物質獎勵,要他每天匯報自己的夢境。現在他的情智只相當于五六歲的兒童,用幾塊糖就能讓他很高興。他夢到了陪護的醫生護士,那些白天的學習課程。還有我。”她再次笑起來,“我和他也得重新認識。他不記得我了。萬幸的是他還是挺喜歡我。”
“那他以后會怎么樣?”
“他們試著讓他重新學習。他以前留下的資料有很多還是破解不了。他們認為他的假說非常驚人,但沒有事實可以支撐。”杜君輕輕聳肩,“就算他現在身體結構上只是個普通人,他們還是指望他的智力能派上用場,甚至有天能解開他設在自己腦子里的鎖。”
何江也許仍然逃不掉他的命運。劉軍暗嘆一聲,掛了電話。又過了一陣,杜君告訴他,何江被放出來了。他的新人格顯然對神經科學毫無興趣,更迷戀機械維修等具象的事物。他們也拿不準是不是他故意定下的設置。
杜君把他送到了藍星農場,在那兒他過得相當開心。現在他有了個新名字,太過普通,劉軍聽過就忘了。
而他再也沒有夢到過停車場。
(全文完)